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他的身份并不详焉，只是举手投足，与生俱来的贵气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了的，这一处院落，各种用度，比之父亲在时只好不差。每桩每件，都在告诉我，他的身份不简单。）
只做打发，不会叫自己累着的。（言及父亲，神色微黯，方才的笑意亦如拢了一层脉脉秋霜，一分一毫透着涩。应罢一句，压着茶罐的手一松，罐子遍落了侍女春分手中。）
（是好，只是他不会懂这种似悬在半空中一样的张皇无助，说不请也道不明。）过日子不外乎衣食住行，您样样儿都替我考虑到了，哪有不好的。时常上街走走，地道的京片子又脆又快，听着就新奇。
（尽可能让语气松快起来，倏得又沉了，连自己都辩不得缘由。）天子脚下，繁华万千，越发觉得人实不过沧海一粟，渺小卑微，生死都不由己。

（压着漫漫的苦，将唇角凝结的笑意往回收，这种时候，倒不如不笑。）
爷不是当赞我瞧得通透？（分坐两侧，廊下清风带着不知名的花香，吹起青丝，吹得耳下明裆晃动。）我生母早亡，父亲未再续弦，他曾笑谓，要活到白发苍苍，看我儿孙满堂，终究还是世事无常。
（似陷回忆，神色中亦带惘然，话顿须臾。）至亲尚说不准，您能许我多少？一生无忧否。

（是想道一句未尝不可，又觉太过矫情，总要适可而止的。）要说去做姑子，我连京城的尼姑庵往哪面开门的都不知道，太不诚心，人家肯定不收我。
（话绕一圈，收了那份自心里慢慢透出以致弥漫到四肢百骸的悲，香袖卷拾，露出一截凝霜皓腕，因连月的清减，那松松悬着一汪翠绿尤自嫌大。）
（盆中净手，葱白指间拿木勺拨了上好银针入壶，八分烫的开水悬入，一遍洗茶，二遍不出味，直至三番，方市冲入杯中，氤氲升腾。）
未及冬日，否则集了梅蕊间的雪水来煮更好。（盖撇一层浮沫，而后才是稳稳覆上去，茶香不消。）爷请。

（背井离乡，何尝不是怕触景生情，珲春种种，是心中难掩的疼，任由它麻木成往日模样。他揭了茶，这才又斟一盏予己，如画眉眼弯了弯。）
前门大街去了几回，因着什么都不缺，便也就是走马观花一般得瞧了瞧，店铺琳琅大约是各处都一样的，只这里分外热闹些。
（吹散了热气氤氲，浅浅呷了一口，未曾多在意他话中一瞬的不妥之处，言及庙中，神色微亮。）好，我也想去给父亲供一盏长明灯。

（父亲后事潦草，最后只同母亲合葬一处，如今身在京中，多有不便，也不想因祭祀中事再麻烦了他，故生出了给父亲供一盏长明灯的心思，往后行事也得便利，人死缘灭，不过一份寄托。）
当真——（明显的几分惊喜，细长眉叶微扬，又觉失态。）那就下月初五可好？
（盖下这份汲汲之态，举杯沾一沾唇，须臾便放下了。）父亲不过小小师爷，能做些什么，不外乎上峰有令，他听令罢了。常言道是水至清则无鱼，官场之中有谁是真正干净的？时运不济，昔日协领成了人的踏脚石、功绩碑，父亲往常惯是被重用，换了谁，都会想从父亲那边打开缺口吧，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双手攒着衣摆，半晌才又吐一句。）再深些的，我确实不清楚了，自父亲被压入大牢，再见他……就已经……

（到底是蒙冤受屈，还是罪有应得——其实，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于我而言，有父如山便足以，如方才说得，水至清则无鱼，父亲身处那个位置，不论是被迫还是自愿所做的，是好是坏，皆不得而知。）
没……（一声逸长，带无限叹惘。）也可能，父亲觉得就算牵连也会性命无忧罢。
（衣摆缎子在掌心皱做一团。）我一非男儿，二不通其中关窍，与我说了又有什么，这背后的人，皇亲贵胄又有谁开罪的起。

（樱唇浅浅得应诺一笑，螓首微低，我道是君子之交，或想将自己摆至知己两字上，只是在最狼狈的时候遇见他，到如今一切都是他给的，似乎只凭这两点，我便无法真的忽略其中差别。数月来，自诩不敢说万分了解于他，终还是猜得他性情一二。）
不必替我惋惜，凡事天定，无力去争就只能认，父亲在天有灵也不愿关心他的人一直沉浸其中，有您这位故交，是父亲和我的幸事。
（不是没有怀疑过，父亲终日触及有限，他非富即贵，所谓故交似乎不像，只是转念，我又有什么值得人处心积虑接近的，方消疑虑一二。）
不必……（想道不必麻烦，抬手去端那茶盏，对上他的神色，心中微动，拒绝磨话一时吐不出来。）平素吃惯粤菜的。

有些事情无法挽回的时候，总要找些理由来宽慰自己的。
（信不信不要紧，可总要找些理由来让自己信，让自己好过，不是看得开，而是不得不逼着自己看开。）
（沉默有时，半晌才顺着他的话儿转过茬。）我母亲是南方人。
我除了这次进京，以前从未离过珲春。（释过一句，手捧茶盏，低头啜过一口，划过喉间，微烫。）时辰不早了，您留下用膳？

（于他的话儿，不可置否一笑，算是默认，平素他来时，话虽少，呆的也不久，通常坐坐就走，知识细节中事，他也一一顾全，心中悸动不是一丁半点儿。）
怎会。（他使来伺候的丫头，约莫是规矩森严的府邸出来的，太守规矩，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到一处去的，他肯多留，自是欢喜的，扬起细润唇角，眉眼纤纤。）可要叫她们上壶清酒？

（父亲在时，也是管着不沾酒的，这般问来，他道不用却也不勉强，何况，这里的人都是他送来的，自不会客气才是，寄人篱下，始终悬着的几分感觉虽是渐渐定了，到底是不敢得寸进尺，再提旁的要求，他当真是半点不欲自己委屈。）
偶尔换一阵口味也无妨，吃遍天下美食不也是一种享受。（同桌用膳，并不显十分拘谨，一向吃的不多，碍于男女有别，也不曾为他布膳，而自己却是比平时多用了一些。）欸，您若得空，多来予玉书说说话儿吧……

（他这么一笑，却叫己带了几分窘意，粉颈微垂，面上亦泛几分潮红。后边的话儿，句句入耳，字字恪心，除父亲外似再无人这般关切过了，胸腔意暖，早在之前埋在心底的一颗种子，似经了甘霖，再不受控得破土而出，长势惊人。）
叮嘱我倒是好，却不晓得你是不是仔细着自个儿的身子？以往瞧你来去匆匆，想是忙碌时多，用膳准时与否，夜间熬夜与否……（一迭声儿，陡然是反应过来，更不好意思了，别过脸去，调儿低下去几分。）自然不会的，若是忙，也不必特地抽空来，下月初五我可等你。

（于后一一应诺，天色即暗，月移中天，两侧有人盏灯，亦不好再留他，抬步送至外，迎着夜风而立，衣袂翩跹。）
更深夜露，您回罢——（至人离后，空站良久，直至春分取了披风搭上己肩，一声姑娘，咱们进去吧。）
（颔首一笑，屈指拢了拢披风，抬步折回屋内，空气中漂浮的还是方才脉脉，只是人已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