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嘛很年轻，色若春晓，清雅出尘。他早已忘了当初为什么要出家，好像是很多年前家里来了个老喇嘛，再后来他跟老喇嘛离了家，成了小喇嘛。
他出来作甚么？也许化缘，也许修行。
就像很多话本折子上写的，喇嘛遇见了一个美丽的姑娘。这年头形容人好看的词数不胜数千姿百态，可那会他只想得起这一个。
姑娘喜欢他。

大概是春天吧。有小朵精致的花，漫山遍野地开，在喇嘛寂长的生命里，姑娘陪他走了那么一小段路。“来春见。来春见——好吗？”分别时，姑娘问他。
喇嘛是这么回答的:“你能让满山花开我就来。”
那日山花烂漫多姿怒放，姑娘含羞直视他的眼睛，似想把他看进心里，又像早就看进了心里。“我能的！我能的！你要来啊！”她急急地应下，毫不犹豫。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老喇嘛在冬雪初化那日圆寂，喇嘛按礼举行了天葬。做法事时经殿里香雾漫漫，梵声阵阵，喇嘛跪在老喇嘛跪过的铺垫上，忽然觉得有了一件心事。
喇嘛也会有心事的？不知道。有了心事的喇嘛颂经时抽空拢了拢衣袍，微皱眉头，今年的融雪期格外的冷。可是春天要来了。

立春。
藏地天气变化多端，白日里晴好，晚间却下起纷扬的雨来。喇嘛关上庙门的那一瞬，似乎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好像是穿过了几百年的岁月，好像是叹尽了几百年的岁月。思虑片刻喇嘛跪下，虔诚恭正地磕了八个一丝不苟的响头，没磕满九个，他想着：八个多吉利呀。起身拍干净衣袍，喇嘛转身离去，身影终归是隐在了绵绵的春雨中。
佛祖，弟子六根不净，尘缘未了。
从前他也有这般光景出门的，不过那是去历练修行，总有归期；这回，有是有归期，只是不是这了。有雨的夜总是暗些，可喇嘛心里敞亮得很，他走得慢吞吞坦荡荡的，孑然一身，就像前头有他的期待，有他的笃定。
脚印浅浅，像花一样一路蔓延开来。
不远的彼方，那个令喇嘛有了心事的姑娘盈盈而立，分明下着雨，却不撑伞，反而提着盏做工精巧的宫灯。有柔和的灯光透过灯壁，照亮这方天地。喇嘛看见，光亮处、肉眼可见的地方，或者还有更远的山坡上，昨年那种小朵精致的花，依旧无忧无虑、漫山遍野地开。

“你来啦！我就知道你一准这个时辰来！上辈子你就是这样的，还有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姑娘看着他直笑眯了眼。
是吗?不记得了。“我说过，你能让满山花开我就来。”
“我能的我能的！这我都干过好几回啦！”说着她得意地将宫灯往地上探了探，“你看这都是格桑花，好看吧?藏族传说：‘找到八瓣格桑花者得幸福’，我觉得，我……我们一准能找着！”喇嘛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乖巧地循着灯光低眸，只随意数了数脚边那朵的瓣数，忽而顿了顿，才喟然：“找到了。”
再抬眼看她，她长发挽成堕马髻，一身湖绿裙裳层层叠叠，仍俏生生水灵灵地站着，眼里总是带笑，好像这天下有数不完的高兴事。见这般光景，喇嘛自然又想起脑海中近日那愈发清晰的画面，关乎过往，与眼前的她重叠，从来一副笑吟吟的干净模样，几百年来都差不离。
“阿青，我不走了，不……想走了，好不好呢？”喇嘛听见自己这么说，想了许久、瞒了许久的心里话一朝出口，原是这样畅快。

被唤作“阿青”的姑娘听罢呆傻了一阵，一直带笑的脸都僵了，等她反应过来脸上又是惊又是喜，眼神直直亮亮的，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喇嘛见状有些好笑，更多的是心疼，上前揽了她入怀，如拥住世上的瑰宝。怀中人早被灭顶的铺天盖地的欢喜笼罩，不住地笑，险些笑出眼泪来。喇嘛轻抚姑娘的背无言安慰，良久才道：“好了，阿青乖，可以哭了。”姑娘十指紧紧揪住喇嘛的衣襟不放，终于痛痛快快哭出声来，她哭得那样认真又用力，仿佛要把三百年来的委屈难过都一股脑哭干净。姑娘一边哭还一边骂，这些年片刻不敢停地追寻他，走南闯北也听了不少浑话，这会全招呼在他身上，地道又十足的浑话，喇嘛听着，却像天底下人齐声夸了他一下。

“不走了，不走了……”喇嘛等姑娘哭得不那么狠了，亲吻她的发顶，一下又一下。
“那你可不许耍赖皮啊！”自怀中传来闷闷的女声，喇嘛无比珍惜又郑重地“嗯”了声。
过了一会，姑娘似有疑问地抬头看喇嘛，小心翼翼地带着鼻音问：“那，原来你们和尚可以近女色的啊?”
“……是喇嘛。”“那不都一样嘛?”听着姑娘的嘟囔，喇嘛忽然叹了口气，牵了她的手：“走吧。”
“上哪去啊？”
“不告诉你。”
“……哦。”
“阿青，想不想回娘家玩玩?”
“啊?好……好啊！”
娘家好，风景旧曾谙。
有春风十里吹过，满山格桑花摇头晃脑不亦乐乎——每一朵，都是八瓣。这场盛大的花事，自始至终，都只为那一人而开。
没办法呀，春天到了嘛。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支青莲，机缘下一念化人形，从此数百年追寻。
噢忘了说，三百年前，喇嘛打江南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