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狗，嘁，终于吃东西了嘛”江彩珠撇了一眼食盆。
农村的狗没有那么好的待遇。这东西吃混了猪肝和狗粮的拌饭，还是生怯得很。她想不了这东西哪里比土狗强，反正她不指望它看家护院了，筋骨瘦弱，一副怂样儿。
还是农村好。人啊庄稼啊都是野的，而她年轻力壮，还有个……儿子。
她狠狠盯一眼蹲在地上的宋隅安。

她蹲在这儿很久了，犹豫要不要伸手摸摸它。
狗很小，听妈妈说叫做“哈士奇”，是一种在很冷的地方拉雪橇的工作犬。
她从狗的瞳孔里看到自己影影绰绰的面孔。它眼睛里没有光，连带也显得她的童花头暗淡单薄。其实看不清最好，太早明白自己置身漠然对于一个幼童来说是过于残忍的事情。
和后来不一样，初见的它很内向，害怕似的蜷作一团。
真正过年的时候狗病了。爸妈守在兽医院陪它挂水。她坐在折叠桌边写寒假作业，抬头的间隙看到太阳从山的缺口出来，高高伫立又迅速跌下去。

康复的狗没少领受婆婆的抱怨。她还是对这种城里的东西嗤之以鼻，就像是对不能传承宋家血脉的长孙女一样。虽然从生物学的角度上这个孙女有身上的X染色体来自于她，也丝毫不能改观她对长子的子嗣并非男孩的一以贯之的不满态度。

春节呢。她往下拉了拉衣袖，觉得有些冷。指针随便地滑过了十二点。
他们还没回来。
屋外有稀稀零零的爆竹声。宋趿着拖鞋走到客厅，从电视机后面摸到插头，插进了那个丑陋的三角形插孔。
咔嚓。
短暂的延迟。一盏小小的红灯亮了起来。宋隅安从未在黑暗中看见过这灯光，一瞥间只觉得眼底落炭似的疼。光冷，却使她莫名想起黑暗中的野兽，仿佛能感受到它周身散发的热气，凸出一个个针尖大小的刺，压在她手臂的毛孔上。她慌张地把插头拔了下来。
啪嗒。
于是周围又什么也没有了。粘稠的黑暗包裹了她。空空荡荡的客厅回荡着秒针的声响。
她渐渐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从微弱到巨响，追上并掩盖了钟的声音。
咔嚓。
啪嗒。
咔嚓。
啪嗒。
很久之后她看到了一个故事。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在圣诞夜，一根根划亮了用以维持生计的火柴，最后死在温暖缥缈的梦境里。
她的脑海里没有任何画面。没有异国的雪花餐桌上的烤鹅，也没有小女孩红肿的双手挂着泪花的脸颊。一片漆黑中只听到火柴不断划亮时火苗的尖叫。
或许还是这个声响。

插一段

笔试结束。空调的冷气从身侧剥离。她裹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往前走，拐弯，推门，走进隔间，开始抽噎。
“数学考得好简单，根本没有区分度。”
“对啊，5题是江苏去年的高考题吧。”
“前几道题是我们学校的模拟题，我们学校3000人可能两千人都会做。”

她靠在和他们一墙之隔的地方，掏出手帕纸吸干眼泪再丢进纸篓，长久地冲水。
她们进来很久了，没有听到声音。如果太短，大概会生疑的。

后来一切如常。
那段时间狗磨合得很累，不过最后还是学会了在阳台上排泄。
她拍拍它的脑袋。
“这下你不用挨打了。”
她见过它被打的样子。印象里，爸爸总是抄着衣架，细细瘦瘦的铁丝，裹一层俗气而有暗淡的外壳，用的时间稍久些，就会不住地落些碎碎块屑，露出里面苦锈着的铁丝。
有一次，狗就那么失禁了。
也有比较温和的时候。江彩珠用和水泥的大铲子一下子干净利落地把目标物从地面分离，移到阳台上，再把狗锁在那儿。有兴致的时候，她会数落它几句，就是那种目标明确的，威慑性的语言，。她究其一生也无法理解城市人对鼓u励教育的推崇。
有时她只是站在那儿洗衣服，。整个阳台都是水声和衣物摩擦混合所产生的味道。外面路上的车鸣和尘土味只是远远地伏着，并不打扰。

狗又一次和排泄物发生关联是不久之后的事情。
宋上完厕所，从桶里舀水时，门被它无声地拱开了。
她回头准备冲水。它的眼睛飘忽地掠过她，其中有种担忧而贪婪的神气，胡子上沾了些许糊状物。
宋隅安吓得不轻，恶心之下，也不敢拉它，于是从它嘴边冲了小半桶水下去。
离我远点儿。她瞪着它，贴着门一寸寸挪开了。
晚餐后，宋隅安自然而然地提出狗很久没有洗澡了。大人们在电视机的光彩里含糊地答应了下来。
呼。她轻轻地揉了揉眉毛。

然而，这只狗和粪便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不久在某个尚未开发的农村，狗第一次领略了粪坑的风采。
作为高级灵长类的她也不得不敬佩粪坑的伪装能力，腐化的积肥上长纠结着许多杂草，粗略看上去并无异样。然而它虚虚实实外刚内柔，而且还有优异的"留狗"的能力。
那是一场惨烈无比的战役，爸爸拉着狗绳，妈妈则从身后拉住爸爸。狗被勒得很紧，隔一会儿就呛痛的呜咽一声。
狗终于回头是岸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还好路上人并不多。他们走着走着，碰到一只消防栓，更幸运的是，它还连了一根水管。
毛被粘在一起后，狗显得瘦了不少。水流远远的冲到它身上时，宋隅安送隐约觉得空气中腾起了细小的粪便颗粒。

半年后，狗长得很大了。
窗外蒸腾而起的是稍稍带着灼热气息的阳光。宋依然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上学。对她而言时间好像无关流逝。她没有对长大的过多的憧憬。隔壁欢欢依然有很多空闲的下午，老居民楼墙皮依然斑驳，尽管不知不觉间送宋隅安已经可以够到冰箱门，踩着凳子可以把书桌最上面的聊斋和成人笑话拿下来。

她听到门轴转动的一声哑响。
“狗跑了！“宋隅安心中一紧，书包随手扔在地上，下一秒已经在小跑中跻上了运动鞋。
狗已经在半个楼层之外了。
她“蹬蹬蹬”以一步两阶的速度迅速追赶。

她毫不费力地把狗带了回去。回家的时候父母还在睡梦之中，对今天惊险的一切一无所知。婆婆出门买菜，尚未回家。
她迅速地将馒头咀嚼，吞咽。然后拿起地上的书包，慢慢地出门。百货商店旁的小面馆里还有等着抄她作业的人。
对它而言这样惊天动地的行为也许与叛逆或是追求自由没有丝毫关系。但宋隅安的世界正在细微的晃动中抖露出了另一种可能。
谁说不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