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焕默然半晌,忍不住开始质疑顾君乔的品味……
顾长惜见那人落荒而逃,似是心情不错,转过身便在夜色中缓缓踱起步来。
她若有所思的跟了半晌,终于后知后觉想起一事,蓦然惊道:“他是你师父?!”
……
“虽然不太想承认,”顾长惜顿了顿:“不过他确然是我师父。”
她眼珠儿转了转:“不知尊师如何称呼?”
顾长惜淡淡道:“尚风悦。”
“噢——”容家小焕应了一声,随即忽然反应过来:“尚……尚风悦?剑神尚风悦!”
饶是她再不知晓江湖诸事,也多少听过青山一脉的传奇。据说此门派效忠于皇室,隐秘非常,武功奇高,每一辈弟子必轰动江湖百年。而临了这一代,青山派只收了两名弟子,一个名叫陆巍,而今已是皇家隐卫统领,另一个便是尚风悦,听闻他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材,生性风流不羁,不喜束缚,便婉拒了朝廷的厚禄,以自创的追风十三剑独步武林,得了“剑神”的美誉,亦是江湖公认的第一高手。
这样一个狠角色居然是顾长惜的师父!
容焕心中掠过几个念头,如此一来倒也解释了为何顾长惜身为王公贵族,却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
“这件事,我身边只有老二和高护卫知晓。”见她仍然一副被震慑的模样,顾长惜轻飘飘的补了一句:“你是第三个。”
她怔了怔,一句“那你为甚告诉我”到了嘴边,然顿了顿终究按捺住了,只是忍了心中浮起的莫名欣喜,垂下头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两人便这般一前一后的走着,虽没有言语,然街道间车水马龙,倒也并不如何沉闷。
很快便临了泾河之畔,许多人在岸边放起了纸船,上面载着一个纸制的牌位。不远处的河面上拉起了一道燃烧的火线,这许多纸船顺着水流拥然而上,随即都会一一染上火焰,且行且燃,最后化作一纸黑灰,散入河中再无踪迹。
这是一种孟盂节特有的祭奠方式,人们相信纸船能够搭载灵魂平安度过奈何桥,免受河中百鬼的阻碍。
顾长惜在人群中静静的瞧着,容焕只看了一会儿,注意力便被旁边的糖芋糕吸引住了。很久以前,在宁馨子刚刚收她为徒不久,曾带她来过一次九凰,途中经过西羽,恰好容焕肚饿,宁馨子便为她买了这种点心。
时隔多年,当初慈爱的师父已然不在,她再次瞧见糖芋糕,总不免有些怀念。容焕忍不住过去要了两个,那摊主生意倒很火爆,她排了一会儿才拿到手中。
然一转身,顾长惜却不见了。
她挤出人群,走了一会儿才找到他。
彼时顾长惜正专注的在牌位上写下一个名字,他弯下腰将那牌位放入纸船里,轻轻的送入了河中。
容焕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站在桥上,安静的瞧着母亲的牌位挤入众多纸船中,面色毫无波澜,不悲亦不喜。
只是这种平静,远比悲恸哭号要来得震撼。
从未见过亲生母亲的人……大概,回忆起来也是很艰难的吧?
她心中陡然生出几分怜惜,缓缓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满腹心思又不知如何开口,酝酿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定道:“顾三儿,你知道我为何叫二喜吗?”
顾长惜瞥了她一眼:“因为二么?”
……
果然安慰他就是个错误!
“当然是因为我还有个哥哥!”容家小焕炸毛道:“我哥哥叫容大喜。”
顾长惜似是笑了笑,沉声道:“二喜想说什么?”
“我小的时候,家住边境处的小村落,爹娘勤劳恩爱,哥哥待我也好,一家四口虽然很穷,但日子过得很快活。”容焕似是回忆了一会儿,复又道:“可是忽然有一年,村中连年干旱闹了饥荒,家中已无余粮,我半夜饿醒了,听见爹跟娘商量着,要把我卖给村头无后的人家做女儿,来换取多一些的粮食,我娘虽然未同意,但她终究也没有反对。”
顾长惜没有言语,只是静静望着河水。
容焕顿了顿,接着道:“虽然后来他们想方设法的挺过了饥荒,没有真的将我卖掉,但从那日起,我心里便存了一个疙瘩,我觉得爹娘不如爱我哥哥那样爱我,直到那场灾难的来临。”
顾长惜淡淡道:“你的娘亲和兄长死了?”
“如果没有亲眼见过,你一定不知道,饥饿能让人变得多么可怕。我娘被人捉住……我哥哥上前跟人拼命,也惨遭毒手,只剩我爹带着我逃命。”容焕声音平静,微微闭上了眼:“其实我也不愿这样心思深重,只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女孩,若不学会察言观色城府手段,是很难在乱世中活下去的。”
那艘承载着顾长惜母亲牌位的纸船燃烧起来,容焕瞧了许久,直到最后一片纸灰散落。
“后来我与爹爹饿了两天,又在数日大雪中迷了路,两个人便都昏了过去。待我醒来时,发现我在周遭唯一一处小石台上,而我爹半身都埋在雪中,就此冻残了一条腿。”她微微叹了口气:“从那一刻起,我方知自己错了。我爹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更爱哥哥,可无论是哪一个……他都会为我们奋不顾身,这便够了。”
顾长惜听出了端倪,淡淡垂下眼睫:“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世间诸般善恶,没有谁一定要待谁好,有了自然感激,没有也无需烦恼,便是生身父母也一样。”容焕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望着他,一字一顿道:“顾三儿你且待着,终有一日,你会遇见一个人,她会陪在你身边,为你不顾一切,她会爱你惜你,胜若……胜若自己的性命。”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简直细弱蚊鸣。
顾长惜似有片刻怔忪。
她扒开惨烈的伤口,居然只是为了小心翼翼的抚慰他。
自顾长惜弱冠之年起,对他表露情意的女子早已不计其数,聪明如他焉能不知,最后那一句深情而果决的言语代表了什么。
过了半晌,他弯起嘴角,缓缓凑近她耳畔。
“容二喜,你是欢喜了我么?”
刹那间,容家小焕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
周遭的吵杂逐渐淡去,灯火也慢慢昏暗起来,天地间一片静谧。
仿佛世间只剩眼前唇畔含笑的男子,他绛红色的衣角,他如墨的乌发,他琥珀色的双眸,他花瓣般的菱唇,还有他忽然靠近所带来的好闻气息。
我才没有欢喜了你呢!
她张了张嘴,似是想这样说。
这厮高傲又毒舌,喜怒无常,行事狠辣,谁会……谁会……
可心底有个声音却不住的说自己撒谎。
顾长惜,他强大,美丽,精明,聪慧,手段凌厉,心思缜密,绝不屈从命运。
她欣赏他,怜惜他,到最后……变成了连自己都抑制不住的……思慕之心。
夜风拂乱了容焕的乌发,覆过她悄然染上红晕的双颊。
……你是欢喜了我么?
“嗯。”她听见自己的回答,声音羞涩却坚定:“……我好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