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青鹂，我的名字里有个简单平凡的青字。但我的家世却并不简单，我的阿爹是朝廷命官，我的阿娘毓秀名门，是方圆十里皆知的才女。我自小便被养在深闺处，就像是阿娘送给我的那只小黄鹂般，永远被锁在金丝笼里头。外边的世间是什么模样？我不曾见过。）
（我一直最听阿娘的话，按照她的安排，一步步地往尽头走。什么时候该刺绣，什么时候该弹琴，什么时候该练字，什么时候该读书。阿娘说，出生在这样的书香门第，男孩儿要去考取功名，而女孩就该涉猎以上诸艺，只有这样，日后才能找到好婆家。）
（当我耍性子，不肯屈从的时候，阿娘便会让我跪下，拿着矩尺狠狠地抽我掌心，她说“青鹂，你身在福中却不知福，你可知道有多少穷苦百姓，朝思暮想的，就是如你这般的生活？”）
（闻言，我一愣，扬起桃腮杏面，呆呆地问道）还会有人想过我这般无趣的生活？

（夏至，一汪碧池里头，芙蓉争相盛放，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偶见一两蜻蜓点掠水面，舍予一轮又一轮涟漪作礼，宛如书房里头挂着的那副水墨。瞧久了这般景致，竟不觉失神，以为自个误闯了蓬莱仙岛。）
（在阿娘的许可下，我给几家相熟的小姐下了帖子，请她们入府赏花。那日，我刻意起了个大早，若兰帮我梳了个格外精致的发髻，耳边垂下的琥珀珠子是舅母送给我的，呵手试妆，梳云掠月，仿若一朵含苞的莲，只待一口仙气吹开温煦，始遇芳菲。）
（我同她们分落各侧，在花园的六角亭摆着茶点甜瓜，一边赏花，一边说笑，那糕点是城里最有名的万达斋所制，甜瓜一口咬下去便是满舌尖儿的蜜汁，就连茶盏里的翡翠汤水都是极好的铁观音。那日，我以主人的姿态招待她们，颇是骄矜，连带着一旁笼子里的黄鹂都叫得尤为欢快。）

（毁掉的那个，自然是她的屏风。）
（自古以来，嫡庶有别，尊卑有序。我有的东西，她就不该有。这——就叫做命，当她哭着跟阿娘据理力争的时候，却被阿娘以家规惩罚，外头烈日下打手。这等忘记自个出身的东西，就该受到教训，一次不够，还要再一次。而屋里，冰盆散发着阵阵凉意，叫人好不舒爽，我陪阿娘说话，一手捧着甜腻的冰碗，听着她哀嚎不止，像被人踩掉了尾巴的老鼠一般。）
（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有趣极了。）
（当晚阿爹回府，阿娘把此事告诉了阿爹，我心底微微有些不安，害怕阿爹责怪。良久，听到阿爹说了一句“是我大意了，嫡庶本该不同。”然后，这件事就略过不提。）
（经历了一日的事后，我躺在床上想，人还是要有点自知之明。）

（秋日，满池的荷花衰败了，菊花却在秋阳中舒适的伸展着花瓣，引来蝴蝶流连忘返。在枫叶变红的时候，我迎来了我的及笄礼。那是秋日府邸最盛大的事了，阿娘为此事而忙碌，而我也满心期待的等着那日。）
（那日，在所有的宾客注视下，我缓缓走向终点，紫色的裙摆慢慢的滑过地面，唇角微微扬起，额间的梨花花钿尤为美艳。当朝的长公主将那做工精细的金发簪插入我的发髻中，一切都那么顺利。宴会散的时候，在阿娘身边送走旧日相识的那些夫人。回首间，我感觉到有一股视线紧紧的落在我身上，就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刮过我的后背。我狐疑的回首，却不见任何人。）

（黄鹂鸟惨死，我发了高烧。）
（模模糊糊间我拉着阿娘的胳膊，哭着央阿娘替我寻到凶手，可最终得到的也无非是院子中伺候的婢女、小厮统统打了二十大板。我想要的凶手，却没有。阿娘告诉我，奴才们失责了。可我只关心，究竟是谁做了这等狠心的事。）
（浑浑噩噩间，我仿佛又见到那只黄鹂鸟。）
（经历过这件事后，我明白了，原来不是什么事都会有结果，追根溯源，也许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唏嘘过后，我又重新归到生活中。）
（毕竟那只是别人的生活，而与我无关。除了娘亲眉间化不开的愁以外，我的生活还是如旧。见到那个小妾生的女儿，我还是一样当没看见。我突然觉得她比娘亲知己的女儿幸福多了，起码她不用愁吃穿，也不用早早经历过那些伤害。）
（哎，可怜的人。）

（次日，我跟娘亲问安的时候，她眼底一片乌青。）
（我知道她又是在想那位已经逝去的知己了，我想起来钟子期和伯牙。如果有朝一日，我遇到了我的知己，是不是也跟娘亲那般，会为一个没血缘的人，伤心难过。）
（我劝慰娘亲两句，从娘亲处归，若兰捧着一个红锦盒给我，告诉我是隔壁家小姐送来的礼物，我满心欢喜的打开，下一个瞬间，却把锦盒打落，扶着桌子的手，颤抖不已，面色惨白。）
（面前，锦盒翻了，鸟雀的毛洒了一地，血肉模糊的鸟雀尸体，一如那日的黄鹂鸟。）

（那散去的噩梦又卷土重来。）
（我与隔壁家的小姐断绝了来往，可是次日，我见到了她还是出现在我家花园，这次邀请她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小妾的女儿。）
（我却不觉得难过，我想，她可能不是我的真朋友。娘亲逐渐的从失去挚友的悲伤中走出来，难得见她眉眼都是笑意，她携着我去做客、听戏。一切如旧，而我仍旧挣扎于一个又一个噩梦中，心力交瘁。）

（隆冬来了，初雪落下，冰封千里。）
（我的噩梦最终再次将我击垮，再次的病倒了。阿爹着急了，娘亲慌了。得知真相的他们怒不可遏，娘亲摸着发烫的额头，告诉我，“青鹂别怕，这次，娘亲给你做主。绝对不会让凶手逃之夭夭。”）
（可是，这次我却不相信了。是娘亲告诉我的，这世间的正义也许永远得不到伸张，万事不是黑与白可以分辨的，还有许多无法预料的。我只是含糊答应，却不曾抱有任何的希望。）

（我也曾期待，但最终落空。所以，我学会不再期待。）
（新禧来临，我仍旧缠绵病榻，等着我的仍旧是清粥小菜，一碗碗的苦汤药。模糊间，我仿佛做了一个梦，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小河结冰，一个穿着破棉袄、长得很漂亮的女孩抱着一堆石子疯狂的朝周边的人砸去，我听着那些骂她不要脸、克爹娘的人、狐狸精。好多好多难听的话，可她却只是闷着头，朝那些人扔石头，把那些人赶走之后。她趴在一个人身上哭，不见她方才的厉害，看她哭的那般厉害，我想去安慰她，可我的手却触碰不到她。）
（我看着她背着那个比她大很多的身体，迎着风雪，一路往回走。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听着却难受的要掉泪。这世间怎么会有这般惨的人？）
（忽然，有阵声音传来，我睁开了眼睛，梦境散了。我看着爹娘担忧的眼神，只说了一句。）
爹，娘，她好惨。

（我对着爹娘大哭一场之后，病情竟然有了好转。）
（冬日的积雪被春日的阳光消融，府邸桃花绽放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
（那个瞬间，在我心底悄悄的埋下了一颗种子，日日夜夜的茁壮成长，最终破土而出。娘亲看透我的心思，定下这门亲事，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是两情相悦，终成眷侣。我的新郎，剑眉星眸，温文儒雅，卓尔不群。）
（我渐渐的忘记了那个梦，也忘记了那惨死的黄鹂，乖乖的在阁中绣着嫁裳。）

（按照风俗，小妾生的女儿始终长于我，该在我前头嫁。）
（听说阿爹给她寻了门亲事，是寒门秀才，但据说前途不可限量。她也默然承受，没有丝毫的反抗，想想也是，毕竟是庶出，这样的婚事也称得上体面。）
（她的婚礼并不隆重，但也不算失了身份，一顶花轿，吹吹打打的出府了。）
（我去寻娘亲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一件事。阿爹质问娘亲为何克扣小妾女儿的嫁妆，娘亲淡淡的声音在我的心底激起一层层的浪花，最终变成汹涌的浪潮将我湮灭。娘亲说"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吓青鹂的吗？“）
（我鬼使神差的推开了那扇门，问他们。）
是她？

（知道事实真相的我，就跟有人用冷水从到头脚泼了我一身，由心而发的寒气，紧紧地把我包围。）
（我呆若木鸡的回到房间，红色嫁衣上的合欢花刚刚绣完。我从不知道她竟恨我如此，祝愿端茶来的时候，我问她，那个小妾生的女儿为什么那么恨我？）
（祝愿说得不到的，便会恨。是吗？得不到的便会恨。因为不是嫡女，所以恨我？我突然想起，生病期间，那个梦了，轻轻的说了一句。）
可是她的命比娘亲知己的女儿好多了，也比我梦里的人好多了，她为什么还要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