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月明，三清殿阖着门，殿门上照出一个影子，她站在门外，我就在门里看着，谁也不动，也不出声】
【人影一晃，她推门进来，整个人都浸在光里，逆着光看过去，她的眉眼都笼在薄冷清光里面，叫我无从窥探她此时的心境，唯有退一步。麈尾一扫，正和她一起，道一声】
无量天尊

（案上，香燃尽了，久累的尘灰终于坠下，并无声息。而檐下风摇铎，起秋声。木叶簌簌入牖，伴风移来，而后悄然匍匐于足边。绣履一转，踏碎数片枯叶，隐有微声。）
道长。
（袖一拢，截下悄涌的风。踱数步，又去近他身。他立法相前，岿然，如千万年间未曾倾移的山岳。幅巾广袍，有望舒明光来衬，月下看，只是一道拉长的暗影。又因背光，像是站在光影边缘，只需退一步，就跌进无尽晦色中去。如我此时境地，只需再一步......便可，万劫不复。步近了，他又退一步，合臂拱手，起长袖，将眉目藏入暗处。春山低，还他一礼，又送去轻语）
您精卦爻，卓云想请道长，为我占一卦。

【一直以来，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如今她却要打破这样的平衡了。我隐约知道，她要说什么。但有些话，是我们不能宣之于口，该成为最隐秘的过去。明日，是她启程的日子，有些事就该了断，就该尽忘。喉头一滚，俯首不去看她，也不去应她，声一沉，只道】
崔娘子，夜深了

（我近，他退。我们中间，一步之遥——永生难越的这一步。）
（他低启了声，数语之下，已下了逐客令。度明波，鸦鬓又低，横袖，十指摊开来。垂长眉，眸波流连，也只是望定莹润的指尖。长睫下，秋波也隐约。默然无话，这旷然殿中，唯可闻风啸。倏尔，眸光璨，抬首，突兀的扬指，前踏一步，握他一幅袖）
（眉山又聚，秋波睐，送一声低询，声也低哑）......你都知道，是不是？

【袍袖一晃，她拉着我的袖子，步步紧逼上来。由得她开口，每一声都是逼问。眉头稍紧，低叹一声。如她所言，我的确知道她问什么、求什么，但我不能回答】
【稍侧过头，宝殿正中，道祖法身静列在案，手一收，袍袖从她手中滑出，又道】崔娘子何必执着

我真的很想知道（兀然一笑，微扬了颚。眼底，蕴碧泓，暗涌正生）你到底在想什么
道长，（锦袖细滑，触手，如潺潺溜去的幽涧，我将十指俱拢，握得更紧，唯恐他弃我而去。）我猜累了
（一顿，更近些，几可嗅得他襟上香，那是华山终年不化的雪。杏目犹弯，眸波盈盈，似将溢）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的确，她的心意我一直看在眼里，眼下也明白她想要我做什么、说什么，但我更知道再明日，她会离开这里。然后？然后就与我无关了】
崔娘子，你生自名门，于此不过驻足数日，往后......
【退后一步，话不说完，彼此自知，再看她，答非所问，却是最该应的一句】小道与娘子并非同途

够了！（眉峰敛，低斥一声，声也绵软，心力已竭。眸一偏，瞳中映着半轮月，月中，隐约照出他清癯的孑影。风，也消歇。冷月清霜悄淌，此刻却是一汪幽潭，涟漪不起。低低唤一声，不称道长，眉一轻，靥上泛笑）燕随云......
（你怎么，这样无情？）
（想旧事，如此夜中观花，隔一层冷辉，笼薄雾。好像旧事，也不分明了。——似梦三生。山涧旁，剑气纵横，吹雪入怀。我在梅下抬眉一望，他持剑，淡薄的暮霭落在他身侧，剑气激荡，振落枝头花，簌簌扑襟，重瓣已覆眼，我却尤明，他眼波投来。又想，彤云焚过天际，何时，燃上我颊了。）
（才扬的唇角，又一点点垂了。转眸波，觑他波澜不兴的眼。我凝神再忆，共放的莲灯，如今不知泊何洲？曾栖膝头的幼鹤，不知已向何方？他曾经说，山中不知年岁。横琴弹剑，纹枰论道，煮酒听雪，这些好辰光，过的这样快？而今细细数来，原来，也不过是三百轮晦朔圆缺、三百回鹤唳云天......三百个朝暮，这样短呀。）
（步近三尊法相，指抬，以袖拭尽石像尘灰。话再淌，缓、轻，娓娓叙着闲话，一如那三百个日月更迭中的曾经）以后，我不能替你扫雪抄碑了，你自己要记得，还有丹炉里炼好了药，需你去取，否则，上官师叔要罚你的。
（手上也不停，袖上染尘，眼眉间，云淡风轻）还有许多事。你没有等到的赤霄宝剑，我不能陪你等了......有缘无分（一垂眉，心中酸楚，转绣履，侧半靥，哑声续来）华山的雪终年不化，你说，我在大明宫，能不能有这样的霜雪满头？
（倏尔十指覆面，指间隙罅里，大颗大颗温热水珠溢出。再开口，声也细弱）道长，好可惜啊，我不能和你一并白头了。

【这好像是第一次，她没把道长两个字挂在嘴边，只是没想到，燕随云三字从她嘴里吐出来，是在这情景下。三字入耳，心头突一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没有开口，只是沉默的看着她。她眉间的愁色，月下看的一清二楚】
【双双无话时，我看着她，也想起从前。好像以前有人跟我说过，习惯是一件极可怕的事。我从前独居莲花峰时，她说的扫雪抄碑这种事，一个人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她说起，下意识的抚了抚胸口，空荡荡的，像少了点什么】
【她的眼泪来的突兀，心一软，一时间也慌，上前一步，手扶在她瘦削的肩上。还是一个十分克制的距离】
......卓云
【她说了这么多，我不是不动容，但是世间事，又岂能尽如人意？我喜欢不喜欢，都不重要。她是华阀崔家的嫡女，而我不过是个玄门小道，此生最大的能耐，也不过是秉剑镇山河。我能带她去哪儿？天涯海角，哪里都不是她的乐土和归乡】

（其实我很想问他——为什么不肯留我？为什么不带我走？........你心中可曾有我？但这时候，再说这些，又好像都没有了意义。）
（许久过去，双双静立着。朔风来击窗牖，惊碎满室的沉寂。我背着身，垂拢双袖，焰苗一摇，地上曳两道长影。再开口，话音喑哑，话中又似含笑）道长，再舞一次剑给我看，好不好。

【一怔，凝视她一双眼。这该是她要我做的最后一桩事，她却求了这样一件事，如此轻而易举。声线一沉，微微笑道】好
【稍一沉吟，转向殿侧长桌，桌上有一张琴。取琴，向她一笑】你抚琴？
【一如昨日，我挥剑，她按弦】

（雪似杨花，纷纷扬扬洒来，落满肩头。）
（殿外，百年虬枝横斜，琼枝堆冰，浮光淌来，再折寒辉。风满袍袖，我抱着琴，独倚高木，无声望他。六出雪瓣落下，碎琼密织。茫茫雪帷，偶绽的隙缝后，他持剑回望，眼波轻送来。眼眉忽一弯，眸也沉醉。这时候，他眼中终于唯余我了。）
（亭檐下，长明灯不熄，中庭敞亮。我俯首，腕一松。这场雪不知几时始，石桌堆冰砌玉，琴一置，沉闷的一声，隐有碎冰声。冷雪、凄风，九寒天里，纯阳宫堆了万古的冰雪，此刻，俱横亘心上。）
（指一动，手底，妙音徐淌。宫音第一声始，我开始学着忘记一个人。剑气击风有声。眸波也定，向他。剑光照他眉眼，手底琴一滞，恍惚，还是那年，梅树下第一眼。）
（清宵正寂，此方天地间，只余一张琴、一柄剑、一双人。现世与过往重叠，每一个画面纷至沓来——雨、雪、风、花，我好像做了一场最美的清梦。梦醒了，只留下一句，本非同途。眼底盈光又泛，明灯影绰，他的身影也晕开，我脑中一阵阵眩晕，却仍旧挺直背脊，琴音潺潺泄出，这清辉委顿的寂寥庭中，它在每个角落悄淌着，琴韵和着剑招，愈激昂。宫商角徵羽，我将梦里曾经，化作指下每一声长调。）
（我对自己说，这一曲竟，就该忘了。）
（爱不得，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