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机药是一种毒药，服了此药的人，就会浑身僵直，头脚相碰又分离，这样抽搐着，直至力竭而死。这样死去的人，形状极惨，几乎不成人形。他投奔于魏无咎军中，凭战功已经得了五大夫的爵，却有小人谗言，伪造了他与秦将往来书信，魏无咎大怒，给了他一杯混着牵机药的酒。唐稷知道白术等不到他了，因此发出去两封信，一封离决书，希望她能再寻良人；一封遗嘱，告诉黄桢他此生，再也回不去了。
白术恍惚地走出黄桢的房间，好像脚下踩着一团云，踏云飘向他们伏案对坐了三年的密室。她打开门，迈出一只脚，却踩进了空中，整个人从二尺高的地方摔了下来。她躺在冰凉的地上，空洞的眼睛看着上方的黄土。忽然那上方显现出了他的影像，脸色惨白，表情扭曲，头发都披散下来，嘴角挂着血，正冲着她微笑。
白术一下子被吓醒了，额头上都是汗。她艰难地站起身来，从入口往外看，发现天已经黑透了，星星在夜空中闪烁着。她摸索着点上灯，勉勉强强地看清了这间小室。原来堆积如山的竹简都被他们埋在了地下，十年后它们会重建天光，成为新王朝重修的百家经典中的一部分。那时的官员问颜慈，知不知道这些竹简的作者是谁，当时颜慈的长子已经三岁了，他却还是如同一个孩子一样当着官员的面痛哭失声，久久说不出话来。因此人们最终也不知道作者的名姓，不过也不重要了。
她再往前走，走到了她的床边，一伸手，将平平整整放在被褥下的细葛布包裹取出来。轻轻打开，里面是一件月白色的丝绸曲裾，在昏暗的灯火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将头埋在柔软的布料里，不停地来回磨蹭，好像在与他耳鬓厮磨。
文卿！文卿……她痛苦地回忆着有关他的一切，从他还是少年，她还是个小孩子开始忆起，一直到那个意乱情迷的夜晚，有如明月的盟誓。他深不见底的眼，他春风般的笑，他的坚持与不甘，他矢志不渝的志向，他干净明澈的心。
“庄子和惠子关系一定很好吧？”她七年前无意间这样问他。
惠子死去，庄子尚有机会在他的葬礼上讲那个石匠的故事；她却没有地方讲，他是她此生的知己，离开他，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人能明白她了。
她在这个夜晚独自离开了，自此消失在天宗，除了那个细葛布包裹，她什么都没有带。
人们再得知她的消息时，已经是咸阳屠城之后。相传项羽引军进咸阳城那天，有个穿着月白色曲裾的女子，大约二十岁上下，手执长剑，救了很多咸阳的百姓。在漫天火光中，血色与夕阳连为一体，她居于其中，身上的衣服被鲜血浸透，再也看不出原本是怎样美丽的一件衣服。咸阳宫的大火足足烧了三天，她大约救了五十几个人，而整个咸阳城也就活了这么五十几个人，当一切都平静之后，那姑娘穿着染血的衣服，登上了咸阳城的城楼，冲着杜邮的方向拜了三拜——有人说那是在拜战神白起，白起就是死在杜邮的，之后跳了下去，城楼很高，登时就没了命。正在战时，也没人收拾她的尸骨——已经摔成一滩肉泥，也不知道如何收拾是好，就这样放着，半年之后就只剩一些零星的白骨了。
小灵伤还未养好，就带着田泠匆匆赶往临淄。稷下学宫比以往更残破了些，在风里微微地晃动着。田泠是不能进去的，她站在门外，急切地向里面张望着，期待母亲的出现。说来好笑，这是她与母亲的第一面，却又是最后一面了。小灵进了内室，过了很久，久到她觉得可能从不存在母亲这个人，才看到一个穿白衣的妇人缓缓从里间走出来，与她隔着廊桥，远远相望。
这是她的母亲，只有母亲才会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她，她从未体验过的慈爱与温柔，悲伤与欣慰，无奈与深爱，尽数归入她眼底。却只有一眼，快到田泠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多余的反映，她很快错开眼，决绝地转过身，再次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小灵安慰地对她一笑，以慰抚她的无措，也只得跟着她进入了内室。
很快从内室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整个屋顶被掀翻开，在空中迅速燃烧起来。整个稷下学宫都在以极快的速度燃烧，田泠被热浪逼退了好几步，她慌乱地往稷下学宫里面跑，进了内室，却发现小灵竟毫发无伤地坐在那里，他的面前只有一片灰堆，还在嗤嗤地冒着烟。
“结束了？”田泠问道。
小灵回头看她，长出了一口气：“结束了。”
鬼军令、百年的纠纷、昭文君的血脉、母亲姬衡……都结束了，都化为了这片灰。
田泠看着那片灰烬，知道她的母亲也在里面，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撇开了头不去看，身子微微地颤抖着。
鬼军令的诡秘力量，终究成了一个迷，一个永远追寻不到的痴心妄想，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因为它而悲惨死去，也不会再有人因此而偏执狂妄，离心离德。
“我们之后去哪里？”
小灵笑着拉起田泠的手：“我们扔掉剑，过几年安静日子吧。过那种钓鱼砍柴采桑织布的生活，教两个孩子读书习武，等到天下安定了，他们能选择自己的人生时，就放他们出去，著书立说也好，四海游侠也好，自有他们一番道理。”
远处夕阳正好，田泠愣愣地看着被夕阳余晖晕染的红色的云，她人生的种种在她眼前闪过，仿佛在梦中。就像当年她从没想过能离开阴阳家，她也没想到自己终于可以自由地离开这些纷争。这一切都像是梦一样，她良久才回过神来，回握住小灵的手，迟疑地问道：“我们一起？”
“对，我们一起。”小灵握紧她的手，迎着红彤彤的夕阳，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第五十七章完】【全文完】
白术恍惚地走出黄桢的房间，好像脚下踩着一团云，踏云飘向他们伏案对坐了三年的密室。她打开门，迈出一只脚，却踩进了空中，整个人从二尺高的地方摔了下来。她躺在冰凉的地上，空洞的眼睛看着上方的黄土。忽然那上方显现出了他的影像，脸色惨白，表情扭曲，头发都披散下来，嘴角挂着血，正冲着她微笑。
白术一下子被吓醒了，额头上都是汗。她艰难地站起身来，从入口往外看，发现天已经黑透了，星星在夜空中闪烁着。她摸索着点上灯，勉勉强强地看清了这间小室。原来堆积如山的竹简都被他们埋在了地下，十年后它们会重建天光，成为新王朝重修的百家经典中的一部分。那时的官员问颜慈，知不知道这些竹简的作者是谁，当时颜慈的长子已经三岁了，他却还是如同一个孩子一样当着官员的面痛哭失声，久久说不出话来。因此人们最终也不知道作者的名姓，不过也不重要了。
她再往前走，走到了她的床边，一伸手，将平平整整放在被褥下的细葛布包裹取出来。轻轻打开，里面是一件月白色的丝绸曲裾，在昏暗的灯火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将头埋在柔软的布料里，不停地来回磨蹭，好像在与他耳鬓厮磨。
文卿！文卿……她痛苦地回忆着有关他的一切，从他还是少年，她还是个小孩子开始忆起，一直到那个意乱情迷的夜晚，有如明月的盟誓。他深不见底的眼，他春风般的笑，他的坚持与不甘，他矢志不渝的志向，他干净明澈的心。
“庄子和惠子关系一定很好吧？”她七年前无意间这样问他。
惠子死去，庄子尚有机会在他的葬礼上讲那个石匠的故事；她却没有地方讲，他是她此生的知己，离开他，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人能明白她了。
她在这个夜晚独自离开了，自此消失在天宗，除了那个细葛布包裹，她什么都没有带。
人们再得知她的消息时，已经是咸阳屠城之后。相传项羽引军进咸阳城那天，有个穿着月白色曲裾的女子，大约二十岁上下，手执长剑，救了很多咸阳的百姓。在漫天火光中，血色与夕阳连为一体，她居于其中，身上的衣服被鲜血浸透，再也看不出原本是怎样美丽的一件衣服。咸阳宫的大火足足烧了三天，她大约救了五十几个人，而整个咸阳城也就活了这么五十几个人，当一切都平静之后，那姑娘穿着染血的衣服，登上了咸阳城的城楼，冲着杜邮的方向拜了三拜——有人说那是在拜战神白起，白起就是死在杜邮的，之后跳了下去，城楼很高，登时就没了命。正在战时，也没人收拾她的尸骨——已经摔成一滩肉泥，也不知道如何收拾是好，就这样放着，半年之后就只剩一些零星的白骨了。
小灵伤还未养好，就带着田泠匆匆赶往临淄。稷下学宫比以往更残破了些，在风里微微地晃动着。田泠是不能进去的，她站在门外，急切地向里面张望着，期待母亲的出现。说来好笑，这是她与母亲的第一面，却又是最后一面了。小灵进了内室，过了很久，久到她觉得可能从不存在母亲这个人，才看到一个穿白衣的妇人缓缓从里间走出来，与她隔着廊桥，远远相望。
这是她的母亲，只有母亲才会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她，她从未体验过的慈爱与温柔，悲伤与欣慰，无奈与深爱，尽数归入她眼底。却只有一眼，快到田泠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多余的反映，她很快错开眼，决绝地转过身，再次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小灵安慰地对她一笑，以慰抚她的无措，也只得跟着她进入了内室。
很快从内室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整个屋顶被掀翻开，在空中迅速燃烧起来。整个稷下学宫都在以极快的速度燃烧，田泠被热浪逼退了好几步，她慌乱地往稷下学宫里面跑，进了内室，却发现小灵竟毫发无伤地坐在那里，他的面前只有一片灰堆，还在嗤嗤地冒着烟。
“结束了？”田泠问道。
小灵回头看她，长出了一口气：“结束了。”
鬼军令、百年的纠纷、昭文君的血脉、母亲姬衡……都结束了，都化为了这片灰。
田泠看着那片灰烬，知道她的母亲也在里面，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撇开了头不去看，身子微微地颤抖着。
鬼军令的诡秘力量，终究成了一个迷，一个永远追寻不到的痴心妄想，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因为它而悲惨死去，也不会再有人因此而偏执狂妄，离心离德。
“我们之后去哪里？”
小灵笑着拉起田泠的手：“我们扔掉剑，过几年安静日子吧。过那种钓鱼砍柴采桑织布的生活，教两个孩子读书习武，等到天下安定了，他们能选择自己的人生时，就放他们出去，著书立说也好，四海游侠也好，自有他们一番道理。”
远处夕阳正好，田泠愣愣地看着被夕阳余晖晕染的红色的云，她人生的种种在她眼前闪过，仿佛在梦中。就像当年她从没想过能离开阴阳家，她也没想到自己终于可以自由地离开这些纷争。这一切都像是梦一样，她良久才回过神来，回握住小灵的手，迟疑地问道：“我们一起？”
“对，我们一起。”小灵握紧她的手，迎着红彤彤的夕阳，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第五十七章完】【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