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仇与爱]
拜月教的祭司，一个个身负惊世骇俗的法力，弹指间呼风唤雨，镇鬼弑神，更有青春永驻，不老不死，被凡俗之人视为半神。然而事实上，祭司以凡人之躯窥见天道，却并没有寻得升仙之法，享有神仙的命数，却依然摆脱不了凡世的因果轮回，所以均不得善终。
细数历代祭司，沉婴自沉圣湖超度恶灵，迦若以身饲魔永闭地底，风涯与明教魔头同归于尽，只有华莲和昀息恶名在外，到死都没干啥好事。不过华莲一个女人，有野心有魄力，强大到那个份上也算叫人佩服，虽然手段毒辣了些，可也就是守着拜月教折腾，想把女儿拿来炼丹也是自产自销，要不是鬼降反噬，再过几十年估计又是另一个沉婴了。
而昀息，曾被风涯担忧“何以为继”的心机少年，经过百年时光的磨蚀，最初的仇恨与野心尽数化为尘沙，灵魂也早已枯萎腐烂，禁锢在容颜不老的皮囊之下，上天无路，求死无门。
所以他变着花样在南疆折腾，废了教中历年血祭，恣意挑选中意的圣女，更把手伸向了俗世权力，安排教中弟子插手南疆政务，种种作死手段，不过是为了惹得天怒人怨，最好招来个义薄云天的武林高手，给他来个痛快。
可是折腾了一百年，武林中再也没能出现一个能和拜月祭司势均力敌的萧忆情或山中老人，只招来中原诸侯的南下讨伐。许多凡人扭成一股，力量也不容小觑，虽取不了他的性命，却得折损不少教众，他只得收了手，继续窝回月宫玩他的美少女养成游戏。
他喜爱那些纯真可人、聪颖伶俐的孩子，让她们穿上华美的衣袍，坐上教主的宝座，接受众人的顶礼膜拜。威严的教规被自己随意践踏，将凡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更有稚弱幼女的敬畏和依恋，似乎只有这样，他扭曲的控制欲才能得到一点满足，荒芜的内心才能得到一丝安慰。
被他所喜爱的女童，就像主人从花圃里随手采来赏玩的花儿，他只要她们含苞待放、最为娇弱鲜嫩的那一段时光，待到年纪渐长，他便失去了兴趣，她们愈见窈窕的身姿、如花盛放的绮丽容颜，都是天地造化的赐予，是他所憎恨的健康鲜活的生命。所以他不停夺取，又不停抛弃，多少无辜少女，在湖底一方幽狱里化为白骨。
然后，他在罗浮试剑山庄，遇到了那个红色的小妖精。说实在的，昀息会看上小叶子并不奇怪，他之前见过的姑娘，包括沙曼华，都是土生土长、纯洁质朴的山妹子，是南疆山野泉流边丛生的野杜鹃，而小叶子，则是深门朱楼里金铲松土丝帕拭尘的玉芙蓉，这样一个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的娇娃娃，昀息自然一眼就爱上了。

看着世人轮回更替，永远得不到解脱。她会更加恨他入骨，而这份恨意也将成为掺了鸩羽的琼浆，在以后的日子里借以抒怀。最后的结局，是被这毒酒取了性命，还是练成百毒不侵之身？他心里藏着隐秘的欢欣，等待着她将带来的惊喜。
小叶子没有负他所望，十年忍辱偷生，一朝发难，就直创他的死穴。那杯掺了龙血之毒的茶水，多么熟悉的味道啊，多少年前，他也曾噙着冷酷的笑，在沙曼华的金箭上涂抹同样的毒，借她的手胁迫师傅配合自己的阴谋。他笃定师傅不会一怒之下杀了他，但过了一百多年，他才终于体会到那是一种怎样悲悯无奈的心情。
当他闭关而出，看见她眼中强自压抑的怨毒和兴奋，他就明白，终结之日已经到来。阴森的火光照在她十年不变的脸上，依然是孩童般娇美可爱，眼中却喷薄出噬人的光亮，宛若厉鬼附身，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再挫骨扬灰方解其恨。那样疯狂而扭曲的恨意，是他亲手酿成的毒啊，若是错过了这一次，他再也没有耐心苦苦寻找下一个红色的小妖精了。
在生命走向终结的时候，昀息终于模糊触碰到些许爱的真谛。爱是什么？爱是舍不得啊！舍不得她和他一样，囚禁在幽深黑暗的地底，没有风，没有光，只有无数不得超生的恶灵，日复一日将他的血肉噬咬殆尽。
所以他伸手触到她的裙角，又放开了手。她被他从万人宠爱中掳掠而来，也是时候该放她回去，让她念念不忘的哥哥陪着她走完最后一程。就让他一个人缚入囚牢吧，等到哪一天，他这罪孽之身被恶灵吃得干净，或许上天怜悯，收了他倦怠已极的灵魂。
昀息这一辈子，爱的人究竟是谁？我是赞同“人的一生中不只会爱上一个人”这种说法的，所以在《羽》中，最喜欢的情节不是焕儿千年等待，终于和师傅共入轮回，而是溯光勇敢地挣脱紫烟的记忆，牵住了琉璃的手。昀息爱过沙曼华，也爱过小叶子，虽然他拥有她们的时候，从没有懂过什么是爱。
爱是个奢侈又娇贵的东西，先天的爱需要温柔耐心的呵护和滋养，后天的爱，则是在痛彻悔悟之后废墟上的新生。昀息自幼沉浸于仇恨和野心，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是爱、应该如何去爱，所以初次萌生的爱意，还没有来得及演变成无法割舍的牵绊，就被他掐灭在隐约懵懂的萌芽状态。成为祭司之后，他得到了一直渴望的力量和权势，却再也寻不回当初那一丝温暖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