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姐姐,我能坐在这里吗?”少年坐到伊薇身旁的空位上时,下意识地忽略了她一瞬间没有忍住的战栗。
他的声音脆生生地,比之前的男孩好听很多,悦耳的乖巧中隐藏着一般的十来岁小孩不应该有的狡黠——那是类似灌丛间新生的小狐狸瞳孔中的狡黠。
一只穿着精致的黑色小正装,白衬衫上系着小小的蝴蝶领结的,盛装出席的小狐狸。
这语气和音调,都和之前一模一样。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少年伸出左手,以手肘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她纤瘦的胳臂,笑着问道。
“……伊薇。”
“伊薇,伊薇。”少年兴致盎然地重复念着她的名字,仿佛那是新学会的源术咒语。又笑:“是古灵族语中‘藤蔓’的意思吧!很好听哦!”
对于他殷勤的赞美少女默然。
这样的对白已经发生了十二次了。总得……
有一些不一样的吧。
“呐,姐姐。”少年再一次叫她,他的指间指向了少女胸前沙漏样的坠饰——金色线条箍成的扭曲的水晶中,封存着少年头发般苍白的细沙,顺着狭小的隘口从上流到下,然而到现在,只有很少的一抹了。
时离之砂。这个挂坠是多年前一个好友赠予的庆生礼物,他告诉伊薇这是神器的人工仿造品,每次倒转让砂砾反向流动,都能返回一部分时间。但因为只是人造品,无法永恒,所以每次使用,都会有所消耗。
现在……已经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更让伊薇讶异的是,虽然少年的外貌与声音都明显地与他人不同,但在这之前她都一只以为他也只是一个“布景”而已——因为少年在之前的十二次梦魇中的表现都一模一样。
原来他……
“原来他,也是【旅人】呢。”少年语调诡异地与她的心思同步念道。窗外,羽船的两侧光翼荡漾,白色的柱式建筑往身后穿行掠过,下一个空港“摇光区”已近在眼前。
伊薇只感觉脊背一阵激凉。那种被他人看透的绝望,让她不自禁地全身绷紧。
她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了。从获得那样的能力以来,一直以观剧者的身份在命运的幕布之侧俯瞰着世人的她,第一次成了别人眼中的“演员”。
”姐姐可不要害怕啊。我在这里,是为了救姐姐啊。“
又一次读出了她的心绪。伊薇甚至不禁产生了”他才是瞳灵“的奇妙的错觉。当她用读魂看向眼前的少年的时候,灵魂色并没有清晰的展现反而迷蒙得像是雾气。
应该是因为在梦中吧。她轻叹一口气。
”不是哦,姐姐。事到如今你还以为这只是个梦么?“
最后的可悲的幻想。
再次被少年轻描淡写地打破。
”姐姐你啊,和常人是不一样的哦。姐姐你啊,甚至是比我还要高的存在呢,以至于当我们一起出现的时候,我也只能借你的梦境栖身。然而啊,这真的不仅仅是梦境哦。“
”那……它是……“”是可能性哦。“
少女一怔。
可能……性?
“是的,姐姐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可能会在未来发生的可能性,随时都可能转正,化名为’现实‘的存在。”少年转过头去看窗外。
伊薇的眼前泛起了更深的惊恐。
也就是说,在这梦境里发生的一切,可能就是未来的现实?也就是说,在未来的某一天里,这座城市可能真的会……
“完全取决于你哦,姐姐。”一双手在这个时候覆盖住了她的手背。那双手呈着并不让人反感的冰凉,他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这个时候她终于注意到了。注意到了少年右手无名指上戴着的那枚戒指。
简约的黑金环身上刻印着四方形的纹理,其上镶嵌着一黑一白两个反向的箭头,在霞霓的投射下流转着两种迥异的反光。
每个旅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信物】。对于伊薇来说是仿制的沙漏挂坠,而这枚戒指,毫无疑问地,就是属于少年的,作为凭依让他能够穿越看不见的时间壁障的介质。
“如果姐姐喜欢,可以送给姐姐哦。”
他的笑容温柔得可疑。“姐姐脖子上的那个破烂已经没用了吧,它救不了你,更救不了这个世界。”
一边说着,一边欺近少女的脸颊。
”所以说啊,这一切完全取决于你哦,姐姐。“一边取下指环,放在伊薇轻轻颤抖的手背上。
深邃的黑,和纯净的白。
”那,你会怎么选呢。“
【0-2】伊薇·甄妮斯
”那,你会怎么选呢。“
就在我斟酌应该如何回答他的时候。
再次响起的那道横贯整个空间的尖锐的声浪,那是再次崩坏的前奏。
突如其来的剧震。从左至右,羽船上的乘客在惊恐中倾倒。正前方的壁钟在艰难摇动几下后不堪重负地坠落,破碎成了散落一地的零件。
不要慌乱,不要慌乱,只是小的颠簸。乘务员在一片混乱中无力地指挥着,然而就在她伸出手去搀扶一位跌倒的小女孩的时候,推车像脱离制掣的恶兽一般顺着倾斜的走道狂奔而下。
粉身碎骨。
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包括我,包括已经重复经历了十二次的我。
除了能叫出”毁灭“这个名字,我再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眼前的场景。
裂痕的窗外,柔婉的晓色在一瞬间反脸了。阴霾与混沌摧枯拉朽地占领了仓皇的天空,原本温顺的的源流变成了汹涌的怒涛不断冲击着脆弱的船身。
精致典雅如同艺术品的白玉石建筑,从来都是倚仗至高之城的难以触及和封界领域的坚不可摧而忽视着自身的防护性,现在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毁灭它们付出了代价。
那些镌刻着神话与传说的立柱,被折断得就像是垂死的朽木,而随着它们的倾覆,整个灵族引以为豪的辉煌也层层崩塌。
没有人能够想见,在上一个能够分辨的时间里,还是那么平和,安定的世界,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慌乱的人们从房间里逃了出来,羽船上的人们疯狂地敲打着窗和门——
然而当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末日的时候,你又能逃到哪里呢?
唯一镇定的两个人。我和他。我之所以无动于衷,是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结局,而他……
又一次震荡。这一次我没能再稳坐,而是被船身掀起朝右边倒去。惊呼中我扑在了他精美的小正装上,那不知名的面料在这一刻似乎展现了莫名的魔力,无端地让我感到舒服,舒服得……甚至有些安心。
仓皇间扑进他年少的怀抱里的我,从手背上坠落在地发出微不可察响声的戒指。
窗外远处的钟塔轰然倒塌,他却没有因此急促一霎那的呼吸,仿佛这个行将破碎的世界与他完全无关一般。
他只是,轻柔得有些过分地,抬起右手从我的腋下穿过将我环抱。然后弓下身去,用左手捡起在红色地毯上来回滚动的戒指。
”看来没有我果然还是不行呢,姐姐。“他轻柔地说,像是想用声音在我身外铸就一层防护膜。
”你不也身处其中,什么都不能改变吗。“我从他怀里挣脱,苦笑。
”但是我可以让你活下去。“他没有理会我语气中的嘲弄,依旧是邪气的微笑。
“世界都毁灭了,我活下去又有什么用呢。”我摇头。
“那,既然你这么在乎这个世界。”
他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莫名地我感觉那一刻的他,绝对不应该是一个还未成人的少年,因为那轻柔的动作,眼神中的镇定,隐藏在邪魅笑容下的一丝伤感……更像是一位兄长。
熟悉感。飘渺如雾气,却无法否定其存在的熟悉感。
突然地,我好像没那么怕他了。
至少在这最后的梦境,在这即将化为真实的梦境里,我不再是孤单一人吧。这个已经将半个身体浸入毁灭深渊的,残垣断壁的世界里,还有这么一个人,能够看到我所看到的,理解我所想的,并且,拥抱我,抚摸我的脸呐。
“那么你就更要好好地活下去了。”
然而所有的美好只停留了一霎。他的眼神,从温柔沉厚到残酷暴戾转变得毫无铺垫。粗暴地夺过我的手腕,不顾我的挣扎和惊呼便将戒指戴入我的指尖。
“在看到结局之前,不准死,即使是我杀掉你,也要给我活过来,伊薇·甄妮斯。”
那一刻的我,早已无暇顾及“为什么他会知道我的全名”这样无足轻重的事。
他就那样将我死死地禁锢在座椅上,仿佛那是远古流传下来的残忍的刑具。他用粗暴的语气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生怕戒指脱落一般不断地把它往我的手指深处挤,那疼痛让我快要哭了出来。
最后,在一声低沉的喘息后他好像稍微平复了一些神智。摄人心魄的灰色眼睛轻蔑地扫过我的胸前。
“这个破东西没有资格再留在你的身边了。”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将联结沙漏的银线扯断。
”不,不要……“
我突然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哭腔。我无力地摇头,伸出手指反向抓住他的手腕,那行为说是抗拒更像是哀求。
为什么呢?
因为我隐约记得,那是一个我非常珍视的人送给我的礼物。它陪伴了我十一年。
即使他的笑容已经化成雾气消散,即使他的背影已经遥远到看不清轮廓。即使他就算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叫不出他的名字。
这是我和他唯一的见证了。
就算它已经不再有用,就算它已经变得连装饰品都不算。
我还是……
”嘁,算了。“
他发出了一声傲慢的轻嗤,但在我耳朵里这个声音如若天籁。”失败者和他的残次品,不是很相称么?和他较劲的我真是愚蠢透顶,你说呢,伊薇。“
他送开了揉捏着银链的手,我送了一口气。
然后他的手就势上移,挑起了我的下巴。
邪异的笑容,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浓郁地绽放在我的瞳孔之中。在他的身后,我曾经熟识的世界正在像雕刻家失败的作品一般被弃置于烈火,片片剥落,土崩瓦解,唯独这少年的笑容,美得像是汲取了人们的悲伤和绝望,恣意开放的末日之花。
”听说在梦里吻你,即使醒来你的唇上也能残留我的香气。“
”好想试试,那是不是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