后日谈（一）
楼万黎
就算以见多识广的咖啡店老板涉川源伍的眼光来看，现在店里坐着的这位陌生男性也绝非等闲之辈。即使忽略健硕的体型与十分惹眼的白色风衣，他周身散发出的神秘气场和隐隐的压迫感就在短时间内让店里几乎所有的客人跑了个精光。当然，除了那位此刻正坐在这位男子对面，一脸抱歉的对自己笑着【“哼！毫无诚意…”涉川想。】的，咖啡店的常客，七代千馗。
今天新宿的阳光格外灿烂，既不灼人也不刺眼，而是仿佛能将整个世界映照的通通透透的明亮。即使是过去一直埋头于遥远的过去和未来，着眼于时间流逝与世间因果的楼万黎也不禁感到一丝惬意和舒适。
“很不错吧，回归现实的感觉，”对面的七代千馗笑着说，“别那么惊讶，你脸上可是清清楚楚的写着‘真好啊’这几个字，怎么样，要不要用这个照一下？”可能是看到楼脸上的表情，七代又补充到，顺便象征性的举起了桌面上被擦得泛着银光的咖啡壶。
“嗯…确实很不错，”楼万黎看着咖啡壶里那张扭曲变形的有些夸张的脸，感到嘴角在微微抽搐。
“……”
“……”
“……”
“别…别露出那样的表情啊……”七代觉得在楼的脸上看到了明显的鄙视。
虽说自己从来就没有将楼万黎当做敌人对待，但是因为过去两人的立场并不相同，所以对话的内容都是针锋相对，猛然像现在这样一起坐下来聊天，不管从哪个角度来想七代都感到有些许的违和。
“呵…你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出乎意料，楼万黎突然开口，“想不到真的有能够和你面对面坐下来谈话的这一天……”说话间他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本人都无法察觉的笑容，“我阅遍人类的历史、智慧与财富，总以为只有‘真理’和‘进化’才能给予这个世界真正的快乐，没想到和人坐下来聊天也是这样有趣的体验。”
楼万黎气势汹汹的端起咖啡一口气喝掉了半杯，在七代看来他现在的样子根本不像获得了“虚空藏”智慧的人类，更像一个从外校来向自己挑战的不良少年，当然，关于这件事七代实在没有勇气说出口。
“那么，进入正题吧，”楼万黎放下已经快见底的咖啡杯，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千馗，我想知道，你是如何看待人类的。”
在战胜三乘之王的时候，虽然楼亲口说出了“人类就是这样携手并进，绞尽脑汁，才开创了未来”这样的话，也意识到了自己所忽略的重要的事物，不过，当他真正的、仔细的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得出的仍然是模糊不清的答案。
对过去的他而言，人类不过是时间洪流中一个小小的缩影，那些欢欣的、幸福的、嫉妒的、怨恨的、牵挂的、冷漠的关系无非是这脆弱生物最卑微不过的情感，可是，当这些情感汇聚在一起时，竟超越了他的认知，产生了能够与神明对抗的力量。这令楼感到好奇和畏惧，此外更多的是迷茫。
“那个…你突然这么问我，我也没什么想法…”
“我可是很认真的在问啊！”楼万黎手里的咖啡杯就要被捏碎了。
“哈哈…抱歉抱歉…嗯…怎么说呢，自己就是人类，所以从来没想过要怎么看待啊…但是，认真说起来的话，果然因为人类拥有情感所以才有别于其他吧，不论是其他生物还是所谓的神明。”
“那么，难道你认为人类有着凌驾于神明和‘理’之上的力量吗？”
“怎么可能”，七代下意识的开始搅拌自己面前的咖啡，勺子和杯壁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使楼万黎莫名想起了曾在永恒的的时光与历史中听到的那悠远而又绵长钟鸣。
“只不过和其他生物比起来，拥有情感的人类有着更多的不确定性甚至是未知性。如果天地万物真的有你所说的‘理’存在”，七代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一样深深地吸了口气，“那我想，人类的情感同样应该包含在这‘理’之中，既不脱离‘理’，又不受‘理’的束缚。正因为如此，人类才会像你那天所说的一样携手并进，开创看似不可能的未来啊。”
楼万黎眨了眨眼睛，似乎感到对方的回答并没有完全解答自己的疑惑。
“不脱离‘理’…又不受‘理’的束缚吗……”他喃喃自语道，“那又是什么规则呢…？我过去所理解的人类，是趋利避害的生物，所有的行动都以自身的利益优先为指引。但是，千馗，你…不，应该说是你们，却没有选择更加优越又有效的进化之路，而是超越了既定的道路，甚至击败了神明，选择了以现在这条道路走下去，这也是你们人类的规则吗？”
小狗香苗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在七代的腿边嗅来嗅去，七代索性放下手中的杯子，一脸苦笑的把香苗抱到了身旁的椅子上。
“这样讲吧，万黎，情感…在我看来是没有规则而言的，人类的爱也好恨也罢全部都没有理由，我们之所以选择了现在的这条道路，正是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无法割舍希望保护的事物。”
他停顿了一会儿，仔细的整理了一下将要说的话，然后又缓缓开口，“喜欢的东西，心爱的人，热爱的学校，熟悉的城市，还有经过漫长又艰辛的岁月，经过重重坎坷的人类建造出的这个世界，这一切的一切，我们所有人都不想舍弃。”
七代有些不好意思的伸出食指挠了挠脸颊，“你刚才说人类是趋利避害的生物…可能确实如此，只不过对于我们来说，所追求的，所喜爱的，所选择的，所守护的，都与造物主和你所谓的规则选定的不同罢了。”
“不同吗…”楼非常不像他自己的歪了歪脑袋，然后仰头把杯中剩下的那点可怜的咖啡一饮而尽，“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是我还有一点想确认一下”，他直直的看着已经趴在七代腿上的香苗。
上午的阳光从咖啡厅的窗子照进来，正打在香苗的身上，使香苗好似也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光辉，“如果照你所说，我理解人类是为守护而活，那人类所做的全部，所有的行为，难道都是由情感和羁绊指示的为了守护自身，守护他人，守护世界么？”
咖啡厅里的客人不知不觉的又多了起来，七代抬起头，发现楼万黎的气息已经没有刚刚进入店里时那样犀利。虽然身上的风衣和直立起的发型还是与从前一样显眼，但是已经完全融入到了身边的环境中。
此刻的他，不是先知的代理，不是通晓古今失去情感的机器，更不是过去那个只知道遵循着规则的道路一味向前的楼万黎。只是个普通人，是在茫茫人海中无法清晰分辨出的；是和所有人一样，在未知的道路上向前努力奔跑的；是有喜悦，有伤悲，有兴奋，有痛苦的普通人类中的一员罢了。
七代感到自己安心多了。
“啊啊……如果说人类为守护而活恐怕也太高尚了，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遵循着自己的心活下去而已”，七代向前靠了靠，把自己暴露在阳光下面，“因为拥有了心，所以依照自己的情感行走的人类是无私的，同时也是自私的，我们选择守护，选择追求，选择认定的道路走下去，是因为我们不光爱着世界，也爱着自己。”
“我们所有人，都希望能作为人类继续前行，希望不放弃作为人类的过去和关系，希望迎来自己那个不是既定的，没有任何束缚的，大家一起创造的独一无二的未来。这样说可能更像人类一点吧。”
“为了他人，同时又为了自己吗…？认真的了解起来人类还真是复杂的生物啊……”
“就是这样，不过话说回来…你不也是人类的一份子吗？你的情感与心灵，和我们又有什么差别呢？多了解自己一点，说不定就会有更深的理解了。”
“我…也是这样吗……？我…也…仍然是人类的一员……吗？”楼万黎看起来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七代会这回答他。
“你现在坐在这里和我聊天，难道不是你自己的心驱使着你吗？”
七代咧了咧嘴，再次端起了面前的咖啡壶。锃亮的咖啡壶在日光的照射下晃得楼万黎有些睁不开眼睛。
“要再来一杯吗？”
“多谢，啊…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题还真多。”
“那真是不好意思。”
“……抱歉，开玩笑的。”七代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个“请继续下去”的手势。
“……我只是想起来，我们说‘人类携手并进，努力向前，才开创了未来’，那么千馗，你认为人类…或者说我们，到底是为什么要努力，为什么要克服这各式各样的阻碍，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拼命地追寻着未来呢？”
桌上的咖啡杯被渐渐填满，黑褐色的液体围绕着杯壁有规律的打着旋儿，带着些许的泡沫慢慢的旋转。香苗从七代的腿上爬了起来，瞪着漆黑的眼睛安静的看着店外过往的行人。从窗外打进来的阳光已经渐渐地移到楼万黎面前的杯子上，使杯内的液体看上去带着浅黄色的印记。店门打开的声音，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椅子被挪动的声音，店长说话的声音，杯子碰撞的声音，一齐传进了楼的耳朵，仿佛带着和以前不一样的感情和力量撞击着他的鼓膜。
就在这些嘈杂的声音中，他听见了七代的回答。
“因为我们活在这世界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