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老大是她杀父仇人的儿子，她一家要将杀父仇人送上法庭。 方婷和她养母、大哥上街游行时，记者最爱拍的还是她。 现在她躺在这里，被自己先前的男朋友派人推下楼后，住在公立医院。在所有病人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

做传媒的唯恐天下不乱。 天下大乱，当事人如此平静是最让我们难受的。 一件事发生了，我们可以当它没有；本来没那回事，我们可以硬造出件事来。但我们总希望，无中生有、大事化无事我们的本事，不是当事人。当事人，应该乖乖地歇斯底里，轻易让我们抓住他们的情绪。 假如方婷拿一杯水泼在我的脸上，或丁孝蟹立刻追到医院，上演一场爱恨交加、口是心非之类，我心里自然会舒服点。可惜，丁孝蟹也没反应。

3这世上，再坏的结局在冷眼人看来都是天经地义，但在热心人看来却是没天理了。我混在精神病科第七十四天，方展博依然没有回来，而丁孝蟹方面也依然没对尚在人世的方婷做任何反应，于是精神科里住院的病人纷纷愤慨起来。 “要是我，一定重新让他爱上我，然后狠狠地报复。”隔壁那个为情发疯的老女人哭哭笑笑。说来，她也不算老，不过是三十几岁。二十出头的时候她与一个有妇之夫海誓山盟，然而十几年下来，堪堪老了，那男人也并没离婚，却终于对她放手。 于是，那女人疯掉了。 世上只有两种人，骗子和傻瓜，传媒和读者，戏子和观众。所谓的爱情和正义，不过是骗子编的，传媒写的，戏子演的，并不真的存在。把自己的命运放在这种事情上，放在别人手里，就怨不得别人在需要的时候放手。 不过，假如你不够强大，就算你清醒，别人未必会问过你的意愿，就把你的命运抓在手里了。人生最不可忍受的，就是你有时不免作了傻瓜和弱者的屈辱。 然后，方婷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屈辱，也不觉得愤慨。 “难道就这样完了？”另一个精神病人，也不知是质问谁，看架式倒像是质问方婷没出息。方婷从高楼坠落，家破人亡，成就了一个铁腕的丁孝蟹。 天边海角的爱情、言出令行的威势，都暂时落幕。 那么方婷不过是丢在后台上的一件道具，存在已经是多余了。 难道就是这样？“方婷，你有没有想过报仇？”对热闹钟情如我，实在不愿意这幕戏现实到再演不下去。 方婷瞪了我一眼——她并非伤后就不说话了，假如那样，大家会认定她很难过，不觉得反常，于是放过她。可是她必要的时候照样地说话，只不过说得不多罢了。 我走个神的功夫，就发现周围静了下来。 门口站着个人，西装，微卷的头发，带着副眼镜，斯文自持、和蔼可亲似的。 就连精神病人也知道事态严重，各自捂着嘴作鸟兽散了。这个人，却是丁家四兄弟的老三——丁旺蟹。

18原来这些日子，丁孝蟹和方婷已经结婚。是夜，我也没喝清酒，丁旺蟹也不泡温泉，陪丁孝蟹聊天实，实则含蓄地八卦。 果然，后来丁孝蟹进的是方婷同一间房啊。 东洋的星空下，我忽地捧腹大笑——当然不敢出声。真的，我觉得世事如此：有些人鸡零狗碎，算计来算计去，如同我；另一切人干脆利落。 前一种人永远做不了上上人物。这世界的主角始终是后者。 这一夜，谁都没睡安稳。 半夜三更，香港打电话过来说，好像有动静说陈万贤要收购五蟹。 丁孝蟹给吵起来，下令立刻全体回香港。 大家筹备动身的时候，他却单和我谈了谈。 一共三句话。 彼时，他很是“慈祥”递给我倒了杯茶，我心里万分不妥。 到了这份上，有些事我不得不疑心了。 “我知道方婷没疯。”丁孝蟹沉吟了会儿，很自然地说。 我虽然算计来算计去，但还不曾有准主意。不知为什么，这话经丁孝蟹一说，就好像本来如此，原应如此。仿佛，若做其他想头才是荒唐。 我默默无言，只为他忽然如此坦率，大感意外。 “起先我就不信，后来真给她骗过，再后来，我知道荷兰的事是故意安排。” 第二句，丁孝蟹在那家小酒馆，也拚杀过了，也重新想明白。“她没疯，我很高兴。” 第三句。 我听得有些感动起来。 原本在我看来复杂沉重的事，难得丁孝蟹举重若轻，看得如此明朗。他很高兴，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 我本来知道丁孝蟹向来言辞不多，开口多半是事务性的，中规中矩。此外便十分简洁。 可眼下，我忽然发觉，一个人能寡言少语，若不是畏手畏脚，那人就非得有个质朴的灵魂。丁孝蟹经历了许多事，性情越发返璞归真。 真是好资质，放到什么地方也会成长？ 他在荷兰想明白一切，反倒高兴：方婷没疯，而且还有这么旺盛的生命力和他斗。细想想，果然，他还有什么想不开？ 那之后，他干脆和她结婚。 假如他终有一天着了方婷的道，那他也不过是个不合格的男人——在这方面，他原本十分保守。 一个男人能保全妻子，自然是比她强些。反过来说，你怕斗不过一个女人，就干脆不配娶这个老婆。丁孝蟹看清一切，仍敢娶方婷。 只因他实在不是畏首畏尾的男人。 “就算没有方婷，你一生照样有许多风浪。”我沉吟道，“何况你这样爱她。”丁孝蟹没太大反应，略有些嘉许地望我。 “就算许多事情，都只好像演戏一样，不能说。可你又不是文艺青年，就算没这么些事，你本来也不会每天敲锣打鼓地表达自己。” 是，方婷现在不快乐；但好过她死，好过她疯。世上其他没死没疯的人就一定个个快乐么？也还未必。 谁又知明天是什么？ “原来孝哥你不过是蜜月躲清静。” 丁孝蟹诧异扬眉。 他没说，我只觉得一句话呼之欲出：“我既然要你叫方婷叫大嫂，怎么你还未改口叫我一声大哥？”忠青社的老大，何必费心给一个手下解释许多事，还花时间看她写的胡言乱语，还昧着良心夸她。 事到如今，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转身再和丁旺蟹单独碰面，我震惊抬头：“你……是不是喜欢我？” 小院内外，大家都在忙乱，我在这一隅汗流浃背。 丁旺蟹望着我，什么也不说。 慢慢地，我却看见他的脸红起来了。

“若不是我查到你不是警察，你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我只觉得脊背生寒。 “谎话，”他却这样叫我。“阿慈。” 那一瞬间，他又像要抱我，怔怔看了半晌，却说出一声“你走吧”。 “你没害到我们，所以我放你走。回去告诉你爸爸，再用女儿做饵，等着替你收尸！”我无暇分辨他的措辞，也无暇拖延。 “千万小心方婷，保重。” 我走出门，知道此刻回五蟹只会有死无生。 雨渐渐大了，我不知走了多久，一辆计程车停在我身边。 “小姐，去哪里？”我随口说出一个地址。 那是我的家。 十五岁已经第四次闹上法庭。 高中刚毕业，大学还没进，我先杀了人，闹到逃走。 是，是误杀，被我错手打死的那个地痞本来有可恨之处。 可是我不该试图把他藏在后备箱里，然后打算烧车。妈妈知道后，立刻昏倒。 我去医院的时候，爸爸拿着枪追出来。 “小慈，你回来了。” 我不知怎么走到屋子里，爸爸把毛毯围在我身上，我呆呆不动。“爸，妈。”我不知如何开口。 “小慈，你终于肯原谅爸爸？” 说什么原谅？我日日惹祸。 “是爸爸不好，不该拿枪指着你，不该说那些话。你当时也不过是孩子。” 不过是孩子，可我也高中毕业，已懂得伤人害命、毁尸灭迹。“爸，”我要出声，抬头看见他们满头白发，脸色那样不好。 “怎么了？”爸爸皱眉，那气势神色岂不是像足了一个人。 “好了，女儿差点被黑社会绑架。”妈妈只当我是小女孩，从来只怕别人害我。“今天回了家，一切都不要再提了。”她怕爸爸终究还是要我自首。 “大小姐，”新来的用人轻轻拉我。“夫人的心脏病很严重了，你们不要刺激她。” “好了，”爸爸又承受了多少？此刻他还要对我微笑。“傻孩子。”为什么人人看不出？我呆了呆。 “爸，让我做完一件事，然后我去自首。” 单独在书房见面，爸爸听了我的话，有些吃惊。 “你还要回忠青社？” 我抬起头，千言万语只想一下子说出来，却有害怕。“爸，你本来要我自生自灭，可是你到底不忍心我死。” “这些年，我也只有你这个女儿。” 我不作声。 “你一定不想坐牢，也罢了。”爸爸误会了我的意思，颓然坐下。“这些年，我替许多昔日的恶人也不知留了多少情面。因为他们老了，因为他们年轻时没有机会，因为他们已经不再为非作歹……”“到头来，我也不忍心逼自己的女儿。” “爸！” “你只要不在越陷越深。”爸爸误会我的意思。“我看你这些年，和那些黑社会以后了真感情。只要你乖乖到英国留学，再不和他们来往，也不和从前的坏朋友联系……”“爸，我必须回一次忠青社。” 爸爸像是动了真气，有极悲哀。 “为了那个丁旺蟹？” 我不明所以，怎么爸爸也误会？我不及应声。 爸爸哗地扯开窗帘。 就在房子外面，十几辆车子，陈兵列阵的光景。这些人疯了？ “你今天走出去，一辈子都不要回来。”爸爸说。 我没有话说。

(完)

多謝小豬啊~~~ @胖小猪的心愿百

辛苦了

沈负心还真是才女，文的构思没得说

一直在找这篇！谢谢！

真是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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