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一年的尾声,上天总是乐意赐予些纯白的雪花来装点世间。轻巧的雪花落下,远处连绵不断的山岭渐渐覆上了一层银白。万物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一个黑色的身影无声地在林间穿行,在白色的天地间格外突兀。黑影呵出一口白气,抬头看看前方。
一座银白色的古堡,赫然眼前。
黑影走上前去,站在厚重的城门前。许久,他试探着举起手,推动着城门。
吱吱------
一阵木料与金属间的摩擦声响起。黑影将城门推开一条缝,警惕地看向四周,然后迅速地闪入门内,带上城门。
初升的朝阳恰好将一缕阳光,照耀在紧紧合闭的城门上。
一切照旧。
------你总是在躲避我。
------因为我无法不在意你。
室内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微小的浮尘在空气中飘浮着,失去了阳光的照耀而不见其踪。弗雷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笨拙地解下自己的黑色斗篷搭在一边的鎏金椅子上。
眼前庞大的落地窗却被好几层黑色的天鹅绒窗帘遮挡住了,阳光不能再进入丝毫半分。上好的布料泛着细腻幽蓝的光泽垂落在地上,末端金色的流苏如美人的秀发铺散开来。
弗雷从口袋里摸出火石,熟练地一打,火星缤纷地溅开,点亮了桌上的餐烛。
“你就非得挑这个时间来么?”
弗雷端起烛台,平静地转过身。黑暗的房间里点点烛火欢快地跳跃着,微微照亮了站在弗雷身后的那个身影。
“今天晚上还要出任务。”弗雷微微皱眉,嗓音里似乎有些不悦,“我还以为你睡了。”
该隐笑了笑,平日里冰封的面容带上了些许柔和。他伸手接过烛台放回桌子上,然后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着他的恋人。
“闻到你的味道就醒了……你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么温暖纯粹。”
该隐笑着将头埋在弗雷的颈窝间,微微咧嘴,锋利的獠牙暗示性地在弗雷苍白的脖颈上摩擦,感受着那层薄薄的皮下血脉鲜活地搏动。
这样的画面,对于人类来说,足以让他们毛骨悚然。
然而弗雷只是淡然地扭了扭头。那颗银毛脑袋弄得他脖子实在有点痒。该隐贪婪地在颈动脉附近舔舐着,舌尖在两处不明显的小伤疤上徘徊许久。
“你上个月差点没把我给榨干。这么快又要进食了么?”
弗雷总是这样,把该隐吸血说成是“进食”-------该隐有些好笑地抬起头,看着弗雷平静的眼睛。
“我可舍不得。”
“……少来这套。”
说罢弗雷就认命般地闭起眼睛,呼吸间鼻翼小心翼翼地收拢。该隐有些无奈地放开他的恋人,退后几步举起双手。
“我保证。”
弗雷缓缓睁开双眼,又眯起眼打量了该隐一下。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上个月的伤疤还没消除,要掩盖还有些麻烦。
“你主动来找我我很高兴,弗雷。”该隐说着,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过来?”
该隐叹了口气,看着弗雷的双眼很认真地回答道:“就这么多年来的了解……没这个可能的吧?你平时不避着我我就谢天谢地了……更别说主动来找我。”
“……”
弗雷无声地在该隐身边坐下,神情肃穆得像刚做完祷告的牧师。
“你说吧弗雷。”该隐伸手搂住恋人的肩膀,凑近他的耳边低语,“我在听。”
该隐敏锐地感觉到了弗雷的身体掠过一丝颤抖,下意识地搂紧他。
“我们很快就要开始反击了。”弗雷呼出一口气,“在新一年的钟声敲响之际战争就会结束。这场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弗雷漠然地说出这些带着火药味的话语,全然不在乎这场战争的对立方领导正搂抱着自己。这么近的距离,即使他是极出色的血猎,也会被该隐一击致命。
“想用新年的钟声作为我的丧钟么?”该隐轻轻地笑了起来,“其实想开点……我已经死了不是么?我只不过是拖着一具没有生命迹象的躯体行走在世间,连苟延残喘都算不上。”
“我以为你们吸血鬼都会以永生为荣。”弗雷移开视线,少有地放松自己靠在该隐肩上,“说实话,我并不想开战……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累了。”
“有部分族人是以永生为荣,但他们是欲望年轻的追随者,享受的时候还很多。”该隐放开弗雷的肩,转而去握紧他的手,“像我这种……死了太久,连欲望都厌倦了。”
“你不担心开战么?”
“没什么可担心的……”该隐顿了一下,低下头去以鼻尖蹭了蹭弗雷的发梢,“你呢?”
“我累了。”弗雷闭上眼睛。
然后便是沉寂。该隐摩挲着弗雷的手指,感觉心口闷闷地堵起来。
“我刚才要是睡着了……你会怎么做呢?弗雷?”该隐轻声问着沉默的恋人,“不会是用十字架一把插进我的心脏吧?嗯?”
弗雷睁开眼睛,金色的眼眸里情绪不甚明显,却又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
“如果你睡着了的话没准我可以试试……不过没这个机会就是了。”
“真遗憾,到头来你还是想杀了我。”该隐笑着坐直身体,使得弗雷也不得不坐起来看着他。
该隐抓过弗雷的手,扣在自己的左胸前。
“那就试试吧,弗雷。”该隐笑着,血色的眼眸温柔地看着他的恋人,“我的心脏在这里。它已经沉睡了好多个世纪了,也不知道它在这具身体里腐烂了没有。”
“一刀而已,很简单的。”该隐继续说着仿佛与自己无关的话,眼眸里倒映出弗雷平静的神情,“杀了我,你们甚至不用开战,我的子民就会消散,剩下的其他族氏,没多少是你的对手。”
弗雷深吸一口气,平静的眼眸里终于燃起了类似于愤怒的光芒。
“你就这么想死吗?!”弗雷一把抓紧该隐的衣襟,金色的眼眸开始颤抖,仿佛有火焰从中升腾,直逼理智。
“我已经死了。”
该隐握紧弗雷的手腕,温柔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收敛。
手腕上传来对方冰冷的体温,如同他的话语一样带着自己不能理解的漠然。弗雷微微颤抖着,缓缓放开了自己的手。
“我累了,我真的累了。”弗雷挣脱该隐,起身退后两步,那双金色的眼眸里失去了往昔的神采。“离开这里吧,该隐……我不想与你为敌。”
“血猎会怀疑是你给我通风报信的。我不会离开。”该隐也站起身,视线与弗雷相平,“要我离开你,我做不到。”
弗雷深深叹了一口气,眉眼间满是疲倦。
“我能拉开窗帘吗?”
该隐愣了一下,看看弗雷的神情,最终还是点点头。
吸血鬼被阳光照到,是会灰飞烟灭的。
该隐有些自嘲地想着,如果自己就这样消失的话,对弗雷而言是再好不过了吧。
弗雷走到窗边,双手轻轻触碰到了窗帘。
该隐的神经骤然紧绷。原本被压制在心底的那些不甘的情绪……像滚烫的沸水里翻涌上来的气泡一般,在焦躁的心里沸腾起来,无法平复。
不,不能就这么消失了……自己孤寂了上千年才找到了一个相爱的存在……可恶的上帝啊,对自己下的诅咒,永生永世得不到丝毫怜悯。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在乎……把他初拥了不就好了么?!就算他会永远恨自己又怎么样?!让自己独自重回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比什么都难受!
弗雷小心翼翼地,将窗帘拉开一条缝。
被阻挡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映照进来,如一把利刃将黑暗的室内劈裂成两半。弗雷站在那缕狭窄的阳光下,疲倦的面孔仿佛被这来自天国的光芒洗礼,笼罩着一层柔和的暖意,重归于平静。
该隐露出的獠牙,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他果然还是没办法对弗雷下手。
该隐回想起他们刚认识彼此的那一场战役,弗雷为了掩护伤重战友的撤离而独自一人留下来扛下了自己所有子民的轮番进攻。那时候对这个强大而陌生的存在感到诧异,该隐踏着即将破晓的月光走到弗雷面前时,弗雷剧烈地喘息着,浑身伤痕累累,右腿上一道恶魔的抓伤甚至能隐约看见那脆弱的苍白腿骨。他倚靠着那把残缺的胜利之剑才勉强没有倒下,一身血腥味刺激着自己身后的子民冲上去吸干他的血的冲动。然而震慑他们的,不仅是因为他们的王亲临,更是因为王的脚下所踩踏的,是这个血猎所制裁的无数尸骨。
该隐只是觉得弗雷即使已是强弩之末也没有丝毫的狼狈。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是那么平静那么淡然,那双金色的眼睛仿佛是纯粹的琥珀,眼中倒映着自己,一眼便凝结了万年的时光。
他们是这么认识的,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他们的灵魂在那一刻碰撞。看起来胜败已定,该隐只要一击就能杀了弗雷。可是该隐明白,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该隐当时不明白那些蔓延上心头的思绪到底是些什么,但他知道如果杀了弗雷他一定会后悔。在子民们不耐烦的叫嚣中他缓缓举起恶之花,淬着寒光的剑刃直指弗雷的心脏。
他第一次希望这个血猎能够站直了和自己痛痛快快地打一场。然而弗雷只是扯下挂在颈间的银制十字架,紧紧地握在手心里。自己是不可能再战斗了,弗雷知道得很清楚,但他不会束手就擒。
真是难以置信。
最后解救弗雷的,不是该隐手下留情,而是破晓的阳光。子民们尖叫着疯狂地没入黑暗中,像一群被赶扫出门的老鼠。该隐步步后退,阳光照在他的面前,却始终没有照到他。
他第一次如此贪恋一个人的气息。一个血猎的气息。
即使已经安全地站在阳光下,弗雷看到该隐还没走后依旧是警惕地看着他。天际线上轻纱一样的云雾终于飘散,阳光彻底将大地拥入怀抱,却像杀手一样对该隐步步紧逼。该隐遁入最后一片黑暗中,回头看了弗雷一眼。
他离开了。
他倒下了。
弗雷最后的身影映入该隐的眼中,银色的盔甲闪烁着光芒刺得该隐眼睛发痛。
这个人,可以在整个黑夜中屹立不倒,可最终却倒在了自己无法触及的阳光下。
就好像,对自己的惩罚,让自己永生永世得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