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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其他的物理老师是怎样开始第一节物理课的。不,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开始他的第一节物理课的。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安于学习的好学生,我的思绪像会攀爬的藤,一晃神的功夫就能爬出很远很远。
第一节课,他走到我桌前敲击我桌面的时候,我就处在走神的状态。终被敲击桌面的声音惊醒,警觉抬眉,又乖巧地低下头。
我没有等来预想中的愤怒,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伸手翻了一下我的课本,在我签名的那页停顿。“顾——芃——芃——”他拉长音读了一遍我的名字,“这是我在这个班的第一节课,你是这个班我认识的第一个学生。我想我已经记住了你的名字。”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这是我名字的由来,来自《诗经》,因为妈妈喜欢。只是我没想到我会在这样的场合把这句诗念出来。等我发现场景不对时,为时已晚。同学们哄笑,我苦笑。
唯独他像一棵巍然不动的树,保持着最初的表情。“顾芃芃,你下课后可以跟我来一趟办公室吗?”
他平静地叫了我的名字,表情很恬淡,用了问句。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说“不可以”。
那节课我出奇地没有再走神。
他用平缓的语调说着物理学即将带给我们的神奇世界,和生冷的表情不同,用词很生动。同学们开怀地笑,只有我万分安静。我用画画时的目光审视着他的五官,之后我对沈思怡说:“他是一个寂寞的人,你看,连他的眉毛都蕴含着浓郁的忧伤。”
沈思怡认真地盯着他看了三分钟,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看不出他眉毛里的忧伤,我只看到他有两三根眉毛好长。”
当然,那是后来的事了。
那天,上完课,我和大多数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慢条斯理地跟在他的身后。走了一段路,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说:“我记住你的名字不是因为这句诗,而是因为你在我的课上走神。”
然后又按照原来的节奏,继续往前走。
其实我不是在你的课上走神,而是在所有的课上都走神。但是,这不是我可以走神的理由,所以我只能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鞋上,黑色的皮鞋沾了一点灰尘,有点宽有点长,和妈妈一尘不染的高跟鞋不一样,显得异常厚重笨拙。我突然想如果我爸爸还在的话,是不是也会有这么一双不太惹眼的大皮鞋?
我有些发呆。
物理办公室的老师不多,至少我过去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两位老师。其中一个戴着眼镜剪着短头发的女老师看到我,扑哧笑了起来,“学生犯错了?第一次看你把学生带到办公室谈话呢。”
他没有接口,回到座位淡淡地看着我,“顾芃芃,我要你一个承诺,以后上课不走神可好?”
好吗?当然好,可是我做不到。我能从空气里隐隐的花香联想到一院子的花朵,也可以从一声鸟啼描绘出一个充满鸟的世界。
我低下头,想再看一眼他的大皮鞋,但是,低眉触及的是冷冷的办公桌的挡板。
还是不想骗他。
我摇头,“恐怕做不到。”
空气有短暂的停顿,我甚至能感觉到刚才说笑的老师,翻书的手指在空中出现短暂的定格。我听到了秒针疾驰而走的声音。
嘀嗒——嘀嗒——
宛如奇迹,他的脸上竟然盛开了一丝若有如无的笑容,“你不想敷衍我,是这个意思吗?”
是这个意思吗?
我看着他,思考良久,才借口:“我不想对你说谎。”
是的,我不想对他说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想,如果我没有感知错误的话,我发现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