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这世界的优美———毕淑敏

牛仔家的晚餐
如果不算电影中的人物，去加拿大之前，恕我从没见过一个真正的牛仔。见过的只是中国制造的以此命名的帆布裤子。
加拿大艾伯塔省南部的卡尔加里市，在深冬的万物萧索中，因有室内大型商场，温暖地聚揽着人气，熙熙攘攘的，看起来反倒比省会艾德蒙顿市热闹。
这里早先是印第安人的牧场，二十世纪初发现了石油和天然气，经济开始腾飞。不过，石油虽然创造了繁华和财富，但此地最有名的是“牛仔文化节”。

天下之事，只要一成了节日，就有了传说，多了捧场。每年七月，全世界会有一百多万游客拥来此地狂欢。真牛仔也有来凑热闹的。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卡尔加里牛仔节”盛大开幕，它将轰轰烈烈地历时十天。各色各式的牛仔帽挤破了头，脚蹬牛仔靴、屁股上套着牛仔裤的真假牛仔们，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横冲直撞。驯烈马、骑蛮牛、赛篷车……疯狂展示着牛仔昔日的荣耀，在篝火与飞尘中，宣泄豪迈与粗犷。

不过那是盛夏的欢宴，现在滴水成冰的季节，我们还能看到多少牛仔的遗迹呢？在我们的旅程中，有一个极好的安排——赶赴当地牛仔家，在那里住一夜，和牛仔同吃同住，体验真正的牛仔生活。
大雪纷飞，公路被扫雪机清扫出一条通道，两边雪壁夹击。路途遥遥，凝望窗外蛮荒景色，觉得很符合关于牛仔的想象。秀美而井然有序的景色，似和牛仔不和谐。掠过的雪原和直刺云天的树干，突然想起下乡插队的同学写来的信中，描绘他们1968年冬季，在陕北苍茫黄土高原上颠簸，看到的大致也是如此景色吧。世上的风光，一下了雪，就格外相似。雪是世界上最大的和事佬，掩盖一切差异，只留下幻觉般的类同。

进了店，牛仔气息扑面卷来。墙壁粗糙，为粗大原木垒建而成，树皮斑驳蛀眼犹在。由于年代久远，树皮和芯木的接壤之处，已经有了些许的柔滑，不再壁垒分明。生锈的巨大铁钉上，坠着形形色色磨损的马鞍，马鞭带着力度和呼啸余音，不甘心地蜷曲在墙上，兀自乱颤。两边翘卷的牛仔帽，一排排整齐地悬挂着，散发着牛仔热腾腾的汗气……猛然恍惚生出错觉，时光倒退一百年，一伙烟熏火燎的牛仔刚刚醉醺醺地散去。

店里客人不多，多是步履蹒跚的老翁老媪。老爷子半睁着浑浊双眸，吸溜一口咖啡瞄一眼报纸，真正的目的是在等待午餐。他们对临时闯入的外乡人，没有一点好奇，灰白的眼睫毛眨也不眨。不知他们是不是当年真正的牛仔，血雨腥风过后，一切都已淡然？还是实在老迈得和世界已经脱节，淡然疏远？
几位老太太稍微活泛一点儿，一两声孩子的欢笑会让她们脸上短暂地露出无牙的牙床，回想起自己初为祖母的年代吧。门被推开，又来了一老媪，穿粗大毛线织就的蓝白及膝松垮毛衣，颤巍巍地坐下后，并不点餐，径直进入了安静的等待。我悄声问脸膛红润的服务生说，这老人家不吃饭，来做什么呢？

服务生满脸雀斑。这种长相的人一般爱好说话。他眼睛并不瞅老人，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她当然会吃饭的。
我说，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点啊。
雀斑小伙说，她不用点餐。在过去40年里，她每天中午总是同样的食谱。
他并不压低声音，吃准了那老人家分明已听不见。
我为40年如一日的咀嚼吃惊，不单是口味，而是这期间她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吗？
我说，总吃同样的食品，她不嫌腻吗？
雀斑小伙快人快语。之前太久远的事我不敢说，起码从我到这里，她从未离开过小镇。我们的汉堡包是全加拿大最好吃的，没有人会腻！

汉堡包夹的是顶级牛肉，调料也是秘制，常常有人驱车几百公里，只为一尝佳肴。我因为不吃牛肉，点了素汉堡，无法汇报正宗汉堡的美味。汉堡坯子出奇地大且厚，壮汉吃一个也会八分饱。
太阳西斜的时辰，总算到了旷野中的牛仔家。
我说夕阳西下，万不要以为已经是傍晚，其实只是午后3点钟。但太阳的确是歪斜了，这里地处北半球的高纬度地段，已是一年当中日照最短的季节，太阳马上要落山了。

首先晤见的非牛仔本人，而是三条狂吠不止的狗。我虽不是胆小的女人，但这几条身形庞大、体格健壮、油光发亮的巨型犬只，没有丝毫宠物的媚态，而是斗志昂扬欢蹦乱跳的斗士，搅起的雪雾铺天盖地，令人强烈不安。好在牛仔本人旋即闪亮登场，自我介绍叫比尔。老比尔符合我们对牛仔的所有想象，简直就像刚从西部电影中走出来的侠客。他瘦削高大，浑身没有一丝赘肉。脸被猛烈的罡风吹成紫红，胡须冷冷地撇在凹陷并布满血丝的双颊上，不苟言笑。皮裤上的破洞呈狭长点状不规则分布，护腿的皮套裤皮穗零落不齐，简直可算衣衫褴褛。标志性的牛仔帽稍有一点儿歪斜地扣在头顶，纷乱白发在其檐下杂乱分披。过分凸起的眉弓下，眉毛显出轻微红色，好似刚刚溅上了一滴血，人血兽血看不清，总之被不经意抹去了。

比尔有几栋相隔的木屋供客人居住。登记住宿的小屋墙角处，是一只呲牙咧嘴的雪豹标本。工作人员问清人数后，让大家分性别而居。我和A、B两位姑娘，蹚过没膝的积雪，走进了雪原中的小房子，刚一推门就被惊骇住了。厚厚木板围起的房间里，等待我们的除了熊熊炉火的温暖，还有满屋子动物尸体。

我这么说对老比尔的精心设计有所不公。准确地讲，动物尸体其实是动物标本，是牛仔特意布置的狩猎场景。木梁上、木壁上、走廊中、天花板角落……举凡所有能够悬挂物品的地方，都被栩栩如生的鹿头和熊皮、狼皮占满了，如同动物无所不在的丛林。我惊恐站定，不由自主数了一下，共有28个动物标本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我们。特别是鹿头。它们并不仅仅被砍截下头部，而是剁下来了半个鹿身。钉到墙上后，鹿躯的头和角，以挣扎的姿态奋力探向室内空间，凸出来足足有一米半长，凌驾于宿客头颅之上，呈泰山压顶之势。平心静气地讲，这些动物标本制作极为精良，尤其是眼睛，不知用的何等高科技材料，晶莹剔透熠熠闪光，简直比动物们活着的时候还要清朗润洁。这一技术的成功应用，使得被杀死的动物宛若生前，好像你也是它们的同类，它们安宁得简直就是充满情感地注视着你，更让人彻骨寒凉。

像我等属于狩猎传统薄弱的民族之后人，在动物目不转睛的凝视中，呼吸陡然变得不畅。
壮着胆子放下行李，赶紧出门再次与老牛仔碰头。他领着我们乘马拉雪车，周游牧场。马是好马，但雪车极为简陋，车厢就是一块木板，没有座位，也没有围挡，一如舢板。马刚一抬腿，人已前仰后合。
马开始奔跑，我东倒西歪，情急中只得揪住屹立车头的老牛仔衣襟。比尔双脚犹如章鱼吸盘嘬在木板上，柱子一般稳定。他指给我一个绿色的小箱子，示意我坐在上面。重心放低了就稳当很多，我这才有余力看周围景色。

天哪，震慑人心的美！夕阳将最后的光芒倾泻雪原，如撒下万千金粉，大地出现奇诡金色。脱尽了叶子但还保持着枝杈完整的树木，看上去几乎是澄蓝色。更远处，植物铅黑色的精细轮廓，矗立在山峦的背景上，如同铮铮铁艺。空气冷冽鲜畅，洗涤肺腑。三条狗在雪地上撒欢儿，相互争斗，洁白的雪花踢到半空成为迷蒙雪雾……狗儿跑得热渴，用舌头舔舐积雪，得意非凡地吠叫着，顺便逼视着我们，威风凛凛地宣示谁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面无表情的牛仔比尔用口哨向旷野呼啸，马蹄嗒嗒马群应声而来。老牛仔停下了马车，把我刚才当板凳坐过的小绿箱打开，掏出箱内物品向马群抛撒马匹欢乐地围着他的手臂绕着圈，看得出它们对小绿箱的内容物颇有好感。
我问比尔，这是什么？
比尔说，盐和矿物质。
我说，这里的草不是很丰美吗？
比尔说，再丰美的草还是会缺一些东西。有了这些营养，马儿会活得更好。
我说，看得出您非常喜欢马。
比尔难得地微笑了，说，我本来是可以到城里去的，可是我离不开它们。

我说，所有的马你都认识？
他有些不满地瞋了我一眼，这个问题，挑战了牛仔的尊严。他说，当然，每一匹。
我只好马上想出令他喜悦的问题，以驱散他的不快。我说，那您一定有最喜欢的一匹马了？
他果然开心起来，说，都喜欢，但还是有最喜欢的。我叫它过来见你。
老比尔连续吹起口哨，很多匹马围拢过来。他指着一匹毛色黑红相间、看起来并不是特别高大的马说，喏，就是它。
马通人性，亲昵地凑近比尔，任他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