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l自占

在我来到人间之里时，八云紫就已经在那里摆摊卖糖。我们叫她快手八云，也叫她紫妈。她有个随身背着的漆成绿色的小木箱，在哪儿摆摊就把木箱放在哪儿。箱上架一条满是洞眼的横木板，洞眼插着一排排廉价而赤黄的棒糖。她变戏法是为吸引孩子们来买糖。戏法十分简单，俗称"小碗扣球"。一块绢子似的黄布铺在地上，两个白瓷小茶碗，四个滴溜溜的大红玻璃球儿，就这再普通不过的三样道具，却叫他变得神出鬼没。她两只手各拿一个茶碗，你明明看见每个碗下边扣着两个红球儿，你连眼皮都没眨动一下，嘿!四个球儿竟然全都跑到一个茶碗下边去了，难道这球儿是从地下钻过去的?（后来我明白，这是她间隙的能力）他就这样把两只碗翻来翻去，一边叫天喊地，东指一下手，西吹一口气，好像真有什么看不见的神灵做他的助手，四个小球儿忽来忽去，根本猜不到它们在哪里。
舞台只一边对着观众，街头上的土戏法，前后左右围着一圈人，人们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容易看出破绽。有一次，我亲眼瞧见他手指飞快地一动，把一个球儿塞在碗下边扣住，便禁不住大叫： 　"在右边那个碗底下哪，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紫妈明亮的大眼珠子朝我惊奇地一闪，跟着换了一种正经的神气对我说："不会吧!你可得说准了。猜错就得买我的糖。"
"行!我说准了!"我亲眼所见，所以一口咬定。自信使我的声音非常响亮。
谁知紫妈哈哈一笑，突然把右边的茶碗翻过来。
"瞧吧，在哪儿呢?"
咦，碗下边怎么什么也没有呢?只有碗口压在黄布上一道圆圆的印子。难道球儿穿过黄布钻进左边那个碗下边去了?紫妈好像知道我怎么猜想，伸手又把左边的茶碗掀开，同样什么也没有!球儿都飞了?只见他将两只空碗对口合在一起，举在头顶上，口呼一声："来!"双手一摇茶碗，里面竟然哗哗响，打开碗一看，四个球儿居然又都出现在碗里边。怪！怪！怪!
四边围看的人发出一阵惊讶不已的唏嘘之声。
"怎么样?你输了吧!不过在我这儿输了决不罚钱，买块糖吃就行了。这糖是纯糖稀熬的，单吃糖也不吃亏。"
我臊得脸皮发烫，在众人的笑声里买了块棒糖，站在人圈后边去。从此我只站在后边看了，再不敢挤到前边去多嘴多舌。他的戏法，在我眼里真是无比神奇了。这也是我当时真正钦佩的一个人。
她看起来也就只有十几岁吧，正当年壮，精饱神足，肤滑细腻，皓齿红唇，乌黑的眉毛像用毛笔画上去的。一边变戏法，一边卖糖，发亮而外突的眸子四处流盼，照应八方；满口不住说着逗人的笑话。一双灵巧的手，指长纤细，转动灵活，那四个小球就在这双手里忽隐忽现。我当时有种奇想，她的手好像是双层的，小球时时藏在夹层里。唉唉，那个时候的念头，不会再有了。
这双异常敏捷的手，大概就是他绰号"快手八云"的来历。她也这样称呼自己，以致在我们居住那一带无人不知他的大名。我当时的许多时光，就是在这最最简单又百看不厌的土戏法里，在这一直也不曾解开的迷阵中，在她这双神奇莫测、令人痴想不已的快手之间消磨的。她给了我多少好奇的快乐呢?
总要随着时间的消逝而远去。我找到辉夜以后就不常见到紫妈了。只是路过那路口时，偶尔碰见他。她依旧那样兴冲冲的变"小碗扣球"，身旁摆着插满棒糖的小绿木箱。此时我已经了解她的戏法了，不再会把他的手想象成双层的，却依然看不出半点破绽，身不由己地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子。我敢说，世界上再好的剧目，哪怕是稗田阿求的文章，也不能像我这样成百上千次看个不够。
一天在离家不远的街口看见十多个孩子围着什么又喊又叫。走近一看，心中怦然一动，竟是紫妈!她依旧卖糖和变戏法，这么多年不见，她还是如同少女一样，但仍能感觉到她苍老了不少。单是身旁摆着的那只木箱，就带些凄然的样子。它破损不堪，黑糊糊，黏腻腻，看不出一点先前那悦目的绿色。横板上插糖的洞孔，多年来给棒糖的竹棍捅大了，插在上边的棒糖东倒西歪。她抓着两只碗口已经碰得破破烂烂的茶碗，笨拙地翻来翻去，那四个小球儿，一会儿没头没脑地撞在碗边上，一会儿从手里掉下来。
妖精们叫起来："球在那儿呢!""在手里哪!""指头中间夹着哪!"在这喊声里，她慌张，手就愈不灵，抖抖索索搞得她自己也不知道球儿都在哪里了。无怪乎四周的看客只是寥寥一些孩子。
"在她手心里，没错!决没在碗底下!"琪露诺大叫道。
我也清楚地看到，在紫妈扣过茶碗的时候，把地上的球儿取在手中。这动作缓慢迟纯，失误就十分明显。妖精们吵着闹着叫紫妈张开手，紫妈的手却攥得紧紧的，朝孩子们尴尬地掬出笑容。这一笑，却挤出了满脸皱纹，好像一个皱纸团。她几乎用请求的口气说：
"是在碗里呢!我手里边什么也没有……"
当年神气十足的紫妈哪会用这种口气说话?这些稚气又认真的孩子们偏偏不依不饶，非叫紫妈张开手不可。她哪能张手，手一张开，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