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楼》
（一）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眼前笼着一层薄薄的雾，苏溱静静地看那氤氲的水汽散去，就像是一场戏拉开了帷幕，薄雾后的是一座破旧的戏楼，一墙一瓦，棱角分明，清晰的映在她的眼里。
抬眼望去，高高的戏台上站着一名青衣女子，女子身姿婀娜，水袖轻摆，浓艳的妆遮盖了本来面目，低吟浅唱着她听不懂的戏词。黄昏的光暧昧不明的照射着这一切，苏溱被那动人的曲调吸引住，没有注意到整个的画面就好像是老照片一般，渐渐开始褪色。
慢板轻轻打着，当她快要沉醉在这样一场婉转曲折，字疏腔繁的戏里时，周遭变得一片静谧。苏溱不解的抬头，正对上青衣女子冰冷的眸，像是与她有深仇大恨一般，充满了怨毒。她打了个寒颤，后退一步，才发现女子的视线穿透了她，落在她的后方，原来，看的不是她。她犹豫着转身，身后茫然不清，竟是一片虚无，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什么，却还是停住了，女子又开始唱起戏来。
这一回， 曲子的起伏极大，散板摇板的声音交替着浮现在她耳边，女子的节奏与速度变化越来越快，苏溱仿佛听到弦崩裂的声音，回过头去，看到的便是快速滑落的青影。女子的身子倒在她面前，鲜血洒了一地，有星星点点落在她身上，好似纯白冬日里最耀眼的一枝梅。那戏妆打扮的脸扭曲在一起，分外诡异，苏溱觉得自己好像在拼命的尖叫，可她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音。
女子的嘴唇像是两条恶心的虫子，缓缓蠕动着，整个世界不断回旋着那一句带着绝望的低语。
她说，救救我……

（二）
又是这个梦。
苏溱睁开眼，入目的是一片黑暗，她没有开灯，因为她觉得黑暗才是最好的保护色，能让她安心。拿过手机轻声打了个电话，她裹紧了被子，翻过身望着天花板发呆。
分针悄悄走完一圈，玄关传来细微的声响，客厅的灯亮了起来。紧接着，房门被打开了，苏溱感到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偏过头，她最熟悉的男子站在门口，穿着睡衣，俊朗的脸上写满担忧:“又是那个梦？”
苏溱坐起身来，朝他伸出手，男子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在床沿坐了下来，她轻轻靠在他肩上:“阿淮，那个女人叫我救她。”
顾淮皱了皱眉，揉了揉她的长发道:“溱溱，你这样下去不行，记得我和你提过的李医生吗？明天我陪你去见见他。”
苏溱抬起头看着他，顾淮眼里满是认真，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忧虑，她心中叹息了一声，乖巧的点了点头。顾淮稍稍放下心来:“睡吧，我在这里。”听到这句话，苏溱像是吃了定心丸般，顺从的躺下身，闭上双眸。
顾淮和苏溱一起长大，他家就在她隔壁，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不过他们的爱情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只是靠着那不长不短的时光，一点一点堆积到不离不弃的地步。
一夜无梦，苏溱睡得很甜，直到一股诱人的香味传来，她才悠悠起身。洗漱完毕，踏出房门望去，就看见桌上的早餐，顾淮端着两杯牛奶从厨房走出来，冲她微微一笑:“快过来吃早餐，我打电话向事务所请好假了，一会我们就去李医生那里。”
唇角一弯，她在他的身旁坐下。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暖冬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带着一股温馨的味道。

（三）
市立医院，心理科
李医生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很温和，身上透着干净宁和的味道。苏溱坐在他对面，旁边站着顾子淮。
“你的情况，我听小顾说过，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或许掌握了一种预知能力。”苏溱愣了一下，没有言语。以为她不相信，像是解释一样，李医生接着道:“世界上有许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我并不否定这一切。”
苏溱似乎反应过来，若有所思的盯着李医生背后的那副泼墨画出神:“我并不是不相信您所说的，只是梦中的场景……不像是现在该有的。”
李医生笑了笑:“年轻人，不要拘泥于事物的表象，这样吧，我们来试试催眠。”
顾淮有些迟疑，苏溱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微微犹豫了一下，顾淮冲李医生点点头，退到了苏溱的身后。
苏溱看着眼前的旧怀表，有些失笑，不过这样轻轻的摆动竟真的让她入了梦境。
破旧的戏楼，高高的戏台，唱戏的女子，所有的一切飞速在她眼前闪过，最终定在了小小的隔间，隔间乱而拥挤，勉强能看出是间梳妆室。她熟悉的那个身姿，此时正坐在铜镜前，一点点的卸妆。女子终于抬起头来，她的脸映在模糊的铜镜里，苏溱却还是看的分明，那是一张美丽的脸，曾经无数次走在自己身边的脸。
咚——咚——
墙上的挂钟敲响了，耳畔传来顾淮的呼声，苏溱睁开眼，面色苍白。她看到李医生眼里的探究，看到他背后挂着的画，看到墙上的钟，却怔怔出不了声。
顾淮压下自己的慌乱，蹲下身温柔的唤她:“溱溱，溱溱，我们回家了，好不好？”仿佛一下子被唤回了心神，她将头埋在他怀里，微微发着抖:“阿淮，我们回家。”

（四）
一路上苏溱都只沉默的看着窗外，连一个表情也没有。
回到公寓，顾淮倒了杯温水放在她掌心，担忧道:“溱溱，到底怎么了？”苏溱抬起头，眼中的神采渐渐回来，她沉声道:“阿淮，我看到了那个女人卸妆后的脸，是千千。”
常千千，苏溱的好闺蜜，顾淮常听她提起，自然不会陌生，想到梦中女子的结局，面色不由也凝重起来。苏溱一口气将杯中的水喝了干净，眉间有一抹化不开的阴霾：“是我太大意了，千千曾经说过她喜欢戏曲表演，只是我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的妆扮，所以并未能将二者联系到一起去。” 顾淮接过她手中的空水杯，宽慰道：“现在想到也来得及，既然常千千还没有出事，那我们就赶紧将她保护起来，避免这场祸端。”
苏溱抬头看他，眸中含着无奈：“要怎么样去避免，我不知道时间，这座城市也没有那样的戏楼，因为无端端的一场梦告诉千千她会死吗？那样会起反效果的。”
顾淮低下头静静思索了一会，忽然想到了些什么，轻声说与了苏溱，苏溱的脸上闪过了几丝迟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拍了拍苏溱的肩膀道：“暂时先这么办，别想太多了。话说回来，这回多亏了李医生，他说的果然有道理，凡事不能只看表象。”
苏溱闻言一僵，面色显得有些古怪：“那个李医生……”
顾淮捉摸不透她的表情，小心翼翼的问：“怎么了吗？”
苏溱摇了摇头：“我不太喜欢他，我们以后不去了，你也不许再透露我的梦境给他。”
顾淮愣了一下，以为她是小孩子脾气上来了，安抚般的点了点头，苏溱没有注意，她看了看时间道:“阿淮，你去忙吧，我现在就去千千家一趟。”

（六）
顾淮给苏溱出的主意就是，想办法让常千千留在苏溱身边，最好是寸步不离。苏溱原本觉得这样不太好，但是却也只有这么做，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证常千千的安全。
苏溱和常千千到家的时候，顾淮不在，他临时被叫去值了夜班。常千千满是无奈的感叹着，又错失了与苏溱口中那位绝世好男人的见面机会。她们俩个说了好久的悄悄话，又一起灌了彼此半瓶美容红酒，方洗漱好躺到床上。
是夜，安静的仿佛没有一丝声息，窗外的风吹声都停止了。今夜的月很淡，在这浓稠的黑暗中，显得苍白无力。
又是那萦绕不散的水汽，那座戏楼不再破旧，精美的雕饰，高悬的烛台，女子的青衣，崭新而亮丽。台下坐了众多看客，连连称着好，苏溱茫然的站在他们中间，看那女子的一颦一笑，惑人心弦。
她翩然转身，身姿轻盈，衣袂挥舞，柔婉唱词萦绕在耳边，苏溱看到她芊芊细指上的朱红豆蔻，红的要滴出血般。顺着她手指的指向望去，破旧发黄的宣纸贴在雪白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刺眼，苏溱猛地睁大了眼，那是一串简单的阿拉伯数字：122400。
下一刻，像是失了重心般，她的身子直直往下坠，直到眼前归于黑暗。苏溱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看着身旁熟睡的常千千，发觉睡衣已经湿透了。

（七）
十二月二十五日，常千千的尸体被发现在自家阳台下。
经法医鉴定，死者的死亡时间为凌晨，基本可确定是十二点整。死者因高空坠落，所以大脑震荡破裂，造成内出血，当即死亡。死者死前没有挣扎，按照现场勘查可表明，是自杀。
只是一个年轻貌美，事业有成的女孩儿为什么会想不开的跳楼自杀，而且连一封遗书都没有留下，审理案件的警官张峰觉得很不可思议，所以即便没有丝毫他杀的线索或证据，他也没有很快定下结论。
苏溱觉得眼睛疼的厉害，那日梦境的提示很明白，122400。可她竟不动一点脑子，想当然的认为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凌晨，而实际上指的却是十二月二十四日的二十三点五十九分后，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五，如果她能谨慎些多留千千一晚，那就不会出事了。顾淮脸色也很难看，没有想到他们那么努力挽救，常千千还是死了，而他与常千千的第一次见面，看见的竟是她的遗体。
只是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录完口供，苏溱在常千千家待了很久，她没有哭，只是沉默的整理着一些常千千的生前用品。照片里笑容灿烂的女孩，昨天还好端端站在她面前，同她说笑，可如今……佳人已逝。
两天后，张峰整理完整份资料，让苏溱顾淮来带走常千千的遗体：“苏小姐，案子基本上可以定了，你……节哀顺变。”
苏溱抬起头，瞳孔失了焦距，眼里泛着隐隐的血丝，她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张警官，千千不是自杀的。”
张峰一愣，只见苏溱自顾自站起来：“我在整理千千遗物时发现了一些证据……张警官，请你将李医生请过来好吗，我有些事想找他问问。”
犹豫了一下，张峰便派人去了市立医院，他相信苏溱不会无故提出这样的要求。
顾淮盯着苏溱，神色复杂，自从常千千死后，苏溱就没有和自己讲过一句话，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希望她口中的线索，能改变这样的僵局。只是……这与李医生，又有什么关系？想到苏溱同自己说过她不太喜欢李医生，顾淮微微皱了皱眉。

（八）
市立医院里警局并不远，李医生很快到了，警员已经和他简单说了缘由，他看向苏溱，眼中一片宁和。苏溱朝他看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语气却还是平静有礼的：“李医生，好久不见，又一次麻烦您了，我让张警官请您来，只是想请问您一件事。”
李医生似乎早已洞悉一切，只是配合的点了点头，苏溱吸了口气：“我只想知道，您办公室墙上挂着的那幅画，是谁送给您的。”
没有过多的犹豫，温和的嗓音响起：“是小顾送我的。”
顾淮看向苏溱，眸中含着些许不解，她凑过身，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那幅画画的，就是我梦中的——那座戏楼。”
手心一片冰凉，他终于明白苏溱为什么不喜欢李医生，原来是那幅画造成的误导，只听苏溱淡淡道：“那幅画的作者，就是杀人凶手。”此言一出，众人脸上都写满了惊讶与不可置信，顾淮一怔，表情不断地变化着，最终深深叹了口气，他看到苏溱从包中拿出了一个摄像机，按了播放键，清晰的画面浮现在他们眼前：那是一对激烈争吵的男女，顾淮和常千千。
显然视频已经被苏溱调好了，他们很明白的看完了常千千死亡的真正经过，凶手是顾淮。一时间，房里静默的可怕，只听苏溱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这个摄像机，是我在整理千千遗物的时候发现的，它会录下这一切，正是因为那日我去找千千时的无意触碰，原来这世间真的有因果。”她想起视频中常千千怨毒而绝望的眼神，与最开始的梦如出一辙，她又想起那桌子上大量的化妆品，女为悦己者容，原是如此，可为何结局是这样不堪。嘴角挂着苦笑，不知何时顾淮低下了头，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只知道他没有辩驳，很好，没有辩驳。
这样的沉默保持了好久，才被张峰打破：“原来是这样。”他看着笔录道：“怪不得常千千来的时候顾淮要避开，可是——”可是在场所有人都不愿相信凶手是顾淮。
苏溱看着他，轻轻道：“你就真的，什么都不想对我说吗？”
顾淮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却还是选择了沉默，张峰犹豫道：“既然这样……顾淮，你恐怕要在牢里待一段时间，等待判决了。”
苏溱将即将夺眶的泪水咽了下去，低低道：“那只是巧合，凶手不是他。”
此话一出，连李医生都有些不解，张峰皱着眉头道：“苏小姐，我知道你很在乎他，可你既然已经把事情说出来，就没有再为他遮掩的必要了吧？”
顾淮终于抬起头来，他看着苏溱，无奈的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苏溱看着他的眼睛，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流了下来：“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的神态举止我怎么会不知道？”她移开视线，一字一句道：“我说过，杀人凶手是那幅画的作者，顾淮，你没有说过，你还有个亲哥哥。”

（九）
当众人找到顾清的时候，他正在一栋破旧荒芜的戏楼前写生，旁边还有一间简陋的屋宅，这个季节竟然恍惚闻到了桂花的香味，昏黄的阳光打在他身上，这个没有雪的冬，带着深深的凄凉。
原来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真的有这样一座承载着无数悲欢的戏楼。
苏溱看着那个与顾淮容颜相似的男子，他们之间其实完全不同。她的阿淮，阳光温暖，让她时时感到一种名为幸福的味道，而顾清，阴冷忧郁，眉宇间有着淡淡的戾气，可也许这正是常千千曾经的美好。
没有人出声，他们看着顾淮一点点的绘出女子红润的唇，浅笑的眉眼，和那一袭青衣带来的艳惊四座，他其实并非不爱她。
大概他们曾经有一段美好的爱情，可这段爱情，就像是一张崭新的照片，一点点的发黄变旧，直至面目全非，然后在某个瞬间丢失，再也找不回来。苏溱无缘知晓这个故事，因为当顾清安静跟随张峰回警局后不久，他就服毒自杀了，大概在常千千死的那一刻，他就想好了一切，他终究还是要陪她去的。
事情终于了结了，常千千和顾清被葬在一起，以后再也不会分离。顾淮和苏溱对视了一眼，然后沉默着各自离开，没有说再见，因为他们一定会再见，只是需要一段时间。
她又一次做起那个梦，也是最后一次。
梦里依旧是那熟悉的戏楼，青衣女子没有上妆，眼神干净而清澈。她挥起水袖，苏溱终于听清了那唱词：“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她恍惚记得后面那传诵千古的两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女子却没有接着唱下去，她只是重复吟唱着那一句，然后慢慢的从她的梦境中淡去。
苏溱知道，词里唱的已不再是那富贵人家的家舍，画楼只是顾清画中的那座戏楼，桂堂是那种满桂花的屋宅，那是只属于顾清和常千千的画楼西畔，桂堂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