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皇后宫中时，大部分嫔妃已经到了，莺莺燕燕好不热闹。大家都是“姐姐妹妹”的唤着，一派亲亲热热的和睦景象，仔细听其言语，却都别有用心，你捅我一刀，我还你一剑。说是唇枪舌剑也不为过。见我进来，殿里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嘲讽和讥笑。
我对她们的目光恍若不知，端端正正行礼，“华贵嫔娘娘身子不适，不能来请安了，臣女特来向皇后娘娘告假。”
皇后面上依旧淡淡的，没有特殊的表情，“无妨，既然不适就该休息。可请太医了？有无大碍？”
我尚不及回话，听见一个声音响起来，“华贵嫔从前推托伺候皇上晚了不能来请安，如今皇上不如了，她又身子不适了……”话语未尽便笑起来。我回头一看，果然是祺嫔。
冷笑一声，正待说话，只听丽贵嫔将茶碗重重一放，冷哼道，“皇后娘娘都未计较，祺嫔怎么敢多话？”
祺嫔噗嗤一声笑出来，娇媚的容颜带着戏谑，“谁尊重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心里自然清楚，岂是丽贵嫔你的一句话可以决定的？嫔妾知道丽姐姐一向以华贵嫔马首是瞻，对华贵嫔可比对皇后娘娘还尊敬呢。只是你们位分一样，从前她得宠也罢了，如今你们不过一样的人，谁都知道昨日她是怎么身子‘不适’的，丽姐姐还要辛苦维护，真是可怜。”
丽贵嫔脸色铁青，却一向口才不好，恨恨道，“祺嫔这样口齿伶俐，怎么留不住皇上？”
我瞧瞧瞥一眼皇后，果然也有不豫之色，便大声接着道，“祺嫔娘娘不止口齿伶俐呢，眼睛更是亮，连皇后娘娘都不知道姐姐身子如何，方才问我，祺嫔却说人人知道。看来你的眼睛比皇后娘娘厉害呢。臣女不知，这是否是僭越？”这一番话也没有很凌厉，不过挑拨一下。本来我便没心情应对这些，本以为以姐姐的盛势，没有人敢当面生事，没想到这祺嫔这样胆大，真是空有美貌。
祺嫔微微噎了一下，我正欲告辞，却见傅如吟袅娜地走了进来。只见她一身大朵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逶迤拖地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身披金丝薄烟翠绿纱。低垂鬓发斜插镶嵌珍珠碧玉簪子，当真一位花容月貌的宠妃。远远看去，容貌身影，乃至衣服，都像极了当日的甄嬛。只是走近了，这样粉嫩的颜色却全无甄嬛那样清丽婉约，反而更显娇媚动人。她们果然是不一样的。我正在愣神，傅如吟轻轻笑道，“皇上早上吩咐了昨日嫔妾累着了，不让人叫嫔妾起来，是以嫔妾来晚了，方才听见有人说话，不知错过了什么热闹？”
她一句“累着了”着实大胆，却丝毫不脸红。坦然面对如刀剑火炬般的众妃的目光，盈盈浅笑。
她见了我，讥笑道，“郡主不在宫中伺候你姐姐，看着我发什么呆呢？”
我回神，嘴角上扬，“臣女看傅美人裙子上的牡丹这样好看，才不觉呆了。”我将“牡丹”二字说的极为清楚，姐姐受伤，我又要排查麝香一事，想来无时间料理她了，不如丢给皇后来做。出乎意料的是傅如吟没有一点尴尬，反而得意洋洋，“这是皇上特别赏给嫔妾的，华贵嫔怕是没有呢。”
我心内冷笑不已，居然这样娇纵蠢笨，“牡丹自然不是谁都有的，傅美人不会觉得自己与皇上伉俪情深，忘乎所以了吧。”
傅如吟怔了怔，仿佛意识到什么，我已举步出去，不忘在经过她时轻声道，“姐姐喜欢芍药，是以皇上赏赐皆为芍药。”
挑拨一番，我心情舒畅不少，听闻姐姐还在屋里躺着，便带着温宜出来走走，思索着麝香的来源。日夜所用，能是什么？衣物发饰自然不可能，姐姐日日更换，哪可能件件都有问题？食物汤水，全是颂芝监看，应该也不是。胭脂水粉？熏香荷包？究竟是什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害着姐姐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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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心想着这事，不知不觉走到了不熟悉的宫殿。我只是和温宜出来，后面并没有跟着婢女，我只得问温宜，“温宜认识这里吗？”
温宜歪着小脑袋想了半天，道，“知道，是皇祖母的地方！”
原来是太后寝宫，我有些犹豫，论理到了这里，是该进去请安的，可是我不知道太后脾气，也不知她是否待见姐姐。看了看温宜，我还是决定进去，毕竟皇上膝下一共才三个孩子，温宜又是最小的，想来太后很是疼爱吧。
进去后看见几个宫女和小厮守在外面，心内猜测是不是哪个王爷进来请安了。走近一看，却有玄汾和玄轩的小厮，这时一位青衣宫女迎上来，“奴婢参见温宜公主，参见花娆郡主。”
我瞧她年纪，衣饰，气度做派，知道是太后身边得脸的人物，含笑谦卑道，“嬷嬷有礼了。公主说想太后娘娘了，特来请安。只是……”我抬头看看小厮们，又道，“不知哪位王爷来了，倒是不敢打扰了。”
温宜乖巧玲珑，甜甜笑着，“温宜想皇祖母了，嬷嬷，皇祖母是不是不得空？那温宜等着就行，再不行，明日再开也可以。”
她亦笑容得体，“公主既然来了，奴婢这就去通传，请公主与郡主移步稍作等候。”
那宫女进去一会儿，很快出来，笑道，“太后娘娘有请。”
我颔首略微行礼表示一下，“有劳姑姑了。”

我快走两步，问，“玄轩哥哥有什么事吗？何以摒退所有人？”
他只是瞧着我，许久道，“这是清河王让我给你的。”
我唇角漫上笑意，“果然，我说他怎么沉得住气，原来托了你来避嫌呢。”
玄轩眸光紧紧锁在我身上，“我竟不知，你和他还有来往？”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但这里面内幕我终究不能说与他知道，便道，“不曾来往，但确有些别的渊源。”
玄轩眸中翻涌着很多情绪，最终归于平静，“世兰如何了？”
我叹息道，“太医医的了病，医不了心。若说要让姐姐从此开心起来，只能让她不爱皇上了。”
玄轩亦叹，“你还小，不知什么是情啊。”
我思虑片刻，还是问道，“以从前的慕容家的盛势，有谁可以比肩？”
他皱皱剑眉，“什么？你何出此言？”
我将姐姐体内麝香一事告诉他，又道，“我想，能不知不觉中害姐姐至此，那人的势力必然不在当日的慕容家之下吧。你说会不会是皇后？”
玄轩的脸色苍白，眼睛里是深深的不可置信，喃喃道，“他总不至于……”
我惊问，“谁？！他是谁？！”
玄轩的目光那样复杂，静静凝视于我，“让我来查吧，你……还是不要插手了……”
我气结，“这是什么话，姐姐的事就是我的事，什么叫我不插手？！你知道什么对不对，到底是什么人？难道你要袒护她？！”
玄轩反诘，“你当我是什么人！你这样看待我？！我只是怜惜你太小，不该沾手阴私污秽之事而已。”
我赧然，愧疚道，“是我激动了，玄轩哥哥莫怪。我最近实在……”顿了顿，又道，“只是你究竟是外男，就是有心，也不能查清这些后宫私事啊。”
玄轩怔了怔，叹息道，“你让太医查查欢宜香吧，但愿是我猜错了……”
我奇道，“欢宜香？那不是皇上赏赐的？有人敢在里面动手脚？那必然是皇后！”
玄轩摇摇头，“先不要妄加揣测，你先查查要紧。”
我垂眸片刻，道，“好，玄轩哥哥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你去吧。”
回宫中时姐姐已经醒了，静静坐在床榻上，也不喝药。像个精美的木偶，一动不动。我知道，这次她是真的伤心了。
从颂芝手中接过药，我道，“姐姐怎么不吃药。芍儿小时候生病不爱喝药，每每都是姐姐哄我喝下，这次换我来哄姐姐，好不好？”
姐姐的美眸毫无生气，“我问过颂芝，她说皇上没有来看过我，反而歇在了傅如吟那个贱人处，是不是真的？”
我微微噎住，小心翼翼道，“姐姐不是想明白了吗？傅如吟也不过一个替代品……”
姐姐抬头，眼睛里万千失意，“我那么爱他，却连一个替代品也不如吗？”
我狠狠心，将药一摔，“对，他就是个糊涂的混蛋！但你这样有什么用？你要是爱他，就要好起来，去争宠，去赢得他的心，去把那些贱人踩在脚下！你要是不爱了，要是恨他，更不该惩罚自己，应该好好的，像敬妃那样生活着。你现在这个样子是要做什么！”
颂芝吓得跪在地上，想说又不敢说。我依旧带着怒气，“跪着做什么，跪着你主子就吃药了？！出去再煎一份药来！”
姐姐苦笑，“我很没出息是不是，我根本不配为慕容家的女儿！他杀了我们全家！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可是我还是没出息地爱他……可即便我爱他爱到这般田地，他始终不在意我啊……从他下令杀了父兄起，我就恨他，又恨又爱，越恨越爱……我该怎么办……芍儿，我该怎么办……”
我悲哀地握住姐姐的手，“姐姐要好起来，要为父兄昭雪，除了我们俩个姐妹，没人能替慕容家说话了。姐姐，我们的侄儿还在宁古塔，等着我们去解救，无论你是爱还是恨皇上，都必须振作起来！无论是为了蒙冤的慕容家，还是为了你那样错付的情谊，我们都要争宠！”
姐姐瘦削的脸上几乎只剩下那一双大大的眼睛，里面布满了悲伤，“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向从前那样呢……我是全心全意地爱他，一颗心扑在他身上，他是那样宠我……如今的我，对他已然不是那样单纯的爱意了，这样的我，和后宫中那些女人有何不同？”
我心疼不已，是啊，怀着恨意和其他心思的姐姐还是那个姐姐吗？慕容世兰，是因为爱皇上才是那样的慕容世兰啊。虽然我恨皇上，却也不得不承认，姐姐嫁给他不是因为他有多好，而是只有在他面前，姐姐才是完整的慕容世兰啊。可是现在呢……我也说不出话来了。
“是谁？！”窗外响起来一个声音，与姐姐对视一眼，我急忙出去，看见蕊香站在院子里，一脸疑惑。
我正色，问，“怎么了？”
“奴婢刚刚好像看见有人在这里，并没有看清……”
我心惊胆战，环顾四周，确实没有人。是蕊香的错觉，还是我们被人监视了？按理说我们宫中现在都是慕容府上的人了，都是忠心耿耿的啊。可是眼前突然闪过那一日晚上，院子里闪过的蓝衣宫女，不由得冷汗涔涔。
这时怜香从侧屋里走出来，跪在我面前，“是奴婢，奴婢看见您和娘娘在屋里……”她声音低了又低，“哭了，奴婢从来不曾见过……所以……”
我狐疑地打量着她，别有深意道，“怜香，我是最信赖你和蕊香的，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怜香一凛，扣首道，“奴婢不敢！”
听见那一声响头，我都不忍了，蕊香早就跑过来，“对不起姐姐，我不知道是你……”
我扶起她们，“是我多心了，快起来吧。我最近心烦意乱，你们多多担待。”
两人忙称不敢。
我点点头，“你们且去吧。我再进去陪陪姐姐。”

进去时姐姐已经擦干了泪水，勉强笑道，“我已想明白了，我会好好的。我会将他欠我的，欠我们家的讨回来！我从今天起，是慕容家的女儿世兰，不是他的华妃了。”
我暗自苦笑不已，姐姐你又何苦自欺欺人，如今慕容世兰与华妃，早已融为一体，还分的开吗？口口声声说着恨他不再爱他，我又岂不知道你内心的痛苦与纠结。恐怕只有死了，你才能不爱他吧。不过这既然成为了姐姐养好身体的理由与动力，我也就不再拆穿。
“姐姐想清楚便好，颂芝一会儿过来送药，芍儿先去更衣了。”
回了寝殿，我将玄清托玄轩送来的纸条打开，不过几个字，我却看了一遍又一遍。苦笑，果然，这才是玄清啊。甄嬛何其有幸，得良人如此。罢了，左右与我无关。我还是拿了些欢宜香，往太医院去寻陈茝了。
意外的，在太医院，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女子。她面目清秀，身形纤细，一袭粉衣，看着很是柔弱温婉。“你是……”我迟疑着问。
她看我一眼，略微行礼示意，“嫔妾芬仪安氏。见过郡主。”
我忙笑道，“安芬仪有礼，慕容世芍见过。”
她浅浅一笑，“嫔妾来这里找着草药制作香囊，不打扰郡主了。”
我亦含笑，“素来听闻芬仪擅长制香，果不其然。那世芍就不打扰芬仪雅兴了。不过芬仪的桃花宫装很是好看呢。”
她眸光一动，“多谢郡主夸赞，只是这不是桃花，是夹竹桃。”
我迟疑，“听闻夹竹桃花粉有毒……不知……”
她静静看着我，笑的温婉，“世间万物，皆有两性。花草也是，都有毒性，也各有好处。”
说来奇怪，她只是笑意满满地看着我，我却不安。总觉得她并非无害，仿佛极有心机，眼里有很多东西。
我不自然地笑笑，“是，世芍愚钝了，唐突了芬仪。”
安陵容笑意不减，“不敢，是陵容放肆言谈了。郡主不怪罪就好。不知郡主过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来寻太医去为姐姐请脉。”我颔首回答过，径直走进去，“陈茝陈太医在吗？”
陈茝很快拿了药盒走出来，我又瞧了一眼安陵容，她依旧笑容满面，谦卑有礼地送我出去。
回了宓秀宫，我直接将陈茝领入自己房中，怜香和紫苏正在里头打扫，见了我们进来，行了个礼退下了。我看着紫苏深蓝色的衣饰，还有身形，总是觉得像那日晚上我见过的人影。但是怜香仿佛对她极好极信任，恐怕我要调查，怜香也不肯。我兀自出神，倒是陈茝唤了唤我，“郡主……”
我抬眼，笑道，“抱歉，我走神了。请你来看一样东西，你什么也别问，只告诉我，这里面都有些什么香料？”说着将一小包欢宜香递给他。
他称是，然后仔细闻起来，许久，他缓缓道，“有青藿香、甘松香、苜宿香、煎香……白檀香、丁子香、鸡骨香……”他突然顿住，嗫嚅着不再说下去。
我目光如炬，“还有什么，请太医告知！”
陈茝沉声道，“还有麝香，当门子。”
匡的一声，我的玉镯击碎在桌子上，咬牙切齿道，“多谢太医……”
陈茝惊慌地看看我的手，雪白纤细的手腕上一道口子，留着鲜血，那样红，十分扎眼。他皱眉，“郡主总该保重才能与娘娘携手走下去啊。”
陈茝果然聪慧，知道这是什么香，我也不必再多解释，“太医不要叫我郡主，叫我四小姐。和从前一样，都是自己人。”
陈茝点头称是，为我包扎一下。又问，“娘娘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还要靠你费心了。”
陈茝目光坚定，“微臣必会竭尽全力为娘娘医治！”
我略有安慰，又想起来什么，问，“听说浣衣房旁边的废苑里有不少草药？”
陈茝疑惑地看看我，“微臣不知，微臣不曾去过那里。”
我也觉得自己好笑，他怎么会知道呢。紫苏的事再重要也重要不过姐姐，我只能先把疑惑放下，送陈茝去姐姐那里诊治，并且再三嘱咐过他不可说漏嘴。
姐姐的精神仿佛好了很多，还能与我们说几句话。我自然不敢把欢宜香的事说给她听，想来一定是皇后，否则无人敢在皇上御赐的东西里下手。只是玄轩何必遮掩？难道……这里面还有太后的手笔？我的帕子掉在了地上。
“芍儿？”姐姐注意到了我的失态。
我忙练起来，勉强笑道，“姐姐。”
姐姐何等熟悉我，知道我心不在焉，只当我累了，让我回去休息，嘱咐陈茝也替我看看。
陈茝替我把脉，只道“思虑太过，伤了心脾”让我好好保养些。
我点点头，将他送出去。轻声在他耳边道，“回去看看安芬仪拿了些什么香料，用途是什么，明日请脉时告诉我。”
陈茝领命而去，不忘嘱咐我多休息。“四小姐还小，伤了身体可不好。”
回头看着姐姐，又看看陈茝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漫上一阵暖意。还好，我不是孤身一人。

姐姐的身子底子本来就好，既是开始好好喝药，痊愈的倒也很快。皇上来看过一次，却好像是被姐姐不尴不尬的态度惹恼了，再没有来过。连见温宜也是命人带了去。若是我陪着温宜去，哄着温宜说几句话让皇上再来看看姐姐倒也不是难事。只是这毕竟是姐姐和皇上的事，姐姐既然选择了这样，我自然不能多做什么，只是静静陪着就是。奇怪的是姐姐，她始终淡淡的，无论傅如吟怎样得宠，无论后宫里的那些女人如何嚼舌根，无论丽贵嫔如何笨拙地安慰姐姐，她都是淡淡的，仿佛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只是安安静静地守在宓秀宫，守着我和温宜。
我也曾悄悄问过姐姐的想法，姐姐只是淡淡笑着，“我只是死心了，他爱宠谁宠谁，于我无关。”我暗自心惊，却不再敢多说话。
玄轩再进宫时我将麝香确实存在于欢宜香中之事告诉了他，“玄轩哥哥，看在我们从小的情分上，告诉芍儿一句实话吧。这里面，除了皇后，是不是还有太后的手笔？”
玄轩很是震惊，压抑道，“你为何这样说？”
我有些哽咽，“除了太后，还有谁是玄轩哥哥也忌讳着不肯对我说的。可是为什么呢？就算太后再不喜欢姐姐，又何必断了她做母亲的念头？！毕竟姐姐若生育下皇子帝姬，也是她的亲孙子孙女啊！”
玄轩突然将我拥进怀里，就像小时候，我跑马时受了伤那样，紧紧地抱着我。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疼与痛苦。他的嗓音也有些沙哑，“芍儿，不要再问了。你不会明白的，世兰也不会愿意知道的。”
我无力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想害我们？为什么在宫里活下去那么难……”
玄轩不再说话，只是抱着我，如同前些日的我抱着姐姐，言语无法表达，那就用手臂的力量来给予支持，用怀抱的热量温暖人心。我知道，玄轩不是我的亲人，对我和姐姐的爱与保护却不亚于我的两位哥哥。
临别的时候，玄轩郑重道，“无论是不是皇后与太后，你都不要妄自寻仇。她们两个，你都惹不起，也敌不过。你只要和世兰好好的，好好的。”他目光含痛，“你们的好，不止是我，也是伯父伯母和松兄柏兄的期盼。”
后宫中不会有太久的平静，尤其是这样的一枝独秀时。傅如吟这样的得宠，背地里多少妃嫔咬碎了银牙，恨不得化身猛虎毒蛇将她撕碎。所以，她出事时，很多人脸上的笑意根本掩藏不住。
事情很简单，傅如吟的盛宠本就令人起疑，在皇上晕倒在她的宫中时，皇后下令严查，很快发现了催情香药。那是一种极难得的秘药，让皇上一颗心拴在了他身上。然而这药是极损伤皇上龙体的，以至于一天过去，傅如吟获罪入牢，皇上还是没有醒来。
皇后是那样爱着皇上的，衣不解带在皇上身边伺候了一天，不理会发作的头风。后宫的女子都知道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仅可以对傅如吟落井下石，若是照料皇上有功，重获盛宠甚至加封都是有可能的。众人忙忙梳妆打扮，争先恐后地请命伺候皇上。皇上迟迟不醒，后宫妃嫔却一个个打扮的光彩照人，可谓司马昭之心。这可把皇后气了个半死，向来笑容满面的贤后不仅大声斥责，还下令不准任何后妃伺候皇上。嫔妃们吃了瘪，于是个个换上素雅的衣服，几乎不做装饰，跪在祠堂祈福。祈福是为了皇上龙体还是为了自己恩宠不得知，但一个个憔悴的样子倒是令人感动，想来皇上醒来见贤妻殷勤细心伺候，后妃“虔心”为自己祈福祝祷，应该很是欣慰吧。
丽贵嫔给我们说这些事时，我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冷笑和心底的快意。姐姐安安静静听完了，美眸半睁，“皇上还没醒？”
丽贵嫔点头，“这次仿佛是真的伤了身，还是没醒，太后也急得病了，也是下不来床。皇后来回奔波有的操劳呢。”
姐姐登时站起身来，“芍儿，带着温宜，我们去见皇上！”
丽贵嫔愣了愣，“娘娘，皇后不让……”
“本宫要见皇上！”姐姐几乎吼出来，再也掩饰不住关切与痛心。
我苦笑，果然，姐姐从来也没有放下皇上，她还是那个疯狂地爱着皇上的慕容世兰啊。
在殿门口果然有侍卫阻挠，姐姐失宠多时，侍卫胆子也大了。要是从前，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阻拦华妃娘娘的。如今的姐姐虽然不是当时的身份地位，凌厉与气势不减，“你们有几个胆子敢拦本宫？”
侍卫气势上矮了一头，我乘胜追击，“放肆！皇后娘娘说不让后妃来见，可说了不让帝姬来？温宜公主想见父皇，你们胆敢阻拦金枝玉叶？！”
姐姐不由他说，只身闯进去。颂芝和我拼命拦着侍卫，他们终究不敢对宫妃动手，何况我身边跟着的是帝姬，皇上的亲女儿。侍卫们无法，只得派人去找在太后处侍疾的皇后。我示意颂芝进去帮姐姐，怜香与我还有温宜等在门口，一会儿应付皇后。

回了宓秀宫，意外的发现了陈茝在院子里立着。他见我回来，忙迎上来，看见我已然肿起的脸上的巴掌印和嘴角的残血，不由得顿足，“四小姐……”
我看着他，“太医来的巧，我正要请你呢。帮我开些药吧，这么肿着可不好。”
陈茝忙称是，“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好气儿地白他一眼，因着宓秀宫里头都是慕容自家人，我也不避讳，直接道，“自然是皇后打的，我和姐姐硬闯，她气极了。”
“那娘娘没事吧？！”陈茝急切道。
这会儿我们已经进了殿，里头是颂芝怜香蕊香还有紫苏。陈茝这样急切的言语令我侧目，蕊香素来不拘小节，仿佛没注意到不妥。颂芝狠狠地甩了一记眼刀，怜香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倒是紫苏不动声色。紫苏这样细腻敏感多思的人，自然不会忽视陈茝太过分的关心，不知她这样冷静是否真的是心机沉重。
突然的安静让陈茝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不由得低了头，脸色赧红，很是尴尬。
我示意她们几个下去，然后徐徐道，“太医很是关心姐姐啊……”
他的脸色更红，俊朗清润的眉目这会儿很是窘迫。“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只是……”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有些恐惧。他比姐姐大一岁，自小随父亲跟在我父兄身边。若说他看着我长大，那么他和姐姐，也算是青梅竹马了。难不成，他对姐姐有什么心思？！我倒吸一口气，“你只是太医，姐姐是宫妃，界限分寸不用我提醒吧。你这样的言语很是不该，若是再有什么不该的心思……”
陈茝头更低，“微臣不敢！”
我压下惊慌失措，问，“太医过来所谓何事？”
陈茝终于稍稍抬头，露出了好看的眼睛，“四小姐从前让微臣查看安芬仪的香料，微臣当时说不过是寻常香料，没有什么不妥。”
我点点头，“不错，你是这么说的。”
“可是这两日皇上出事，给了微臣提醒……那些香料中的某些加上些随便哪个妃嫔宫里都有的常见香料，可以制成五石散……”他脸上的红色渐渐退去。
我霍然起身，“你是说……”
“微臣猜测，这次傅美人是被陷害了。”陈茝缓缓道，“微臣记得傅美人曾经生病，只喝的下薏米汤饮。喝了几日了，反是诊治的太医说起薏米清热利水，但颇为寒凉，不宜病中饮用。这般想来她对这些其实懵然无知，如何能制成五石散？况且她也从来不曾领过什么香料的。”
那么说来，表面上温柔胆小的安陵容竟然有这样毒辣的心思？我少不得要去会会她了。
次日，妃嫔们听说皇上醒来，纷纷赶去请安，个个素衣清装，神情憔悴。可是看见从皇上宫里出来的容光焕发，美艳绝伦的姐姐时，她们的表情便精彩了。
“真真笑死了，她们本来就不比娘娘貌美，还蓬头垢面的，皇上看了一眼就厌烦了。碍于她们昼夜祈福的辛苦也就好言让她们回去休息。偏生祺嫔多嘴……”颂芝笑出声来。
我们几个忙拉扯她的袖子，“颂芝姐姐别只顾着笑，祺嫔干什么了？”
“祺嫔说娘娘违抗凤令，请求皇上责罚。皇上自然斥责她一顿，还说‘朕还没死呢，你们一个个穿孝似的干什么！’”颂芝学着皇上的声音，倒是把我们都逗笑了。
姐姐却兀自出神，我不禁调侃，“姐姐许久不曾侍寝，昨日侍寝一次竟然傻了吗？”
姐姐闻言回神，气的脸红，“不害臊！哪里像个姑娘家？你仗着自己脸上有伤我不敢打你是吧。”
我笑道，“那芍儿就借着有伤求您怜爱，告诉我们，您方才犯什么傻呢？”
姐姐愣了愣，直接道，“他昨晚问我，父兄一事，可怨恨他？又说璟儿瑾儿在宁古塔依旧气度不凡，若是迎回他们，我是否能原谅他。”
我不由得一滞。又听见姐姐问，“芍儿，他是否察觉出了我对他不再是那样的真心实意？”
颂芝何等乖觉，领着几个丫头退下去了。
我上前一步，“姐姐如何不是真心？姐姐昨日的眼睛不会骗人，你一直都是爱着皇上的，你的一颗心已经拴在他身上了。”
姐姐生出极为明媚的笑意，“是啊，你也这么觉得了？果然我是爱他的。他说，他也是真真切切地开始爱我了。他说昨日感觉到了我在侍候他，为着我的爱，他便挣扎着醒来了。他还说，想和我重新开始。”
我也笑的开心，“恭喜姐姐，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见惯了皇上反复无常的恩宠，我并不确定这一次姐姐的真心是否真的得到了回报。或许，是他那样宠爱的傅如吟不惜伤害他的身体来争宠让他生气伤心了，真的察觉到了姐姐的好，真的明白了只有姐姐是真心爱着他的。又或许，再来一个与纯元皇后相似的人，皇上又会不顾一切，再不理会姐姐。
经过这一次事件，除了姐姐再度宠冠后宫外，皇上对皇后的态度也好了很多。起初我以为是因为姐姐违反皇后命令一事皇上的过度偏袒令他对皇后愧疚，可是好几天过去，皇上对皇后的态度不止是从前的尊敬却疏离，而是如今的温柔体贴。姐姐对此虽然不快，但明显皇上更疼爱在意姐姐多些，且那毕竟是皇后，姐姐倒也不曾多说什么。
陈茝再次请脉时，我问，“姐姐身体如何了？还能否清空体内麝香？”
陈茝目光深邃，“娘娘经过汤药的调理，体内麝香果然排除了一些，但毕竟从前积累过多，如今还是……”
我点点头，蹙眉叹道，“姐姐如今服用的避子汤对身体果然无害吗？我最近劝姐姐不再点欢宜香，却觉得劝得住一时劝不住一世啊。”
陈茝亦是皱眉，“避子汤药就是无害，可毕竟是药三分毒，能不喝就不喝的好……但是依着娘娘如今盛宠，只怕不日便会有孕。可是娘娘如今的身子不适合生育，这样不但孩子不保，母体也会受害严重啊。”
我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柔渺远如天边的浮云，带着怅惘与无可奈何，“道理太医早就说过了，我都知道的。”
陈茝思量片刻，“四小姐能否将欢宜香给微臣，微臣可以尝试着将里面麝香去掉，换上别的，力求味道与从前一样，不被娘娘发觉。”
我一顿，不禁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你恐怕不擅长，要费事的。我知道一个人可以轻松做到……”
陈茝抬头询问，“四小姐是说安芬仪？”
我点头笑道，“不错。如今姐姐顾着皇上，我倒是清闲了，可以去会会她了。我记得你曾经说安芬仪送给从前的莞贵嫔甄嬛的舒痕胶里头有东西？”
“正是。微臣也是那日看见温实初太医研究才发现的。那里头加了麝香。”
我目光中迸发出恨意，“所以令莞贵嫔滑胎的，果然不是姐姐。好个安陵容，竟敢让姐姐替她背黑锅！”我平息一下，道，“请太医将舒痕胶和五石散两件事的真相告诉棠梨宫的沈容华去。”
陈茝领命而去。
我则梳妆打扮一番，去了长杨宫找安陵容。
长杨宫远不如宓秀宫奢华精致，丫头领我进去时，不少宫人都好奇而奉承地大量着我。我心里冷笑，虽说姐姐如今炙手可热，可安陵容也并非失宠，隔一段时日总能见到皇上一次的，这些宫人也未免太过于趋炎附势了。
我嘲弄地看着安陵容，“芬仪宫里的人可真热情呢。”
安陵容似笑非笑，柔柔地回答，“郡主除了华贵嫔娘娘的宓秀宫，不曾踏步任何后妃宫殿，自然不知每个宫是什么样，里面有什么人了。只是郡主今天过来，不是想来看看嫔妾宫中的人是否热情吧。”
我笑道，“怎会？世芍原以为芬仪九曲肠七窍心，原来这样直爽，那世芍也就不含蓄了。我想来讨教，五石散的做法。”
安陵容眸光一闪，脸上竟然不变色，可见心机深重！“郡主慎言，傅美人刚刚为此丧命，难道华贵嫔娘娘……”
“住嘴！”我几乎想掌掴于她，努力平静道，“傅美人的事，芬仪不是最清楚吗？就像从前的莞贵嫔，那个可怜的孩子是如何没的，芬仪一样清楚。”
安陵容依旧笑意温婉，“嫔妾自然明白傅美人是自作孽不可活，也明白莞姐姐的孩子是如何被华贵嫔除去的。”
“哦？”我的声音带着狠辣，“芬仪这样以为？可惜沈容华不这么想的。你说她那么得太后疼爱，太后是相信她还是相信你呢？”
安陵容依旧无畏，“嫔妾所做皆是后宫之主皇后娘娘的意思，郡主说沈容华和皇后，太后娘娘会偏向谁多些呢？”
我微微愣愣，她果然是皇后的人。“别的事都不要紧，可是太后也好，皇后也罢，都有一个逆鳞——皇上的龙体安康！你怎么会自信地认为皇后会救你？”
安陵容眼底闪过什么情绪，幽幽道，“事发后，皇后娘娘不会保我的。我只是一枚棋子，若是无用，就是弃子，对布局下棋的人来说，生死无所谓的。只是郡主你，为何会与我这样的棋子过不去呢？”
若说没有怜悯是不可能的，毕竟她虽然恨姐姐，却也不曾做过什么害姐姐的事，只是让姐姐背黑锅一事我多少都有些不满。“我姐姐不是你能利用的，也不是你的替罪羊！”
安陵容眸光一紧，含泪道，“就因为这个？真是姐妹情深啊，我怎么就没个姐妹扶持，怎么就没个人真心疼爱保护我呢？”她抬头，将泪水逼回，望向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害甄嬛吗？你知道为什么我敢对皇上下五石散吗？因为我恨，我只是有点不甘心。我恨甄嬛，恨沈眉庄，恨皇后，恨皇上，恨所有人！”

我就这样静静的听着，听着安陵容的家庭身世如何悲惨不堪，听着她如何爱上甄嬛的哥哥，听着她点点滴滴积攒的恨意，对甄嬛的，对皇后的，对皇上的。我知道，这种恨意，与她对姐姐的记恨不同。她是这样细腻敏感的人，对别人的好坏那么在乎，姐姐的羞辱她自然铭记在心，可是对甄嬛等人的痛恨更是严重。
此刻的她，平平静静地诉说着，嘴角还含着一抹淡薄的笑意。
我心情有些复杂，还是开口道，“怎样悲惨的生活也不能成为害人的理由。”我话一出口就笑了，自嘲道，“我是没资格这么说话的。就想姐姐从前戕害过很多嫔妃，我也在日日算计别人。方才的话，应是良善之人才能说的。我不是。”
安陵容浅浅地笑，恬静而柔美，“不，是赢家才能说的。在后宫里，胜者可以说任何话。所以你不曾说错。无论如何，多谢你，能认真听完我的故事。”
我迟疑道，“你不该恨我吗？是我在害你！她们点滴的表现都能被你积累成这样的恨意，我这样害你，你……”
她还在笑，“报应不爽，应该的。我欠下的债，总要还的，是你还是别人来讨有什么区别？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所以打算好了，将我的所有事告诉那个揭发我的人。不是为了求原谅，我也知道自己是个狠毒的人。我只是想让人知道，我也曾经有过那样善良单纯的时光，我也曾经是个宜室宜家的女子。”她大抵是想到了自己的心上人，泪水一点点流淌出来。“你说，沈眉庄会如何揭发我？我会怎么样死去？”
我别过头去，克制自己的怜悯，“你不会死。我会救你！”
她霍然抬头，泪水震落下来。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平静，“我只是想借此断了你的后路，没有想过要你的命。”
是的，在我听她的诉说之前，在我对她只有看不起与厌恶时，我也不曾想过害她的命，我只是想将她收为己用。
我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姐姐听时，姐姐毫不留情地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你疯了？你要她何用？一个小家子气的妃嫔，整天柔柔弱弱搏皇上喜欢，我不找她的事便罢了，怎可能将她收入麾下？何况她一会儿是甄嬛的好姐妹，一会成了皇后的人，这会儿又肯投奔我，如此善变，怎么要？！”
我也知道姐姐不喜欢安陵容，所以也有准备，依旧好言劝说，“她能周转于皇后和甄嬛之间，还能保持每一两个月见皇上一次，可见她是有本事的。皇上虽然说要把两位侄儿接回来，但到底没有动作。恐怕是不成了。我们手下只有一个色厉内荏的丽贵嫔，虽然貌美而忠心，但是到底不堪重用。安陵容虽然狡诈，但是若利用得当，必然比当日的曹琴默好！”
不过几日，我就听见陈茝说沈眉庄和温实初有动作了。果然很快，不亏是甄嬛的好姐妹。毕竟她和安陵容曾经也是姐妹相称的，虽然是安陵容先对不住甄嬛，但却不曾害过她沈眉庄。沈眉庄这样急切地要安陵容的命为甄嬛报仇，看来安陵容不曾说错。她俩才是真真的姐妹，而她一直都是个聊胜于无的角色。但我依旧不甚同情安陵容，因为我也清楚的知道，若是换个角度，有机会的话，若要安陵容害死沈眉庄她也绝不会含糊。到底不曾交心，彼此彼此，谁也不能说谁狠心。我只需冷眼旁观，后宫中不能有真情真姐妹的。除了姐姐，我谁也不应该在乎，谁也不应该心疼。
上次我去长杨宫并没有避嫌，恐怕后宫中人都在揣测了。这一次，我是悄悄过去的。本来也曾想过派人过去，自己去到底麻烦些，也有风险。只是颂芝是姐姐的人，姐姐没有明确反驳而是默许我将安陵容收来就已是极好，我怎能用颂芝传话。怜香与紫苏虽然合适，但我还在疑心着，总不敢放心用她们。蕊香太过不拘小节，恐怕传不清楚。思量许久，少不得我自己过去才是最放心的。
“沈眉庄已经行动了，你至于按我说的做，我自会保你一命。”
“郡主要嫔妾，到底有何用？”安陵容不解。
自然是因为你懂得香料。但我却没有说出口，毕竟成事之前，谨慎些总没坏处。万一不成，也不至于害了自己。“日后你自然会知道。”
安陵容苍白地笑了笑，“我以为自己一定会死，才会和你说那些话的，却不曾想过，自己还有可利用的地方。只是话已出口，不能反悔。我那些不堪的心思和往事，本来不该有人知道的。”
我心下一凛，“你什么意思？”还想杀人灭口吗？
安陵容看看我，噗嗤笑了出来，一派天真可爱的少女模样，“你想哪里去了？我哪有本事杀你灭口呢？我只是想用三句话表个忠心，求你一事。”
我感觉自己看不透她，道，“什么话？又求我什么？你且说来听听。”
她收了笑容，正色道，“第一句。我曾经扎小人诅咒过华贵嫔娘娘。”
我脸色倏忽一变，一个巴掌结结实实打在她脸上，又狠又快。我几乎克制不住，不想再用她。她却扬起脸，顶着清晰红肿的巴掌印，道，“也是因为这个被皇后发现，我才不得已成了她的人。我既然说出来，也不怕你生气，表示我不愿再有所隐瞒，算不算忠心？”
我咬牙切齿，“你且说完，我到要看看，自己是不是还要保你？！”
安陵容苦笑，“我只做过这一件诅咒你姐姐的事，也不曾真的灵验伤害到她。真的。”
我看着身似蒲叶单薄的她，冷哼，“难道你还想让它灵验不成？”心想，或许我可以不留她。陈茝认真研究一番，也不是不能将麝香除去。
我正在思量，听见她道了句“不敢”，开口继续道，“第二句。皇后杀了皇后。”
我回头，多少有些疑惑不解。正待开口询问，却看见她樱唇微启，一字一句，吐出了我这辈子听到过最痛心的话。那张合的嘴唇，成了我最可怕的记忆，让我在当时就模糊了视线，陷入了地狱般的黑暗。
“第三句，欢宜香里有麝香，是皇上下的。”

欢宜香里的麝香是皇上下的，欢宜香里的麝香是皇上下的，欢宜香里的麝香是皇上下的……这句话犹如魔音，几乎将我的心智击垮。我下意识地喊出“胡说”，可是声音无力到自己不也相信。我也知道这个答案是最合理的，从前太医不敢提起，玄轩的隐瞒，那么大的权利，真的是皇上，只能是皇上才有的啊！可是我宁可去想皇后与太后，因为我不敢啊，我不曾想过皇上可以如此无情啊！我感觉自己的喉咙里一阵腥甜，有什么吐了出来；眼前是一片黑暗，身子也软软地倒了下去……好像有谁扶住了我，支撑着我的身体……我的意识就这样涣散了。
仿佛做了一个极长的梦，梦里我和姐姐依偎着前行，前面是盘旋的秃鹰，后面是怒吼的老虎，哪里都是敌人，却又好像真正的仇人另有其人。黑暗，血红，仿佛是我们一路上见过的所有色彩。突然，一切退去了，我又回到了宫中，意识思路是前所未有的清晰——皇上忌惮父兄，怕姐姐有孕，诞下皇子威胁到他，所以亲手将麝香加入欢宜香中送给姐姐。因为愧疚，他才能忍让包容明显戕害妃嫔的姐姐。因为遗憾，所以将温宜给了姐姐抚养。因为玄轩知道了内幕，去质问他，他才在对傅如吟的宠爱中想起了姐姐，他现在才会补偿似的宠爱着姐姐……这一切是那么顺理成章，清晰明了啊。可我就是愚笨地不曾想到，反而让姐姐对那人的爱越来越深。我感觉好冷好害怕，姐姐爱上的，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啊，那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啊！我到底该怎么做，怎么能让姐姐这样爱着一个杀了我们父兄，还剥夺了姐姐做母亲权利的人呢。我不想醒来，不愿醒来，害怕面对姐姐，更厌恶看见这样肮脏的宫殿和帝王。
“给我狠狠地掌嘴！安陵容，你对芍儿做了什么？！”好像是姐姐带着怒气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呼唤，“姐姐……”
“芍儿！你醒了。”姐姐惊喜的声音伴着美艳绝伦的面容一起向我扑来。我靠在姐姐怀里，看着她担忧的目光，心想，慕容世芍，你怎么可以自私地想自己死掉？姐姐只有你了，只有你能保护她了！耳边是大力掌掴的声音，我抬头，看见安陵容安安静静跪着，任由颂芝一掌一掌狠狠地甩在脸上。纤细的身影微微摇晃，嘴角慢慢流出血来。
“别打了，颂芝！别打了！”我急忙唤道。
颂芝立即停手，询问地看向姐姐。
姐姐拢一拢我的碎发，爱怜道，“告诉姐姐，她怎么你了。姐姐立即回禀皇上处置了她！”
我忙摇头，勉强笑道，“没有，是芍儿最近身子不适，才来了这里，还没说几句话就晕过去了。与安芬仪无关的，姐姐莫要迁怒。”
陈茝亦在旁边跪着，“郡主的确是思虑太过，心脾受损，并非药物或者别的所致。”
姐姐急急道，“可是她刚才都吐血了！她才十一岁！”
我握住姐姐的手，摇头道，“吐出去但是感觉好多了，清明不少。一口瘀血而已，姐姐不必担心。”
姐姐叹气，“芍儿不要再多想了。明儿我就回了皇上，让你出宫去，不要再在这里算计了。你太小了，心智本来就不成熟，宫里不是你能呆的地方！姐姐如今得皇上盛宠，你放心就是。”
我吓了一跳，登时从床上下来，跪在地上，任姐姐搀扶也没用，“姐姐不要赶芍儿走！芍儿以后会乖乖听话，认真保养身体的！芍儿只有姐姐一个亲人，芍儿不要离开姐姐！芍儿出了宫也是举目无亲，还不如和姐姐在宫里舒服。若是姐姐赶我，我就跪死在这里不起来！”
陈茝清润的眸子里含了层泪，颂芝眼圈也红了。安陵容怔怔地看着，红肿的吓人的脸庞加着嘴角的鲜血，还有那凄楚可怜的目光，让人不忍再看。
我跪的笔直，看着姐姐美眸里深涌的情绪，有一种破茧成蝶的感觉。经此一事，我恍若新生。
第二日我起床时，感觉前所未有的清明痛快。我终于知道了最大的仇人是谁，终于看清了人心的险恶，除却最开始的软弱，我现在必须坚定。姐姐自然不舍得我走，更不舍得我跪着，所以很快让我起来了。我还是不敢告诉姐姐真相，这事不是发生在我的身上，我都难过地快要死去，何况是深爱着他的姐姐呢。我趁着皇上还在姐姐屋里，命人取了些新送来的欢宜香，悄悄往安陵容处走去了。
昨日的阵仗闹的太大，毕竟安陵容芬仪的位分也不算低了，被掌掴成这样，在别人看来，姐姐是不妥的。可是皇上偏偏装作不知，还照样宿在了宓秀宫，是以安陵容的身份大不如前，被人奚落地可怜。沈眉庄这样聪明，自然知道这两天下手最为恰当。
长杨宫如冷宫一样，内监和宫女少了很多，想是投奔好主去了。剩下的也是人在心不在。我心里多少有点愧疚，语气十分温柔，“安……姐姐，对不住，我昨日……”
安陵容正在擦药，闻言惊奇地抬头看向我，“你怎么来了？”
我看见她惨不忍睹的脸，越发难受，“对不住，我不想……”
安陵容轻巧地笑了笑，仿佛那样狰狞可怕的红肿的脸不是她的。“你果然厉害，经受这样的打击还能这么快清醒过来。”
我咬了咬嘴唇，“若是没有姐姐，我是一辈子也不会醒来的。为了姐姐，我的心志必须坚强到无法摧毁！哪怕现在是假装镇定，也要尽力装的不露痕迹。”
安陵容痴痴地笑，“真好，有个姐妹真好。你知道我昨日的三句话是像求你什么吗？”
我不解，老老实实道，“不知。”
安陵容目含凄楚，“本来是想求你庇护我父母。可是昨日我突然明白了，所谓真心，是需要真的付出。就像你和你姐姐，甄嬛和沈眉庄，只有真的一心一意为他人，他人才有可能同样真心待你。原来，从前都是我的错，错的那样离谱。”她的笑意如同天边最淡最远的浮云，令人看着就觉得心酸，“如今，我只想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我不觉道，“什么机会？”
她极为认真，“做你真心姐妹的机会。我会努力付出，倾我所有对你好，只求你也能真心待我。这样我这一生，有个人真心待我好，是我的姐妹，我来日下了地狱，也能笑着。”
我呼吸一滞，看着她真诚而紧张的眸子，酸涩感蔓延，我无法拒绝这样的要求。于是点点头，“好，只要你真心。”

时序更新，申岁入暮，酉年伊始。春之将至，万物芳华。祝愿大家新的一年里花开富贵，万事胜意。

安陵容露出了一抹极为美丽的笑容，绚丽若红霞。那样毫不掩饰的欣喜在她受伤的脸上绽开，“多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也被她的笑容感染了，笑着为她上药，“安姐姐的声音很好听呢。以后叫我世芍吧。”
安陵容欣喜地点点头，清秀的眸子里露出璀璨的光芒。“我瞧你拿了欢宜香来，是想让我剔除里面的麝香是吗？来，我看看。”
我愣了愣，“不用这么急的。陈茝告诉姐姐我的身体不宜熏香，姐姐这半个月乃至一个月都不会燃香的，你先上药，养好脸吧。”
安陵容熟练地拿出护甲取了一点欢宜香轻轻嗅着，“我的脸不要紧的。这香里头……”突然的停顿，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又仔细地闻了闻。
我不觉害怕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不妥？”
安陵容怔怔地抬头，“这里面，没有麝香！”
经过陈茝的复查，我确定了后来送来的欢宜香里都没有了麝香的事实。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皇上真的被姐姐感动，对姐姐有了一丝真情。回到了宓秀宫，思绪还是乱乱的，我拿起毛笔来练字静心，可是越写越烦躁，眼见着我从簪花小楷写到狂草，再到几乎把纸撕了。紫苏在旁边静静看着，想劝又不知怎么劝，蕊香早已经目瞪口呆。这时颂芝满脸笑容地进来，“奴婢来给郡主传个好消息，皇上方才下了圣旨，晋娘娘为华妃，明日就是个好日子，行册封礼！”
吧唧一声，我的毛笔一甩，溅了一身墨汁。
颂芝奇怪地看着我，“郡主？”
我自知失态，掩饰着笑笑，又去姐姐房里说了几句话。姐姐显然很高兴，绝色的容颜闪着光芒，“听皇上说他还没来得及提起接璟儿瑾儿的事，皇后就借什么史书上的故事说不能因着后宫的恩宠决定前朝的变化，不就是明摆着阻止本宫呢！这个老妇本事倒是大，但本宫的侄儿自然是要回来的，又岂是她拦的住的。皇上劝了我好久，说是先封妃，让后妃们知道本宫是他心尖儿上的人。然后再找机会把侄子们接回来。”
我狠狠地撕下橘子皮，“那还不是顾忌皇后没把侄儿接回来吗？说的比唱的好听，封妃来讨好人罢了。姐姐你就这样被他哄骗着吧。”
姐姐伸手作势打我，“你这丫头，你姐姐封妃你不恭喜一句，反而在这儿发牢骚。”
我嘟了嘟嘴，“皇上一会儿将姐姐宠上天，一会儿又冷若冰霜。姐姐，这就是帝王的感情吗？姐姐怎么能确定这次皇上就是真心了呢？”
姐姐白我一眼，“越说越来劲了。难道不是你劝的我争宠？真心不真心的，侄儿回来才是正经！”
我迟疑道，“两位侄儿的事怎么也是前朝的事儿，皇后怎么敢置喙？而且前朝都没有风声响动，她是如何知道的，怎么会这么巧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史书？”
姐姐美眸一转，微微低声道，“自然是有人说出去的。”
我瞧了瞧身边的四位丫头，知道不能打草惊蛇，便换话题道，“如今侄儿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姐姐还是抓好皇上的心吧，如果他有心的话。”
姐姐语塞。我苦恼地道了句“失言”，跑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我才在榻上躺了一会儿，蕊香一脸不高兴地跑进来。我没好气儿地白她一眼，“谁惹了你这块儿暴炭，你自己出气去。我烦的很，别来招惹我！”说完不禁继续思考，宫中都是慕容家的人，怎么会是皇后的钉子呢？不过，像蕊香这样大大咧咧的，一时嘴快将两位侄儿的事说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蕊香撇嘴道，“皇后倒是会做人，接着明日娘娘封妃的由头要大封后宫，几乎人人都能晋位。还说这是喜事，明日中午要大宴后宫呢！”
次日一早，大家行了册封礼，各自更衣后都前往赴宴。我心里有些惶惶，总觉得皇后这样大的手笔不只是为了给姐姐添堵，搏个贤良的好名声那么简单。今日的宴会上，我有预感，必然会有大事发生。估摸着也就是安陵容的事，我派底下一个自小长在慕容府的小丫头莲儿送信给安陵容，让她做好准备。梳洗打扮一番，我与姐姐一起出门了。
换上了妃位的宫装，姐姐的美貌更加耀眼了。上身一件玫瑰紫缎子水红锦袄,绣了繁密的花纹,衣襟上皆镶真珠翠领,外罩金边琵琶襟外袄,系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裙,迎春髻上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闪耀夺目,另点缀珠翠无数,可就是这样的奢华，这样的一团珠光宝气反而更能衬托姐姐五官的精美绝伦。眉如翠羽，齿如编贝，美眸更是顾盼生辉。
这样美的姐姐，谁也比不上。我不由得骄傲地想着。
亲亲热热的寒暄之后，大家开始宴饮。歌舞升平，好一派融洽和睦的景象。温宜已经快七岁，不需要我哄着吃饭了。我看着出落地越发美丽乖巧的她，感觉很是欣慰，不由得摸摸她的发髻。温宜抬头看我一眼，笑了笑，精致的眉眼弯弯。
“呀！”一声惊呼，竟是胧月失手打翻了烛台。那烛台不偏不倚地落在敬妃身边的沈容华的胳膊上，不，已经晋封为惠婕妤了。
我知道好戏上演，就抬头无意识地撇了安陵容一眼。安陵容微微点点头。
皇后已然关切地询问，“惠婕妤受伤了？快快快，宣太医！”
胧月显然是吓着了，敬妃脸色有点苍白，倒是疼的冷汗淋淋的惠婕妤安慰道，“帝姬别害怕别担心，惠娘娘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