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情当寄蛾眉间——《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鉴赏
原文: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苏轼曾因此词而于《东坡志林》斥后主不恸哭于九庙之外却只知顾宫娥听离曲,未免偏颇。详查其意,此作极有可能非北上之时所写,应为入宋早期追怀过往时落成。故以一阕回忆之词,便言后主未曾告哭太庙,略显武断。而后主追思过往,也只言洒泪别宫娥之事,可见其因生于深宫长于红粉而懵懂青稚。不加掩饰雕琢的赤子心性,可窥一斑。
观后主后期所作,起笔多是哀痛沉郁,如“帘外雨潺潺”、“往事只堪哀”等。此阕却一反常态,运笔铿锵,寥寥数笔勾出一幅浩大画卷。后主生次年,先主李昪建南唐,后主几与国同寿,生长于此近四十载,他与这方圆三千里之故土的情感可想而知。满腔怀恋与愁苦倾注于笔下,便是故国旧殿的浩然之象。前四句为实录,无需含情而词意雄浑。享国日久,山河辽远,时间长轴、疆域全貌似于两句间便横展于目前。至于层楼上出重霄,龙凤盘檐而栖,珍木葳蕤,珠箔逦迤之景,更是跃然纸上,可见豪奢。结句“几曾识干戈”,满怀对身虏北上的惊惶无措与国祚不承的无尽悔恨, “几曾识”自是宫中见识,“干戈”便乃国破,承上启下,过渡至下片。而于上阕通篇实景中突发一问,有如大梦方醒,令人陡生慨叹与惋惜。
下片起句“一旦”与“几曾”相应,由极盛至衰微,自国主归囚虏,似不过只在一念一瞬电光石火间。愁来一日即为长,又何况是绵绵无期不知何时绝之国痛家苦?于是忧消腰际,悲生华发。虽是引典,却是他身虏汴梁之后的真实写照。其憔悴悲戚,与前文描述故地之壮丽时所露风发意气差之甚远。忧可伤身,揽镜自视,所见老病骨立之况,不免更悲从中来,自叹自怨,悔之无及。
思绪至此,便难免怀想去国北上,失却江山之时所见所感。昔年伴他歌按霓裳羽衣舞之教坊乐工,援琴抚筝,弦哀管泣。故往欣悦之音,而今已无欢欣,只余凄凄哀吟,宫调长鸣,若羊失群。别离曲起,本是送行之告慰,却无以遣排哪怕毫微之忧,反致哀情勃发,催人泣下。
泣涕如雨之际,方要辞宫登船,却顾宫娥粉黛,罗衣瑶珮,华裾相送。彼时后主居于深苑,同宫闱女子终日相伴,且怜爱蛾眉之名人尽皆知,一朝永诀,相视间自有万千不舍。自将北狩,承失国之辱,而眼前女娥俱青稚处子,南唐不复,宫阙不存,她们又将何去何从?故有泪横颊,濡袖沾襟,非仅叹惋自身命途多舛,更对存身于宫中之女抱以深深怜惜。
后主词中对比运用极多,此作亦不例外,上阕言盛景,下片述追忆,极乐极悲间以“几曾”“一旦”承接,极言境遇变幻之快令人措之不及。今昔相去之感于哀乐相映间越加强化,更被上下片间不着痕迹却又笔力千钧之转折推至极点。赤子心性之君王,纵失国殁疆,也得后人追吊哀怜。可叹可哀,大梦谁先觉?窗外日已迟。
《破阵子》一调慷慨雄浑,后主所采仄声入调更显一分明快激越。以激昂之调音入词,极尽故国绮丽宏大之景,由豪迈大气一贯而下,却于一语间收束转为娓娓而诉的至哀,非但有令人太息的强烈反差,更全露自身面对巨变之时的惶然无措,结句亦将稚朴赤子心展露无遗。观此短短六十二字,似依然能闻五代兵荒间江南国主于绝望中那无可奈何却又哀厉弥长的号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