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首日
孙哲平将行军地图交给唐昊,作为临时队长的他把地图摊在地上,所有成员都围了过来。海拔3500米的出发点与海拔4200米的终点间,密密麻麻的等高线标出了四座山头和大量斜坡缓地,若要在48小时内顺利到达张佳乐与直-8所在的终点高地,他们每天的睡眠时间都不能超过4个小时。
孙翔蹲在离唐昊最近的地方,他张开食指与中指,定住第一座和第二座山头,唐昊拿着笔在两山之间拉出一条直线,两人相视默默点头,全程不得参与路线判断的孙哲平站在他们身后,在看到那条线时微微虚起了眼。
高原的阴雨中,7人队伍拉成一条不长的线。唐昊和孙翔走在最前面,他俩将95式自动步枪端在胸前,全然一副突击尖兵模样。走在他们身后的是林枫,他在高反的前两天,脸肿得连说话都困难,第三天时却突然好转。再往后是邹远和刘小别,他俩的高反症状也已减轻,但150公里行军对他们来说仍是几近无法完成的考验。队伍最后的是袁柏清和孙哲平,孙哲平的身份仅是监督,无所谓队列前后,而袁柏清却不同,身为队伍中无高反的3人之一,断后是他必须承担的职责。
下午4点半,在走过了3公里相对好走的地形后,一片沼泽地拦在队员们面前。
唐昊从杂草丛生的地上捡来一根约1米5长的树枝,他将树枝探入沼泽中,稍稍一用力,树枝就被没入3分之2。
“怎样?”孙翔看唐昊把树枝甩在一旁,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没用力就下去了1米,人不可能在上面走。”唐昊抬头往四周看,沼泽一边看不到尽头,另一边在一座山丘脚下,他往那边指了指,道:“我们只能从边缘绕过去。”
“会花很多时间。”孙翔回头,因为队伍停下来而坐在地上休息的刘小别和邹远正拿着简易氧气瓶吸氧。
“没办法,走。”唐昊朝袁柏清做了个转向的手势,随即率先朝山丘脚下的沼泽边缘跑去。
“那是什么?”还没跑拢沼泽边缘,孙翔就注意到一条看不大清楚的黑线。
“木头和腐烂的植物?”唐昊踩在沼泽边缘试了试,牛皮军靴的鞋头陷进沼泽,可依着脚下大量木头的支撑,他并没有被沼泽拉得更深。
“一定是以前从这里走过的部队铺的。”孙翔松了口气,若没有这一条“黑线”,他们就连绕着沼泽边缘走也十分困难。
“我们还得找一些树叶,不知道中间是个什么情况。”唐昊试探着走了5米又退回来,沼泽边缘大约有700米长,他不得不做最坏的准备。
“行,你只管带头在前面走,我和袁柏清走最后。”孙翔说完就往队伍中跑去,孙哲平一直看着他俩跑前跑后,却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有说。
高原林地上,蕨类植物随处可见,短短一刻钟,孙翔和袁柏清就抱了两堆一人高的蕨类大叶,刘小别想上前帮忙,邹远却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逞强,林枫退到他俩中间,只说了一句话:我陪你们,放心走。
一切准备就绪后,唐昊开路,孙翔、袁柏清收尾,7个身着丛林迷彩的身影小心地在沼泽边缘移动,他们走得很慢,远看甚至难以辨认他们是一队全副武装的军人。
大约走到500米时,唐昊突然举手示意停下,他抬起右脚轻轻往下踩,泥沼竟然漫到了脚踝的位置。
“孙翔!”唐昊朝后大声喊,他表情很不好看,声音也有些紧张,“把叶子传过来!”
“行!”孙翔不用问就知道前面的木头不够踩了,他撞了面前的袁柏清一肘子,道:“先把你的传上去。”
厚厚一叠蕨类大叶挨个往前面递,唐昊从邹远手中接过时得到了一个“我没事”的眼神,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动作极轻地把树叶铺在下沉的木头上。
大队伍全部留在能够踩实的木头上,唐昊一人抱着叶子一步一步地往前铺,用完最后几梗叶子时,他直起身子看了看前方,后又转身朝邹远等人招手。
靠着前人留下的木头和弱不禁风的蕨类树叶过沼泽,众人死死盯着面前救生索一般的“黑线”,像走钢丝一样如履薄冰。
在所有人都踩上树叶后,唐昊又喊了声“孙翔”,孙翔将手上新的叶子往前传去,他朝袁柏清身边挤了挤,弯腰就开始捡拾身后唐昊之前铺的叶子。
沾了泥水的叶子满是污迹,孙翔将它们抱在怀里。唐昊一路向前铺新的叶子,他就一路跟着收走过的叶子。植物腐烂的味道和叶子一起打在他鼻子上,污泥抹在他脸上就像一层天然迷彩。袁柏清默不作声地拿过孙翔捡起的叶子,他们不能同时捞树叶,他只能尽可能多地取走他手上的负担。
短短的200米,越来越脏的树叶将每个人的胸前、双手抹满污迹,当唐昊第一个踩上踏实的土地时,他们耗在沼泽上的时间已经足足有两个小时。
接近7点,天色渐暗,孙翔在离开沼泽后再次回到唐昊身边,他们都有些焦躁,依照出发前的计划,他们必须在整个队伍休息前达到地图中的第一个山头,那也是行军规定的第一个4小时休息点,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他们根本不可能为两个高反患者一个高反不确定何时再次发作者缩短路程。
“我们要抄一段近路才行,这里怎么样?”唐昊指着地图,离出发已有4个小时,他们离计划休息的山头还差得很远。
“斜坡?”孙翔仔细比划了一番距离,“行,而且从这边过去是谷底,他们也容易走一些。”
“教官,我们要抄近路,没问题吧?”唐昊扯着嗓子问掉在最后的孙哲平,见孙哲平做了个OK的手势后便朝着队友们大手一挥,道:“走!跟上我和孙翔,袁柏清你在后面罩着点儿!”
“放心!”袁柏清击掌给自己鼓劲,他跑到刘小别和邹远身边,躲着孙哲平小声问:“还行不行?把背囊里的东西拿出来给我背。”
“你小子别来祸害我俩!”刘小别浮肿的眼睑正在发抖,他开玩笑地一拳砸在袁柏清胸口,笑得勉强又难看,“没事,我们走得动。”
“我也没事,林枫在前面等我。”邹远挥了挥拳头,短短一句话都说得上气不接下气,“都加油!”
孙哲平点上一支烟,他其实听到了袁柏清给刘小别、邹远说的话,作为行军监督,负重作弊一定是要严厉指出的。可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准特种兵们抢过队友的背囊。
在特种大队里,作弊并不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比如唐昊孙翔在原定的路线上抄近路,其实也可以算作一种作弊。
9点,天已黑尽,夜视仪中与地图对应的斜坡却分明是一座接近80°的悬崖。
“我操!”孙翔一脚重重揣在崖壁上,细碎的石头发出“磕磕”的声音接连滚落,“他妈的地图怎么回事!”
“侵蚀严重,原始地区地图没有更新。”唐昊闭上眼睛叹气,干涸的喉咙有轻微的哽咽。
“那怎么办?”孙翔在唐昊面前走来走去,他性子急,为了这次意料之外的行军他已经收敛、理智了很多,不再做事不经脑子,不再挺着胸脯逞英雄,可结果呢,他们本以为选了一条更加快捷的路,最终却被一座悬崖拦住去路。
“你别在我面前晃!”唐昊厉声吼孙翔,他的脾气比孙翔还坏,看着这一堵悬崖更是比谁都急。
“你俩别对吼了,不就一座悬崖吗,我们悬崖还爬得少了?”刘小别迈开右腿踩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走,别哥带你们征服大自然!”
“你别闹!要爬也不是你打头!”唐昊一把将刘小别拽下来,他仰头又往上看了看,多亏了特种大队列装的最新夜视仪,漆黑无光的野外在视野中还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那就你们打头呗……”刘小别退到邹远身边,他耸了耸肩,要不是给高反缠上,他才是拟定的行军尖兵。
“我上,我去挂绳子,你们都在下面等着。”孙翔将背囊扔在地上,蹲下准备掏出绳索等设备。
“来不及,绳索虽然安全,但是我们7人挨个上去的话,根本无法按时赶到第一座山头。”唐昊按了按太阳穴,否定了孙翔的提议。
“你的意思是徒手?”孙翔将唐昊拉到一边,扣着他的后颈恶狠狠地说:“你想想他们,他们现在这状态能徒手?”
“是不能……”唐昊声音说着说着就大了起来,“可时间我们也再耗不起了!”
“耗不起就爬,别啰嗦了。”刘小别拉着邹远走到唐昊和孙翔跟前,“徒手,我俩就跟在你们后面,林枫和袁柏清在后面帮我们,行了吧?”
“说实话,我差不多快坚持不下去了,如果不能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休息点,我……”邹远没有说完,他比刘小别喘得更厉害。按行军要求,队员在到达休息点之前不能进食、喝水,更不能睡觉,他已经顶着高反的痛苦走了6个小时,再拖下去他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出状况。
“爬吧,我俩保证看好他们。”袁柏清也走上前,跟在他身后的是林枫。
5分钟的思考后,唐昊一言不发地走向悬崖,他向上伸出双手,右腿也抬了起来。孙翔吐了一口唾沫,待唐昊让出第一个着脚点时毫不犹豫地跟上。
孙哲平站在悬崖下的谷底,眼前负重徒手攀登的都是他和张佳乐教出来的优秀攀登手。如果是在平原,如果是在白天,他根本不用为他们的人身安全担心。而现在,他几次张嘴又欲言又止。最后,当邹远身边大块大块的石头突然往下滑时,他才终于没忍住大吼了一句:“注意脚下,不要往后仰!”
没有人作答,每个人都屏住呼吸拼命向上。唐昊爬在最上面,他的每一步都是危险的探路,孙翔紧随其后,无可避免地经常被上方落下的石头击中。过去,二人经常为“你的石头砸到老子脑袋了”而互相大骂,可如今挨了好几次砂石攻击,孙翔都忍着一声不吭。邹远和刘小别在相对安全的中段位置,高原阴冷的夜晚,他俩的额头上却满是豆大的汗水,刘小别有些看不清前方孙翔和唐昊指出的路了,邹远则是紧紧抓在石头上喘气。
“加油!快了!”林枫心脏跳得很快,他察觉到自己的高反症状好像又冒出来了。
“别怕,你们的薄情哥在下面堵着你们!”袁柏清一直盯着上方的刘小别,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如果刘小别和邹远一个没抓稳掉下去了,他一定会不计一切代价抓住他们。
“没,没事。”刘小别咬着牙往上爬,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听得见邹远踩上着力点的声音,抬起的手却好像老是够不到夜视仪中的准确位置。
一切都发生在分秒之间,刘小别抓着的石头着力点突然松动,周围的砂石像波浪一般向下垮去,他死命将身体扣在悬崖上,黑夜里看不到的血迹在尖碎的石头上画出惨红的痕迹。
止住他下滑趋势的是袁柏清,然而与其说是“止住”,不如说是靠着一只手将他生生拽住。两人的血在悬崖上就像一道平行线,最终停止在离谷底只有5米的位置。
“小别!”邹远是第一个喊出声来的人,他刚想往后看,头顶上却传来孙翔的喝止——
继续爬!不要回头!
半小时之后,唐昊终于爬上悬崖顶点,他迅速掏出攀登绳绑在一边的大石上,孙翔在悬崖边拉起邹远,林枫也憋着最后的力气撑了下来。
结实的绳子降下,护着刘小别重新爬到悬崖中间位置的袁柏清一手卡着位,一手压在刘小别腰上。刘小别借着袁柏清的保护,不顾满手臂的鲜血紧紧握住麻绳。
7人挨个爬攀登绳的时间耗不起,拉起已经爬了一半路程的两人却花不了多少时间。
当袁柏清也最终爬上悬崖顶时,孙哲平在通讯设备中示意他们先走,他很快就会跟上。
夜间11点,6人终于在奔波了8个小时之后,“顺利”赶到第一座山头的休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