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破落，唯遗独女，回京后索伦图着手善后，问起裴府之事如何料理。远山知道太多，不封住他的嘴，始终心中难宁，但家眷无辜，借故旧世交之名将她接来京中安顿，转眼也已数月。】
玉书
【悄没声地跨进院儿，伺候的婢子端来绣凳小几，却只远远看她。家中逢此大变，比起在珲春协领府初见时候，清瘦了太多，下颚尖俏，眼下憔悴，难得终于一笑。珲春一案，是我欠了裴府，欠远山，更欠她。待她迎来，才端起笑微一颔首】
在做什么？都行，让丫头去弄吧，你坐

（我对他的身份并不详焉，只是举手投足，与生俱来的贵气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了的，这一处院落，各种用度，比之父亲在时只好不差。每桩每件，都在告诉我，他的身份不简单。）
只做打发，不会叫自己累着的。（言及父亲，神色微黯，方才的笑意亦如拢了一层脉脉秋霜，一分一毫透着涩。应罢一句，压着茶罐的手一松，罐子遍落了侍女春分手中。）
（是好，只是他不会懂这种似悬在半空中一样的张皇无助，说不请也道不明。）过日子不外乎衣食住行，您样样儿都替我考虑到了，哪有不好的。时常上街走走，地道的京片子又脆又快，听着就新奇。
（尽可能让语气松快起来，倏得又沉了，连自己都辩不得缘由。）天子脚下，繁华万千，越发觉得人实不过沧海一粟，渺小卑微，生死都不由己。

【默了一默，究竟疏忽提了不该提的人。生身父母，如何轻易能忘，只怕是故作坚强，克制着不去想罢了。婢子哎了一声，罐子叮咚落地。行正义之事，却伤无辜之人，珲春的事，我对了多少，又错了多少】
怎么？
【假作不懂，也不细问，弯腰拾起跌空的茶罐来，搁在绣几后，细细瞧她慌张躲闪下的悲凉。她话中冷暖，我如何体味不出，默然一叹，袖下伸出的手还是握着拳缩回，吩咐婢子下去重新置茶】
话说得悲苦了，人人都是如此，繁华中来，经世中行，寂寥中去，你一个姑娘家，去琢磨这些作甚。你家中事，我尽力安顿，莫整日忧心这些

（压着漫漫的苦，将唇角凝结的笑意往回收，这种时候，倒不如不笑。）
爷不是当赞我瞧得通透？（分坐两侧，廊下清风带着不知名的花香，吹起青丝，吹得耳下明裆晃动。）我生母早亡，父亲未再续弦，他曾笑谓，要活到白发苍苍，看我儿孙满堂，终究还是世事无常。
（似陷回忆，神色中亦带惘然，话顿须臾。）至亲尚说不准，您能许我多少？一生无忧否。

瞧得太通透了有什么好，你还要出家去做姑子不成？
【说起裴府家世，头回听她娓娓细说。远山是个好人，只可惜投错门户，命运相差，若没有我平白掺合一手，珲春之案也不至拖累人名，虽汉人为奴者凄凉些，可人心到底自私。索伦图问我，爷不怕报应么，我说怕啊，如何不怕，也怕他夜间化成厉鬼来，怕他最后同我声嘶力竭的喊的那句不得好死。眉峰一挑，知也求不得她一句平安放心】
【同她笑笑，尽作宽心】
水都沸过几回了，不是要给我烹茶？

（是想道一句未尝不可，又觉太过矫情，总要适可而止的。）要说去做姑子，我连京城的尼姑庵往哪面开门的都不知道，太不诚心，人家肯定不收我。
（话绕一圈，收了那份自心里慢慢透出以致弥漫到四肢百骸的悲，香袖卷拾，露出一截凝霜皓腕，因连月的清减，那松松悬着一汪翠绿尤自嫌大。）
（盆中净手，葱白指间拿木勺拨了上好银针入壶，八分烫的开水悬入，一遍洗茶，二遍不出味，直至三番，方市冲入杯中，氤氲升腾。）
未及冬日，否则集了梅蕊间的雪水来煮更好。（盖撇一层浮沫，而后才是稳稳覆上去，茶香不消。）爷请。

【刻意不与她说珲春旧事，是以催着烹茶，本不需她做这些活计，但眼下说到这个地步，换来一阵沉默。劝慰不得，又恐说多刺她伤心处，目光凝在茶水氤氲上，渐也有些模糊】
与你玩笑而已，京城之大，都去过哪儿了？
【面前瓷盏轻响，才稍稍回了神，接过茶碗，吹拂碧绿沫子，正及一阵风儿来，风势卷衫，才瞧出她衣裙宽大，已有些不合身了。一句住得还惯，吃得还惯，问了十多次，不用再说。浅抿一口茶，偏开了话头，道】
闷着无趣，多出去走走，待天好些，风减了，乘王...王妈的车子去庙里坐坐？

（背井离乡，何尝不是怕触景生情，珲春种种，是心中难掩的疼，任由它麻木成往日模样。他揭了茶，这才又斟一盏予己，如画眉眼弯了弯。）
前门大街去了几回，因着什么都不缺，便也就是走马观花一般得瞧了瞧，店铺琳琅大约是各处都一样的，只这里分外热闹些。
（吹散了热气氤氲，浅浅呷了一口，未曾多在意他话中一瞬的不妥之处，言及庙中，神色微亮。）好，我也想去给父亲供一盏长明灯。

【远山卒在牢里，因是戴罪之身，家眷最后也只能草草办了后事。事后再接来入京，路上耽搁也有小半月。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珲春案京里浩浩钦点一行彻查，她身在协领衙门，必也曾闻内情。如今虽说得风轻云淡，甚还能带些笑，可提起父亲，终究难掩神伤】
【这口茶喝不下去，搁在手边，随她话应下。命案一事，到底还是想问问她知道多少，远山可曾与她提过？】
嗯，若是如此，我与你同去
【一月里总有三两次来，与她坐坐说些闲话，过去的事从不过问，但并非不防，每每说起，仍不住多想】
你父亲的事，我从未问过，也知道不应当，但故旧一场，不知能否听你说说？

（父亲后事潦草，最后只同母亲合葬一处，如今身在京中，多有不便，也不想因祭祀中事再麻烦了他，故生出了给父亲供一盏长明灯的心思，往后行事也得便利，人死缘灭，不过一份寄托。）
当真——（明显的几分惊喜，细长眉叶微扬，又觉失态。）那就下月初五可好？
（盖下这份汲汲之态，举杯沾一沾唇，须臾便放下了。）父亲不过小小师爷，能做些什么，不外乎上峰有令，他听令罢了。常言道是水至清则无鱼，官场之中有谁是真正干净的？时运不济，昔日协领成了人的踏脚石、功绩碑，父亲往常惯是被重用，换了谁，都会想从父亲那边打开缺口吧，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双手攒着衣摆，半晌才又吐一句。）再深些的，我确实不清楚了，自父亲被压入大牢，再见他……就已经……

【许是家中熏陶惯了，又或来京离乡自觉寄人篱下，她在人前如何隐忍，甚至连我也未例外。原是闺中女，如今落得如此，她一语踏脚石竟堵得我说不出话来，心中发紧，有些不敢看她】
【远山养了个好女儿，父女二人，听得当地官吏提起，如何相依为命，如何羡煞旁人，也并非没有人给他求情，大抵如索伦图说的，我心里怯懦，才不允许这哪怕半点的差错，是以断了他的活路】
好，下月初五
【同她去祭拜故人并没什么，可裴远山不是故人，要说心中愧意半点没有，那也是假。原来在她眼中，珲春这一案究竟还是事发怨枉，白做了不知何人的铺路石。默默叹一声，脸色不免有些僵住】
你父亲入狱，未曾同你说过什么？

（到底是蒙冤受屈，还是罪有应得——其实，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于我而言，有父如山便足以，如方才说得，水至清则无鱼，父亲身处那个位置，不论是被迫还是自愿所做的，是好是坏，皆不得而知。）
没……（一声逸长，带无限叹惘。）也可能，父亲觉得就算牵连也会性命无忧罢。
（衣摆缎子在掌心皱做一团。）我一非男儿，二不通其中关窍，与我说了又有什么，这背后的人，皇亲贵胄又有谁开罪的起。

【应过她，才想起求佛叩神，拜一个无愧而已。也当给远山之灵叩头告一声对不住了。】
【远山的事，再没谁比我更清楚，我不知今日为何非要一再追问她，好像不问出一句不知，救她于落难的事就没了由头。远山未向我托付过谁，也未曾只言片语提及这个女儿，他是怕我心狠吧，封住了他的嘴，旁人纵有一丝遗漏，也怕我不放过。偶有想及，总是两相交杂，我非大恶之人，从也没想过做杀绝之事，但我也真的会怕，怕她默默忍耐，不过做的一场戏。究竟是真是假，亲口问了才安心】
是我牵动旧事了，本不应贸然问你
【她细眉远长，蕴着无尽凄苦。人生绝处无数，但有多少真能逢上】
你父亲是个好人，向来忠善，信人不疑
【正是信人不疑，最终害他丧命，这些话再不好细说，手里的茶凉了，抬眼看她，正侧过身子避开我的目光，到底性子倔犟，这样的苦还要自己来受。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并不如想的那般轻松，远山最终还是抱死而不弃诺，是我负他么？】
罢了，他求仁得仁，以后我再不问了

【端着茶碗的手不受控制地一抖，茶盖磕着瓷沿，细碎的一阵响。怕让她看出端倪，急急放下盏，将手缩进袖中，紧握座椅扶手不放，硬挤了一丝笑，不比她的苦楚，更多是莫名慌乱】
这世上哪有行尽善事的好人，更没有心无仁念十恶不赦的坏人。
【虽我累罪远山，可在玉书眼里，我仍希望他是如山海辽阔的父亲，她只有这一点念想，再多，我不能替远山留住。眉眼微微垂着，一片云飘来，遮着院落里阴黑了一片，每每对她，我总觉太多亏欠，远山无法再给予的，都想尽能补偿。可我又是谁，就算我有意，远山愿么，若她知道我是谁，她肯么。我不敢再碰那盏，握着的手依旧微微颤着，我骗他们父女二人，也有太多心莫难言，远山如我，也应无恨吧】
庙堂高远，我难独善己身，若有一日，你莫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