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起你很小的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在不远的一个浅海域里，有一只母鲨鱼，它本来就是一只鲨鱼，一只普普通通的鲨鱼。直到有一天，一个浪头打翻了一艘船，船上有好多好多书跌进海里，一页页地被翻开，海底的夜光生物照亮了上面的画像和字迹。那只鲨鱼抱着一本书，开始读岸上的故事。
　　于是从此以后，它就不仅仅是一只鲨鱼了。它的灵魂一点点地被积得饱满，它开始在日落时跃出海面去看红霞，以及红霞下面的人。
　　它开始做起了鲨鱼公主的白日梦，日日阖着双眼在海里漂来漂去……直到有一天，它拾到一个宝箱，宝箱的主人，不是王子，而是一个岛的领主，像基督山伯爵那样神秘、隽秀，以及聪明……
　　你像是一个天生说故事的人，本来声音温和的人就容易让人耐心听他说话。你继续说下去，我仿佛也进了鲨鱼公主的世界，成了伏在它身边的一个幽灵，静看它童话似的爱情。
　　其实我快十六岁了，不该被一个童话故事给骗了魂去的。可是我说不上来，我听着你继续说下去，你说到鲨鱼公主死的时候，我倒吸一口气，问你，你觉得它，傻不傻？
　　你没有答话，你挑起两根手指，将一支笔转得飞快，然后抬起头说，你听过有个成语叫飞蛾扑火吗？
　　我对你的看轻有点生气，瞪着眼睛说，我的语文成绩可好了。作文总是拿满分。
　　我没有骗你，不过我以前的语文老师可不喜欢我了，她总是批评我的作文让她云山雾罩，故事莫名其妙，简直是一派胡言。不过我们班新来了一个老师，她就很喜欢我啊。她跟我说，吉田，你长大以后，很有可能会是一个作家。
　　不过我听说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很难很难，有天赋才不够，因为真正被人们喜欢的文字，常常是要历经磨难后的顽石。所以，我只能很不幸福，才能成为一个好的作家。我不太愿意。我宁可天天做一场又一场的白日梦，而不是梦想成为一个用快乐交换来的作家。
　　你跷起你的二郎腿，坐在我房间里白色的沙发上，像是坐在一朵云上。
　　我忽然笑起来，觉得你很像我梦里的人。
　　从此我们的补习时间，变成了偷偷地交换故事的秘密会谈。你把你的故事从你的记忆盒子里找出来，分一点给我。给我的梦添一点新的人物。我后来屡次梦见那只鲨鱼公主，它在海里流出血泪来。

那一年，你的生活很不好。
　　你一定不知道吧，我其实有偷偷跟踪过你。我知道你的家不足十平方米，你因为放弃了高考，你爸爸妈妈一直都很生气，他们把全部希望都寄予你的弟弟，可惜他成绩很差，每天就知道玩弹珠和抢低年级小孩的钱。他有一回来敲我的竹杠，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他了，然后说，你要是把你哥哥的近况告诉我，我每个月都可以给你买一本连环画。
　　我收买了你身边的间谍，于是我知道你干过很多工作。你不再做家教，时常在一个酒店里端盘子，或者在街边摆摊，你的脸是个活招牌，那些姑娘总挤在你身边跟你还价，你总是很好说话，常常亏了本，又被叶子青骂。叶子青呢？在一个写字楼里做打字的工作，好听点是office lady。可是她的钱，根本不够花。
　　有一天我们在街上遇见了，我蹲在你的摊位上，抬起头说，我想买下你所有的东西。
　　章远你知道的吧，我家住在这个城市蛮富有的小区，我虽然只有妈妈，但我妈妈很有钱，是个女强人。中考我考进了重点班，她奖励了我五千块钱。
　　我的五千块钱，买下你的一个摆摊的晚上绰绰有余。
　　可是你灭了正在抽的香烟，对了，我没敢告诉你，你抽烟的姿势都很好看，不似凡俗者的落拓苍白。你说，这些娃娃都送给你吧，把钱收着。
　　叶子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后，她有些生气地看着你，章远你这样子，什么时候才能给我还掉债？
　　后来我才知道，叶子青好赌，她欠了好大一笔钱。你们这一年多以来，一直都拆东墙补西墙。
　　那天我站在你们不远处听你们吵架。
　　她到后来哭起来，声音脆脆的，一碰就会碎的样子，真让人心疼。
　　我不过是希望能够多赢一点钱，那样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了。就不用在这里遭他们的白眼。
　　你把她搂紧怀里，好像要把她嵌进你的骨头里去。
　　我听不到你说什么，但是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要帮你。

【让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那天是我妈去摆平这件事的。这些钱，对她来说不算太多。只是她对我去赌场的行为失望透了，她提出要求，除非我从此以后跟你“这样的坏人”断交，否则她一定不会做这件事。
　　我答应了她，但是我跟她说，你不是她想象中的“坏人”。
　　你一点都不坏，你只是爱上了一个让你有点措手不及的姑娘。
　　我被她关了一个月，那一个月里她不再只顾着工作，而是掌握她女儿的全部动向，推掉应酬在家给我煮牛奶和鸡蛋。
　　我忽然平静了下来，她是我妈妈，我信她一定会信守诺言，替叶子青买好单，不会陷你们于不义。在高中开学的前三天，她忽然对我说，吉田，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妈妈其实不该干涉你的私事，但是我希望你在交朋友上，要谨慎小心。
　　是啊，她说得没错。我合上了我膝头的书，长大后头一次跟她表现亲昵，我轻轻地说，妈妈，你给我讲个故事吧。比如，讲讲爸爸？
　　我解禁了。后来我知道你离开了这个城市，你带着叶子青去了远方，一如你们最初计划的那样。
　　我不太确定你们是不是能有全新的生活，叶子青是不是能够戒掉旧习，但我知道你爱她，包容她的一切，也许我看到的关于你们的故事不够美，但我知道你没有说给我听的故事也许像山泉水一样叮铃好听，也许有萤火虫，有患难与共沿着一条马路奔走的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