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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 陌上莲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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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很多摇晃的白色光晕,后来渐渐看清楚了,那是一整片巨大而安静的莲。
我见到年少的自己站立着。
在那片莲池之上,他合拢了双眼,微微昂起的头顶上白云流絮。


我出生时,正值初夏,日光朗朗莲开满池。母亲那时已进宫三载,双十年华韶秀如昨。她后来悄声告诉我,她一度不想留我,连打胎药都暗地备妥。我眨眨眼,不明所以。母亲俯下身拥我入怀,在我的头顶长长地叹气,阿知年幼不谙尘世。

阿知是母亲私下对我的昵称,人前她只如一般母妃遥遥而矜贵地唤道,池知。母亲说,皇室不允许太粗俗的叫法,但她偏要如此唤自己的儿子。阿知、阿知,多好听。她言罢倏尔吟吟笑开,眉目难得一见的俏皮,像是想起了某些年代旷远的趣事,又像是恶作剧得手窃喜的孩童。

我长到九岁的时候,已经很熟悉母亲描绘中的叶州。有时候闭上眼,面前就是叶州城笼在雾气里风姿绰约,遗世独立。我知道这座南方城镇隆冬的晨间一定会有浓雾覆盖,并且正午的日光格外温煦,一弯弯石桥下吴河的流水逶迤淌过。而每每夏季,城中女子薄纱水袖,乌黑鬓际一朵白莲沾露,亭亭穿行于青石巷弄。及至处暑节,满城烟火燃放,男女老少聚集东市彻夜狂欢。彼时的叶州便宛若一支长于暗夜的莲花,洁白且硕大。

我听母亲坐在窗边细细为我形容她记忆里故乡的物事,面上神情恬静,却不知因何,我隐约感到她低敛的眼尾似有郁色如墨画渐次渲染。我手足无措地旁立,好一会儿才上前几步握住母亲的手指。
而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当日母亲容颜曾一瞬化作一朵六月莲,在艳丽的帏帘下芳香清远。那时候,我听见一把急切的童音许出不知其意的约定。母亲,总有一天我带你回叶州,好不好。她就那样笑而不语,只紧紧回握我的右手,掌心一片灼热。

我时常抬头看明亮的太阳,就在沧朱宫里渌池边的筑楼上。皇城的一方天空下,临水生长的树木葱茏挺拔。那些温情的枝叶舒张,遮蔽我的眼睛。日光就这样落下来了,在春天,或者夏天,零星小点地兜满我一脸一身。
再偷瞧几眼,又忙忙地收回脑袋,牢牢盯住面前的书卷。还好,还好夫子正说到动情处无暇它顾。我掩袖懒懒打哈欠,一旁的行兮忽然侧了脸,声音细细地问,七皇兄等会要不要来我宫里看三国的皮影戏。快速瞄眼兀自激动演说的夫子,我点头如捣葱。

待夫子言犹未尽的步出学堂,行兮跳起拉过我的胳膊朝远处的宫阙疾跑。在因奔跑而摇晃的视界里,我看见我们的影子被暮间的余晖映上森然的城墙,形如两只翔游的雏鸟不知倦返。
到底是幼我三年的八岁小童,没跑多远便气喘。我好笑的慢下脚程,拍拍他松软的额发。行兮,别跑了,皇兄不急一时。
他点点头,仰起莹润光洁的面孔,略微犹豫。如果皇兄想要,行兮可以把那套皮影给你。
我挑眉,狐疑地道,那不是父皇特地命师傅为你赶制的么,怎好随意赠人。便摆摆手,不甚在意。
身侧一时无音,俄顷,听得行兮轻声对我说,原来七皇兄也只同他们一般不以真心待皇弟。
不由惊诧,转头看去,行兮已松开我的衣袖独自走远。我提气,快步追逐。日光渐凉,举目而望,半边沧朱宫湮进夕阳,端华容颜须臾垂老。与行兮并行时,我做出闲书里江湖豪侠的动作,手臂一振勾过对方单薄的肩背。嘻嘻笑语。这样罢,我拿件宝贝和你换,可不比那皮影儿差多少。


母亲有时不发一语的凝视着我,然后用她细白的手指抚摸我的脸颊。一遍一遍。浓密的睫毛是微微颤动的,令一片伤怀隔山绕水。一直到我十四岁了,我才终于明白那些匿迹在母亲目光里的情绪究竟因何而生。也是那个时候,我首次回忆自己九岁时许给过母亲一个约定。我曾经是告诉她总有一天我带你回叶州。回去那里,永远离开这座太阳阴影之下的皇城。母亲,我们可以安乐地生活下去。

整座沧朱宫的主人,也就是我高坐朝堂的父亲,在我全部的记忆里仿佛只有一张英武而严肃的坚毅面孔。他必定是对我讲过什么的,或多或少,哪怕支言片语,我如今却始终不能确切回想。我只是深记母亲唯一一次向我言及父亲的情景。



1楼2008-04-12 22:52回复
    他极无辜,为何,书中兄弟正是如此。
    顿时无力感横生,垮下肩膀坐回塌沿。谁料及不过浸淫几本荒诞不经的闲书竟能把温顺小童养成乖戾少年,真真悔不当初,岂能一时怜他年幼敏感就引他入了异趣世界。纵使眉目寂寥渐稀,但也益发肆无忌惮。
    我苦笑一声,转身看他。罢了罢了,你爱如何便如何,只人前得听我一句太子,这是皇族规矩,无关你厌弃与否必须遵从。却见行兮偏过头,抿紧薄唇,一言不发,半边侧脸似沦落日光阴影之下。

    如同我对于父亲异常肤浅的印象,行兮的母亲,也未在我少年的时光里留存鲜明细部。与我的母亲毫无背景的出身不同,她生长望门,面若桃花姿容无双,甫入宫便怀上行兮。从我日后辗转了解所知,约莫同时,母亲被父亲彻底冷待,甚至她病重卧床亦得不到他半句慰问。
    此后我父亲虽屡纳新秀,但她依然恩宠绕身睨视群妃,直至景元五年开春终于立为新后。稍晚,行兮册封太子。而随着一连两场盛大庄严的宫廷仪式余温淡去,已经没有多少人在意废后暴毙冷宫前太子横死流放途中的变故。


    又一年春景,大漠迢迢的风沙复归皇城,渌池边草木荣生。学堂内行兮的座位一早换至首列,明黄色的太子椅周遭一群高谈阔论的皇族子弟。我看了一会正以忍耐之姿应付众人的行兮,旁观一场辛辣舌战的热情被浇灭,满腹失望地移开视线。透过枝叶罅隙闪烁不定的光斑兜头落下,我摊开手心百无聊赖地捕捉。
    七皇子殿下好闲逸。声音的源头在左侧,一侧身,空置的桌案前红衣的少年似笑非笑。
    少年眨眨眼,顶着那张生动如画的脸靠过来。我一时看的怔愣,回神讪讪而道,你是新来的学生么。一面努力回想皇室中谁家的少年有此绮丽风姿。
    对,我是姜阿。像是明了我的困惑,他轻声解释,家父洛阳长信侯日前迁居京城。红衣少年的音色宛转悠扬,春风游动,零星小点的日光在他面庞上摇曳生姿。
    而事后关于如何知道我就是七皇子,姜阿的答案显得高深莫测,他告诉我他看我第一眼就确定我是谁了。我自是狐疑不信,皇子中势弱如我别殿宫人尚且不识何况宫外的年轻王孙,他却再无赘言。只以沉沉视线望来。明明在我,可更像是穿越了我的眼睛寻觅着属于他人的枝节。


    皇城的春意从来仓促。夏日炎阳似火时姜阿开始频频现身我宫中,也不知他打哪弄到出行符牌,左右来去皆如入无人之境。又每次一身红衣招摇走动,且摆出温言软语之态,惹得资浅的小宫女心猿意马,端茶倒水间错漏百般。碍于母亲在旁, 我不便发作,压下恼意听他给我的母亲娓娓讲述黄河边的洛阳城。
    我猜想那必定是一块与遥远的叶州以及繁华鼎盛的京城截然不同的富饶土地。至少洛阳总有许多娇艳而明媚的牡丹,欣喜地在四月的阳光下开放。姜阿看着我,他说,殿下可知洛阳的冬天漫长、寒冷但是非常的美丽。我不语,在心里辩驳,浓雾之下叶州的冬天最美。母亲却听出好奇,眼光清亮的追问。
    我忽然心头烦闷,转身出走,铺天盖地的烈日与焦灼感令我感到一阵昏眩,身后已经听不清任何说话的声响了。母亲的身体仿佛是在第一场春雨的潮湿氛围里缓缓衰竭,并且无法扼制。就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天,母亲倚靠榻席,握住我的手,和我说话。

    那一片闷热的气温里,我的手很热,她的手格外冰凉。她叫我阿知,然后对我微笑。
    童年时我的祖母总是带我去吴河的源头看扬花落尽,我初次听到子规凄厉的啼叫很是惊恐,她便安抚我那不过是望帝眷恋尘世的歌唱。我就问祖母,望帝眷恋尘世的什么,他的亲人吗。我的祖母摇摇头,最后告诉我他只是感到时光流动的节律很令他着迷。
    母亲掩口低低几声咳嗽,皱眉推开我慌忙递去的药碗。我禁不住拔高声音,母亲,药凉效微。她便轻轻地笑了笑,音色如一。
    阿知,昨天的梦境里我见到了我的祖母。她和许多年前一样,拉着我的手站在吴河的源头看那些与风缱绻的扬花,我的耳朵里也一如既往听到了子规的哀啼。这是我第一次梦见祖母,自我十六岁的夏天她病故以来。在梦中,阿知,我的祖母保持着站立的姿态以一种邈远而持久的目光注视逶迤东流的河水,偶尔露出笑脸,或者低下头同我说话。说叶州的那些白色的云朵,美丽的日光,飞舞的扬花和茫茫无边的冬雾。你无法想象我清醒时心里多欢喜。
    


    3楼2008-04-12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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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至动情处的母亲,俨然稚龄女童,眼神天真而骄傲地向人炫耀自己的宝贝。

      夏天的蝉鸣悠长且响亮,一下一下戳穿朗朗日光。在最后逐渐染上睡意的沉醉低语里,我只听见我的母亲反复叫念我的名字。她说阿知阿知阿知。
      是有许多不知来路的光束笼上母亲白寥寥的面庞,使她沉落梦境的容颜一度呈现出惊人的透明感,在艳丽的帏帘下若隐若现。这样子奇特的景象,此后的时光里长久盘踞着我的眼睛,不曾四散。哪怕我已经开始独自一人的生活,在我们的叶州城。


      十月的皇城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气,先是边陲战场一扫败势屡战屡捷,接着迎来了行兮作为太子异常华丽的十四岁生宴。我万般焦躁地立在恭贺的人浪之外,心中挂念母亲药后是否好眠,奈何行兮适才暗示我且等他脱身说几句话。此刻回忆,他当日前来还书竟是我二人最后一次毫无拘束的私下碰面。
      我因母亲身体每况愈下,常常一完课便马不停蹄赶返,再无心思游荡闲玩。即使行兮于众目包围下投以视线,也着实顾不及。有时狭路相逢,他张口欲言,但都非适宜场合。见他那样忍耐不住的神态,总让我以为似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将言未言,却又无从揣测。
      倒是姜阿,简直如同强力糨糊,竭尽机会往我身上靠,还老扯住我的衣袖滔滔不绝的耳语。只所言之事,又无非今日天气怎般他昨晚膳食的内容或者京城里新建起大戏园之云云琐碎。我虽十分着烦,幸而他出了学堂能正经许多,仅仅在对方故态复萌时声色俱厉地喝止。并在心中默念,此人为你缠绵病榻的母亲说过许多趣事解闷,你不要与他计较了。
      瞟一眼侧旁终年红衣的少年,如此反复古怪的性情居然天生一副纤秀美人颜。不由感叹,此所谓人不可貌相矣。结果那日行兮一见跟在其后的姜阿,几经变脸当即甩袖远去。我尴尬不已,却意外发现姜阿不以为愠,反是眉眼笑弯的得意。我皱皱眉,大惑不解。


      我的母亲是在景元八年死去,一月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我握着她的手,我的手冰冷,她的手也非常冰冷。她叫我的名字,她说,阿知,你是否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并不愿留下你。我的眼睛突然大雾弥漫。于是我眨眨眼,就好像当初一般的反应。她慢慢牵动嘴唇,我听见我的母亲无比柔和的言语。但事实上我只是更愿意在我们的那座叶州城里一手抚育你,你明白吗。母亲说,现在我就要离开你了,可是我会一直陪着你。阿知,无论如何,你都要生存下去,直到时间停止的时候。
      我说,好。然后她的手无法克制地冰冷了下去,接着雪迫不及待地落下来,覆盖一整座沧朱宫。我想象雪的故乡是在一个铺满了青石板的漫长的甬道,寒冷而光滑的青石板,深不见底,从那里雪出生了,带着娇媚的笑颜,来埋葬尘世所有的死亡、泪水、悲伤。

      母亲下葬的那天,渌池的冰层正在浮现缝隙,但天气依然寒冷。我站在一小块融雪后重新裸露的土地上,听铁锹和坚硬的冻土发出森冷的铿锵。一些在皇城里看着我出生长大的年迈宫人,哽咽着安慰我,殿下节哀。我轻轻地微笑,仰起头注视皇城之外这片高远的天空,有许多只南归的鸟飞过我们的头顶。母亲被人们放进去的时候响起了歇斯底里的鞭炮,喇叭,唢呐,轻快的歌曲。伴随着那些飞鸟扑棱翅膀的声响。
      我站在那些混乱中,依稀听到我的母亲对我说,阿知,我会一直陪着你,如同过去。行兮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很温暖,姜阿在他的身后,生动的眉目面朝我。池知,他们说,莫太难过。于是我再次轻轻地微笑。

      此后的太阳照常升起,皇城各处异样的气息一如既往的酝酿,或者扩散。我再不去学堂,亦甚少步出居殿,只是镇日的低头看书,偶尔坐在窗侧独自饮茶。
      很多时候,我的脑海里会毫无征兆的浮现那些属于母亲的记忆。秋去冬来的叶州城,吴河的流水逶迤而过,扬花落尽处子规啼叫,甚至是那只翩跹消失了的纸鸢。这些影象栩栩如生,仿佛亲身经历,可又分明与己无关。

      行兮同姜阿一道来过数次,二人一讲一和说许多宫里宫外的趣闻,配合默契全然不像初识。我在旁听看,但笑不语。末了,姜阿与行兮对视一眼,转头问我想不想出宫走走,就快上元灯节了。心下明白对方顾念,虽然兴致寡淡也点头应允。如此这般,便住进了长信侯府邸。
      


      4楼2008-04-12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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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并未慌乱,亦不显戒备。在我不禁又近前时,才对我说不劳费心。语调淡然疏离。
        我只笑了笑,转瞧他肩部的伤势,血犹外流肌理郁紫,分明中毒之象。敲拍脑袋,着恼自己书房许多医药籍怎不多翻几遍,此时便好应急了。少年靠上墙壁,半瞌眼,不露痛感。收敛神志,我说,要不要随我走。
        他抬眼,依旧清冽。二人并肩时,我伸手摸自己的脸,我知道那上面一定有惬意至极的表情。

        侯府上下惟姜阿父子知晓我的身份,此番贸然带个负伤的生人回去恐欠妥。但安置于平常客栈,鱼龙混杂,倒怕敌对寻来。左右计量后我带着人大摇大摆踏进营业在即的烟花地。不管怎么说,少年冷然如许的模样很难令人将之与妓馆联想,是以作为容身所再恰当不过。
        看着少年迅速结冰的脸,我赶紧阐明缘故。他听毕,面色缓和下来,未置可否。
        正巧鸨母谄笑迎客。两位公子来得可有些早了,不过姑娘们也准备得差不多。
        我摸出两锭金元宝,摇扇截了她的话,朗声道,我二人乏了先备间僻静的厢房来,再请个医术精湛的大夫。
        得了元宝,鸨母笑意浓烈,一迭声应好。极精明的不多言。
        瞥见暮色四合,自知是时候回去。我上前几步,同被领进内院的少年低语,你且在此养伤,我之后再来。视线偏下落在他紧握银剑的右手,洁白而坚韧,像那些硕大的莲瓣。我在一息之间怀念我母亲的容颜,禁不住脱口,我是阿知,你是谁。他答,芜杨。


        我再去看芜杨时,他服下汤药有些恹恹欲睡,只好揖手告辞。却还未绕出回廊便改了主意,让人搬过躺椅在屋前,又打发仆从采办几本闲书。反正冬日当空,户外读书也颇舒适。
        素来阅读不喜人扰,一干闲人早被遣候去外院。我看到精彩段落时,深深着迷,因而身旁的响动毫无觉察。直至有半截人影自后方投上书页,我方意识芜杨不知何时已醒来。他此刻低下头眼睛落进书中,我仰头只见日光碾过他清冷而年轻的侧脸。
        芜杨忽然开口,抬眼看着我,冷冷讥诮。你以为这就是江湖吗。
        我莞尔,怎可能。但于我,芜杨,这样的江湖已是全部。
        他皱了皱眉哼一声,并不曾偏移视线。
        我疑惑不已,便伸手摸向自己的脸,但见芜杨顿如初醒般匆匆别开脑袋。弯弯嘴角,我合上书下地站直,面朝少年。你的伤势如何。
        芜杨眼望来,目光清冽如常,实无大碍。
        我点点头,一瞬想不到说什么,两人之间就这样相顾无言。远处有三两侍女提着彩灯路经,我记起姜阿清晨进宫前问我晚间是否回宫出席皇后筹办的灯会,是摇了头递去一叠书,对他说这几本新书行兮应该会想看。而姜阿嘀咕一句真不明白你们二人这刀剑下翻滚有什么趣味,后仍仔细收好的神情,我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想了想,我说道,芜杨,你可方便与我上街赏灯么。
        他看进我的眼睛,握紧银剑,称好。

        我们在妓馆用过晚膳,出去就见五彩缤纷的街市下夜色迤俪伸展,漫长得仿佛没有边尽。
        那些拥挤的人潮中随时有豆蔻的少女执灯行走,烛光映照她们脸容的绯润,綝缡出游的王孙公子,回纥波斯的商贩沿路兜卖异域的器物,扑上面庞的空气混合进食物的香味,以及厚重而绵密的喜气。是不止一次听过宫女私下对此的描绘,京城的上元灯节夜晚坊门不闭,一宿欢腾,热闹无比,半点不似皇城疏疏落落的氛围。但我始终觉得周遭的物事遥遥而立,恍惚如幻境。
        侧看并肩的少年,与我一般的身量,行走时腰板笔直,清冽的目光穿梭于世。

        我无从获悉那样的视线之后浮动的涵义,如同我从来不明白江湖的本来面目。亦不会有人知道,我年少时爱翻来覆去做一场又一场快意江湖的白日梦。有时候,我是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有时又是少年得志的侠客,或者肩负血仇的阴郁剑士,偶尔也化身作人神共愤的邪道。但是无论最终如何收场,我始终清楚记得,在那些斑斓异色的梦境深处,天空总有祥云飘荡,覆盖所有还未腐烂的尸体,然后满目绮景如处江南叶州。
        关于这些,姜阿不知,行兮不知。我的母亲也不知。就连昔日的少年剑客芜杨,我也只曾在酒酣耳热之际打着响亮的酒嗝对他笑。我说,芜杨,我就随你走罢,从此你我二人浪迹江湖快意恩仇,好不舒畅。皎白月光游弋于他手边的银剑,我眯起眼看得出神,耳旁犹有声息却已听不清切。
        


        6楼2008-04-12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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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以后,在叶州这片透亮的天空下,当我终日无所事事地倚门而坐,有一些蓬头垢面的游侠匆匆行过,我总是不可抑制的怀念此时站立身边的少年剑客。并且暗自想象他的目光可曾清冽如昨。

          几声锣鼓,戏园里的角抵戏开演。我指向前,询问芜杨要走近些看么,他张口欲言,却被一仓皇出现的仆从打断。我听完对方的陈述,沉吟片刻对他说,抱歉。我有事须先行,再会。
          芜杨抿唇无话,目送我离开。走出老远,我回望,他仍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只是面容湮进灯光阴影之下,看不真切。
          我低低笑起,母亲温和的叮嘱犹然在耳。
          阿知,无论如何,你都要生存下去,直到时间停止的时候。我会一直陪伴你。


          池知,你不会明白我有多希望像你一般,可与母亲无话不说。这是行兮苏醒后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清楚他的意思,也非常地想要说点什么暂缓他经年的沉郁,可终于只是拙劣的俯身摸摸他松软的额发。仅此而已。
          行兮拉下我的手,反握住,低声开口。我现在还能想起初见时,你挽着你的母亲闲适的散步渌池,看见我站在不远处也只笑了笑又昂首同你母亲说话。明明无有殊事,我却深深记忆。此刻念及,大概从那时起我已陷入对你的嫉羡了吧。你说,倘若我们的处境互换该是何种情形。
          姜阿面色铁青的阻止他说更多的话,十五岁的少年太子于是顺从地松手饮尽药汁重新陷入昏眠。细致地摁平被角,姜阿转过身,正对着我,神态严肃。他所说的第一句话是,池知,行兮既醒,你有何打算。
          我偏头看向一侧的窗台,日光徐徐铺陈。转眼仲春,姜阿,洛阳的牡丹盛放在即吧。我又说,给我讲讲你和行兮的过往,我想知道。
          一室寂静,耳听他说,行兮其实在洛阳出生,长到七岁才回宫。他那时同我很是亲近,我们养一只鸽子,分别以后仍保持联络。他起初不能适应皇城的时日,常常在信里对我说想念洛阳的一草一木,但后来便开始提及你,转而与我言讲你们刀光剑影的古怪趣味。池知,我当日一眼识得你,正是因这缘故。
          点点头,想到积压多时的困惑,直道,那场生宴上你二人的反常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么,倒无甚,只是我和他打赌,不需引见我照样有办法同你迅速熟稔。行兮输了,有些恼罢了。说话时少年已半回身,落坐床畔。
          我小小愕然,静默片刻,问了姜阿从前拿来问我的话。在你心里,行兮究竟是什么。
          他却低眉不语,再抬首已恢复常态,斜着眼哼一声,气势咄咄。本公子无可奉告。
          春日的阳光翻越窗沿附着上少年绮丽的红衣,格外耀眼。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感到些许的惆怅,何去何从一时就有所决。

          事实上,在我这些少年时代的记忆里,景元八年的元宵不过浮光掠影,尽管我的脑海里一直就有一张不省人事的白寥容颜翻来覆去的游离。
          当年,那些皇子接二连三的获罪流放,或者死于非命,早已令我在母亲去世不久即隐约预见了时间的停止。
          有面生至极的仆从前来通报,皇后请殿下回宫赏灯,我并不意外亦无惶恐。但我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行兮竟会破门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走在我面前的毒酒。我一时茫然如处梦境,只是睁眼看他丢下酒杯,于一片明明灭灭的灯火里同我笑语。池知,她毕竟是我母亲还不至于要我的性命,你尽管放心,我总会复醒。接着是有磅礴的雾气来自四处,氤氲人的眼睛。

          行兮日渐康复时,我被贬为庶民再无资格入宫探视,只好托姜阿代为问候。既如此,长信侯府也住不得了,便索性搬去妓馆与芜杨比邻而居。
          我至少有足月未去找他,是以不甚笃定其人安在否。乍见那样清冽如一的目光,心上莫名的欢喜。没有过问那夜的忽然辞行以及整月匿迹的缘故,少年倚在门上,任春光斑斓斜照,淡淡一声,鸨母一会要来收房租。
          这厢忙裂嘴答应,哎,幸而我多带了些元宝出来。

          该是仅此一回的恣意时光了。我白日拉上芜杨骑马郊游,夜里又拖住人对饮闲聊。他不多话,总是我独自絮絮地转述那些书页中的江湖传奇,间杂他一两声不屑的哼嗤。也曾耍弄芜杨的银剑,貌似轻盈,其实十分沉甸。据说江湖人士的佩剑自有响当的名字,我便问他你的剑叫什么。
          


          7楼2008-04-12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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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着我,撇嘴,无有。
            我仰头想想,对少年道,就叫淡水,怎样。
            芜杨复念几遍淡水淡水,长眉飞扬,却不置可否。
            我再三敲击其意,奈何少年三缄其口,终不言明。我泄气,转了话题,洛阳牡丹此时正好,去不去。


            出得京城,东行,快马两日即达。但见沿途景致旖旎鲜亮,走走停停,倒耽误不少时候。临近城廓时,我远望一处坡地茫白成海,兴味盎然地前往,不顾身后芜杨春雾锁山头恐有落雨的警告。
            近前始知,是农人辟出的一片果林。正值梨花开落时节,漫山莹白芳香馥郁。我啧啧赞叹,这么好的花姿,日后结果定然甘甜爽口。右旁的少年负剑而立,我弯腰拣起一瓣落花,我说,只可惜我并无此等口福。

            这一场春雨势气汹涌骤然,匆匆奔赶依旧衣物尽湿,偏巧客栈因赏花客满员仅剩一间房,几分踌躇终于住定。我披上浴衣,走出屏风就见芜杨目观烛火似是出神,湿漉的鬓发贴合着侧脸线条。便拍少年的肩膀,催促他,该你了。闻言,他飞快地看我一眼,擦肩没入屏后。水声哗响一室。

            彻夜无梦,神清气爽地醒来,对上枕边一张稚气外露的睡脸,我失笑移开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下地着衣。我走到洞开的窗前,随意地束拢头发,看着雨点急促地从天空中泻落,冲刷着檐下热腾腾的街巷和躲避不及的行人。有尘埃的气息扑面。
            后方传出起床的动静,我转过头,一边惋惜不已的念叨。洛阳春天多旱,而今突兀降雨,难得的机会,居然未赶上好时辰。
            少年长发松散,脸色犹自惺忪,清冽的目光淡化许多,正定定落我身上。时日漫长,你不必急于一时。我笑笑,只说,下楼用早膳吧,饿昏叻。

            洛阳那些天,果真雨水不绝,在一片愈演愈重的湿气里,我再无出门赏花的兴致。常坐楼下厅堂偏隅,泡一壶客栈的粗茶,漫不经心地听游客口耳相传的旅途佚事。倒是芜杨踪迹不定,日日外出并有时整夜不归,而那把银剑上又总沾带微微的血腥气。我全作视若无睹,不多言。那些江湖之事本来难以企及,何况远观的趣意更甚亲临。

            邻间的房客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三岁的幼子从遥远的关外慕花而来。在走道上有过几次照面,妻子手牵的小男童每每对我欢笑,软濡的童音叫着哥哥、哥哥。我抚摩他彤红的脸颊,耐心的纠正,我可长你许多,要叫小叔明白吗。可小家伙不愿配合,一直故我,哥哥、哥哥。他父亲对我歉然地笑,小犬无知,让公子见笑了。
            我笑着摇头,要问对方小儿的名字时,芜杨突然现身,缓步上楼。他昨晚夜行,这时归来,显见面色青白行动迟滞。心下惊悸,匆匆与人话别,我跟随少年进屋。反锁上门,芜杨的身体蹒跚歪斜,我忙趋前扶他坐定,查视伤况。毫无血迹,但胸口掌印明晰,是最棘手的内伤。我长叹气,不知如何是好。
            芜杨却说,我与师父约定事毕于京城会面,他自有办法。顿了顿,又道,回去罢,阿知,牡丹明年再看也可。
            无言对视,少年目光灼灼。
            半晌,我才出声,如此甚好。


            我的初衷只是洛阳行后即刻南下,而无意返还。马不停蹄赶至京城近郊,我端坐马背之上,和一路看护的少年作别。又从袖内掏出一则信笺,递去。若遇红衣少年寻人,芜杨,请代为转交,并告知我诸事安好无需挂记。
            那则信只寥寥字句,我记得自己是在白纸间对记忆中的八岁小童说着话。我说,无论如何,你都要生存下去,直到时间停止的时候。我知道,姜阿总会与你同在。
            彼时的少年剑客芜杨始终不言不语,他笔直地望来,目光清冽又灼灼。我低下头时想起了从前酒馆的初见以及巷弄里的偶遇,彼此的印象都是不约而同的鲜明。这样的人,终年难遇。却是有什么,把交叉的线重新引向了两个方向。比如,足下那些尘埃落定的道路,或者是各自时间的流速。它们如此迥然。
            我再抬头,朝少年粲然一笑,珍重。

            在飞驰而颠簸的马背上,微微发绿的杨柳,和微微泛蓝的天空,那些属于皇城的物事终于飞快地离开我的脑海。
            我没有张望,只是向着一处墓地,遥远地微笑了。
            母亲,回家吧。我带你回叶州,好不好。


            >>> 

            冗长而迷幻的梦境过去。我慢慢地睁开眼睛。
            院子里的落花此时被风吹远了,喜鹊清脆地啼叫起来。黄昏时下起一场雨,停息之后,有月光淡淡地爬上树梢。

            人生漫长深远,少年时光只宛若须臾。

            借着摇曳的烛光,我垂下眼,继续读摊在膝上的诗集,正是瞌睡前翻开的那页: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从来不疑,时光,这样过去就很好。


            Fin 。


            8楼2008-04-12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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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鸟你诚心刺激我是不是


              9楼2008-04-12 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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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刺激了~~为大家献上~~
                年代久远只作~~~


                粉色的小花,
                煞是纯情。
                不比百合,
                撇开青莲,
                素色清隽,
                总之说不出一个玷污的词。
                闲看窗前花开花落,
                由此一日,
                夫复何求


                10楼2008-04-12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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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么刺激你了


                  11楼2008-04-12 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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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因为小鸟发了篇这么好的文(虽然是转载的说)可不刺激我了~~~与是我要与你一绝高下(笑)于是 我也发文了 呵呵


                    12楼2008-04-13 00:06
                    回复
                      • 59.54.153.*
                      (…呃,不过随意搜索了下,就在此处发现自己的文。)


                      “小智の比比鸟”同学:

                      无授权转载也就算了,但起码该属上原作者名罢。= =


                      13楼2008-05-10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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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智比比鸟,你没授权么?!

                        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是很没礼貌的事

                        去附上原作者!


                        14楼2008-05-10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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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提醒一遍,附上作者!!

                          人家作者都没有怪罪你了,你还不符上,脑残了是不


                          15楼2008-05-11 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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