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儿
(1)
落日窗。棕褐瓶罐,浅灰地板。
沃野与炊烟映入某个拱形,但那儿一切让位于
破败的街道。两层楼高的马车驶向卧房,
马点点头,地平线里很快变得整洁有序。所有书稿
陆续消失。马车移往窗台,马车移往墓地。
日历本一页一页插进桅杆。
(2)
钟声拖动泊在门廊的高大傍晚。
一个角落斜躺的抽屉渐空,一把割麦镰
重返荒地。泥土是从峡谷倒灌进生活区,
而后笋芽般纷纷冒出
干净的粪篓,亚麻布蓝裙从各间厨壁摘走了。
鸡犬之声渐起,城门外草帽来往穿梭,
北斗星高悬。于是字幕出现。
(3)
上半夜车流已汇入宅院,四四方方
码好粮食或木柴。鬼火越舞越高,第一批绿眼睛
围住山神庙,面北。光亮
依次扫过沙墙、茶砖、丝路,黑暗天边
湍急的古河口;每柱擎天树为中央
方圆若干里,土石坯围坐得千奇百怪,安静
而狰狞。墨刑的崖壁绑在火柱前,北风吞掉神迹
与泪水。马队没有开始,不见尽头。
(4)
一匹马猛然止步,不住颤抖。灰黑叶子
大片悚起来。马匹活着和死的山洪般往下滚,卧房
阴影和形体都在半空乱飞,一根针清脆落地。
山石如疾雨砸落,一匹马前腿跪着;许多寨口
火光冲天,大吊锅滚满沸水。一匹马难产中;黑暗里
几道门紧张开合。烂泥塘滚来一颗小马驹的脑袋
忽然睁开美丽大眼;雷闪冲刷着石板路。情景
转瞬蒸干,运河边刀在酒喷磨石上发亮。四更天
上马石立到前院,驿站和棺材铺子陆续灭灯。
其它马摘除眼罩、蹄罩、钳口笼。
(5)
一切发生比死亡静寂。荒野四面八方
掩埋了呼吸的小国。黑暗的草接天连陌,又顷刻烧光
裸露光秃秃的平原;马尸在粪便里沤着。
所有窗子向河岸敞开,祭酒器
一件一件搬走了,许多门板塞进灶膛。
草灰发酵出烂苹果味儿,无数跳跃的长柳枝
正编入采桑篓,或一顶帽子。炊烟下
盛土豆、滚茶和炼乳的锡罐排开,码放在湿润的
土地。黑苜蓿花海沿地平线汇成巨大半圆,
一只空碗内外闪光。远方烟囱高耸入云,没有碑字,
仿佛一列桅杆。塔尖照亮右下角:“第57页。”
(6)
“我说起来,你们尽数死。自苜蓿绝迹废除历法,岛上一直洒满阳光。头马共领耕春小麦两万趟,倒毙于季节性饿瘟(死因正常),当时九百笼活土著全部倾入大海。幸而驮运的双层木板楼已回收,作为纪念塔,还吊着几口空笼子。春风一过,整座山谷发出轰鸣。每当我俯视身边的土地,都看见它周围黑粪豆似的拉出一大堆母马和小儿马。幸而别的岛无缘见识它们豢养的小牲畜,每只都有鲜红烂臭的脓屁股,不得不用一圈浓密的叶丛遮起来。现在这里囤积如山谷物和器皿,我怀抱一窝又一窝白闪闪的死蛆——不,那是整庄整庄饿毙的马骨。我的孩子们啊,我和你们。看看你们豢养的小东西,看看自己,现在我正失去树荫,黑叶子从白森森的怪石直接冒出来。这就是我们啊,撕去千形百状的美丽叶片,裸露荒凉、丑陋与贫瘠。你们知道为何别的岛都有黑夜?我看见有的马自己滚下悬崖,或者成队自动跃身大海。一只小马驹多么温柔吸吮母马,不久他将用矛尖剖开母亲肚腹。现在这里太多谷物与器皿,你们已学会囤积。我看见高地上马群疯狂撕抢一段血淋淋的大肠。日光柱在我前胸烙下阴影,一匹小马画着两座耸立的高山,峡谷正中一轮粉嘟嘟的小太阳。神秘抚过每一双眼,我看不见的深处疼痛剧烈。你们是否问过那些小东西何以感到羞耻,你们是否占卜过真的恐怖?而我终年绝望地躺在这里,作为圣山,我的沉默无法被解,只被拜祭。……" ——摘于日落前1029,无名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