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盖聂被卫庄架在肩膀上,披着田光掉落的黑斗篷,遮住身上的血迹。
“一间房。”
卫庄双目狭长,两眉入鬓,一脸凶气。伙计不敢多问,刚要绕出柜台带路,就被卫庄一把抢过钥匙,“不用你。”
伙计只好往上一指说:“二楼右起第二间。”
卫庄肩膀一怂,架着盖聂上了楼。
“为难他干什么呢?”盖聂歪在他肩膀上,在他耳边有气无力地说,虚弱的声音中带着一点点笑意,仿佛成人审视小孩子把戏时的好笑。
“你闭嘴。”卫庄手臂一紧,低声喝道。
盖聂被他压到伤口,仅剩的力气全都用来忍痛,一对剑眉皱成一团,倒是没精力再反驳卫庄。
然而卫庄也没再说话,沉默地听着盖聂一声声吸气。
打热水、清理伤口、敷药,这些卫庄做起来十分熟悉,盖聂只倚在床上阖目运气,从内调节伤势。
夜间,卫庄就在外面的榻上打坐休息,面对盖聂那声“抱歉”,他只回答了一声——“哼”。
抱歉?他丝毫不觉得愧疚,有什么可道歉的?
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放了田光,还是会以身挡剑来平息他怒火,借此救田光。既然如此,有何必摆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态呢。卫庄瞥一眼盖聂闭目养神的样子,那低垂的睫毛和紧绷的面容如此干净,如此……诱人。真是存心不让他舒坦。
卫庄咽咽口水,全然忘了是他自己只要了一间房。
但他又有什么立场来抱怨盖聂呢?
就那日,其实也未必没有办法,未必非要那样,可他借着药劲、借着欲望,抱紧了师哥就真地再也不愿松手了。
他想过,盖聂也许会恨他,或者终有一日会恨他,成为他最大的敌人,毁了他一生的心血,那时候他一定悔不
当初,只恨没有早早杀了盖聂。
他也想过,盖聂说不定会雷霆之怒,把他有生以来一直积攒的脾气一次发痛快,让最后的试炼提前半年,当场决裂之类的。
然而,再来一次,他还是放不开手,哪怕有注定的后悔,也无法舍弃现在的情谊。
他们从来都是一样的人。
*
盖聂的伤势一直在反复,身体虚弱总是发烧。虽然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援手,但是不用再被盖聂的观感掣肘,卫庄只觉得说不出的畅快。
他还在锲而不舍地追杀田光,势必要夺过他的佩剑。此时的普云镇比周围的几座城池都要安全一些,田光之前的伤还没好,又被卫庄打成强弩之末,荆轲无法护他周全,不敢轻易离开普云镇,倒给了卫庄机会。
这相当于他一个人要对付一个半,多少还是有些吃力。
不过田光那柄铭着“节侠”的佩剑染了一点主人的血到了卫庄手中,眼前似乎还有荆轲气得跳脚田光一脸死灰的残像。他把玩着手中的战利品,想着好好去师父那告上一状,就说盖聂消极怠工。
似乎从下山起,盖聂就少有舒展眉宇的时候,起先卫庄以为他只是担忧师父给的任务,后来觉得盖聂是既担心他不时添上的新伤,又担心田光是否会自杀,所以总是忧心忡忡。
卫庄有心说些旁的事情,最起码他不希望两人最后的相聚都只有大段大段沉闷的空白和师哥隐忍的面庞,可惜效果并不好,盖聂非但没松心起来,反倒问出一个让两人更加沉默的话题。
“小庄,那一日你为何发怒?”
这个问题已经在盖聂心中盘桓了好几天了。
卫庄坐在小桌旁,拿起茶壶泠泠倒上一杯茶水,呷一口,微叹一声,缓缓开口道:“聂政所杀的韩傀是我先祖。”
“啊。”盖聂恍然轻叹。
卫庄挑起嘴角冷笑道:“师哥可是觉得他聂政杀我先祖,别人却将他视作英雄,庄不忿而怒?”
盖聂没有回答,他觉得卫庄不是这个的性子,却也找不到其它理由。
卫庄自嘲一笑,“师哥是不是又想,我哪里是那样的孝子贤孙呢?”他不等盖聂回答就继续说:“严遂因私仇寻到聂政,聂政因私交杀一国丞相。天下皆道聂政英勇,又有几人想过,韩傀是否真的该杀?严遂只因韩傀斥责就拔剑趋之,又惧诛而逃,这样的人可有一丝气节?竟然也能成为英雄的推手。”
“士为知己者死?不过是一个下等人遇上另一个下等人,被一群下等人所哄抬罢了。”卫庄冷酷道。
盖聂无言静听,想辩驳又不忍让师弟伤心,只好默默不语。
卫庄继续说:“韩傀死后,这一支的族人尽数被韩哀侯所屠。只有祖母因嫁到侯府而免了一死,后人皆以 ‘卫’为姓,作为支族暗部保卫韩家。”
盖聂唏嘘道:“从未听闻这段过往。”
卫庄说:“聂政以匹夫之勇,连累韩傀一族,不过我想他这种如此为 ‘知己’自得,无脑且陶醉其中的人是不会有愧的。然而, ‘不智’本身就是一种罪。”他轻轻拂过茶杯边,淡淡地说着。
所以他才如此轻视民众么?
盖聂沉默良久,开口道:“那日只是因为 ‘聂政’此人,知之甚多,所以才用他举例,我对他……并不推崇。”
卫庄呵地笑出声,“谁在意你推不推崇。”
“……”
那又生什么气呢?盖聂没有问出口,只当是自己多想。
但是卫庄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他立刻收起刚才的刻意寡淡,得意洋洋地讽刺起盖聂,“你自己撞上我的剑,岂非 ‘不智’,岂非有罪?师哥,你向来就爱把自己置于圣人的位置上,可曾想过自己也是如此愚蠢。”
说到盖聂,卫庄从来不嘴软。
盖聂一怔,好看的眉毛又皱了起来,他沉吟着:“并非……并非我故意,只是那时……好像突然失去内力一样。我还以为……”他一双清亮眸子紧紧地盯着他。
“你觉得是我动的手脚?”卫庄不高兴道。
盖聂摇摇头,不只是在否认他的话还是揭过这件事。
是夜,他们早早入睡。
梦境里却比现实还触目惊心,冰河铁马,凶剑银光。盖聂仿佛来到了韩傀所在的高堂,看到了他的血留了一地,摸到了冰冷粘稠的匕首,听到了聂政自毁面容和双目后最后的嘶吼。余音袅绕,他隐约听见冷清而孤独的笛声,看见一个弱小而单薄的背影,小孩子在哭,呜呜咽咽的悲泣缠绕在笛声之中,令人悱恻。
小庄,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