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聂的魂魄在进入新的身体后，还不待神智完全清醒，便被人泼了许多凉水在身上。
被冷水这么一激，盖聂瞬时清醒过来，紧接着就听得有人道：“呵，还不说么？看来只好换点别的方法，来让你开口了。”
这声音，是卫庄的声音。
盖聂抬头看去，就见说话的那人正背对着盖聂，站不远处的架子前挑选刑具。而盖聂此时则是被铁链锁着，身体正悬空吊在房中。盖聂想挣开铁链，可才微微一动，全身上下便都疼了起来，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尽是伤处。
如今房里共有三人，盖聂旁边还站着一个身着战甲的青年男子，那男子将手里提着的水桶放下后，对还在挑选刑具的那人恭敬道：“王爷，若是继续用刑，这人恐怕会性命不保。”看来方才往盖聂身上泼水的，正是这人。
被称作王爷的那人依旧没有回身，拿了根长鞭在手里后，开口道：“这种死士既然来了王府，就没打算活着离开。想撬开他的嘴，自然要用些非常手段。”
说话之人虽未回身，但盖聂却是心中笃定那人便是卫庄的一魄。并不是因为两人的声音一样，而是因为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正拴着盖聂，而顺着线找过去，另一边绑着的刚好就是眼前这个王爷。
一身战甲的青年男子点点头后，道：“王爷，由属下动手就是。”
“不必，你出去吧。不管听到什么，都不用进来。”那人说完后，转过身朝盖聂走去。
盖聂看向那人，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以前还未出师的日子。因为那个正一步步向盖聂走来的人，像极了那时的卫庄，无论是相貌还是神情，均是二样不差。只不过眼前这人，不再如那时的卫庄一般留着短发，而是束了发髻。
房里现在只余那人跟盖聂，那人勾了勾嘴角后，对盖聂道：“你若是现在招了，我就给你留个全尸，你看怎么样？”
盖聂没说话，被吊着的身体凌空翻起，在上面横梁抬腿一蹬，直接将缚着自己的那根铁链给扯断了。之后，盖聂抓着铁链的一端，将铁链当做武器向那人攻去，过了几招后便成功将人制服，并点了那人的穴道。
此时被十七八岁的“卫庄”冷眼盯着，盖聂心里隐隐有些失落，因为“卫庄”的眼神里，尽是恨不得将盖聂挫骨扬灰的杀机。
“咳......”盖聂正要开口说话，就觉体内气血翻涌，紧接着便咳出一口血来。鬼谷吐纳术可使内力快速恢复，方才盖聂一直在暗中调息，所以才能出其不意地将这个小王爷制住，但到底是强提内力，以至于本就重伤的身体更是伤上加伤。
因拿到舌尖血后便可离开，盖聂也就没在意身上的伤，从刑架上拿了把匕首后，回到“小卫庄”身边，道：“在下无意冒犯，还请兄台把嘴张开。”
“卫庄”哪里会乖乖张嘴，看向盖聂的眼神愈发冰冷起来。
“得罪了。”盖聂无法，只得伸手钳住“卫庄”的下颚，迫使其把嘴张开，而后将其舌尖划破。取了一滴舌尖血在指上后，盖聂直接念动法咒，脱离了小世界......
秋儿没想到盖聂回来的这么快，便对其问道：“仙、先生拿到了？”
盖聂：“拿到了。”
仙君可真厉害！秋儿这下放心，但为了万无一失，便又道：“还请先生伸出左手，让我看看。”
盖聂依言将手伸出，而秋儿在看过盖聂的手掌后，不禁皱起了眉头：“先生，你这次拿到的舌尖血，并不能作数。”
“先生......”一叶这才惊觉有些事情忘了告诉盖聂：“舌尖血......必须是那人心甘情愿给你的，才可以。”
那就是说，这次没能把小庄的魂魄找回来？！那小庄的这一魄要怎么办？盖聂心里顿时忐忑起来，但好在秋儿之后的话，让盖聂再次安心下来。
秋儿：“这一魄没被找回，就会继续在小世界里轮回，先生不必介怀！”
盖聂点头应了秋儿，理了理思绪后，心里不禁苦笑：本以为，帮卫庄找齐魂魄一事，难在如何找到卫庄的转世之人。却不想，难的不是找人，而是怎么让卫庄心甘情愿地给出那滴舌尖血......

盖聂想了想后，问道：“小庄的七魄被找回后，可还会记得在小世界中，所发生的事情？”
“不会记得的......”秋儿再次骗了盖聂，不禁有些心虚起来。
知晓卫庄不会记得，盖聂心里不禁暗自松了口气。在小世界里取那滴舌尖血时，卫庄穴道被封，直恨不得用眼神将盖聂千刀万剐。若是卫庄回来后还记得此事，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一叶看出些许端倪，便对盖聂问道：“先生此行，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盖聂摇摇头后，大致跟一叶与秋儿说了这次小世界的经历。
听完盖聂所言后，两个小仙均是愣住，过了一会，秋儿才暗暗传音给一叶道：“仙君行事，什么时候这么简单粗暴了？”
一叶望天，并回音给秋儿道：“大概是......跟主上学的吧......”
回过神后，一叶轻咳两声，对盖聂道：“舌尖血若是他心甘情愿所给，此时应有一芍药花苞，印于先生左手的掌心之中。此后每得一滴舌尖血，花苞便会绽开一分。花开之时，卫庄便可苏醒。”
盖聂点点头，转身看了眼棺中的卫庄后，对一叶道：“劳烦仙师送在下进入下一个小世界吧。”
被盖聂称作“仙师”，一叶忍不住嘴角一抽，定了定心神，才又开口道：“先生客气了，叫我一叶便是。”随后又指了指秋儿，对盖聂道：“这是秋儿。”
一叶知秋么？
见一叶说得甚是认真，盖聂便依言改了口。
之后，一叶在算出卫庄如今所在后，开始念动法诀送盖聂过去。秋儿有些舍不得盖聂，便在旁叮嘱道：“三千世界各有不同，若是遇到仙魔一类，先生一定要记得，千万不能让自己的魂魄受伤！”
盖聂：“在下记住了，多谢秋儿姑娘提点。”
说完话后，盖聂的魂魄便又一次进入了小世界之中......

正当盖聂要去问路时，便又一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从后面追上盖聂，并对其道：“魏兄，我叫你，你怎么不理我呢？”
盖聂略微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是叫魏云的。
盖聂对那少年道：“抱歉。”看来这个年轻人，多半便是魏云的同窗了，与这少年同行，盖聂倒是不用再找别人问路了。
“无妨。”少年与盖聂并肩而行，道：“你这些天不在，夫子为了等你，一直都没讲什么东西。要是你还不来，学院怕是就要关门了。”
盖聂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
“逗你的。”那少年摆摆手后，笑道：“马上便要上京赶考，所以夫子才没再催着大伙儿一直读书。”
上京赶考？盖聂隐隐意识到，这里的官员选任似乎与自己本来的世界有所不同。
那少年又道：“我下月月初，便会动身赶往京城。一个人上路有些孤单，魏兄与我同路可好？到时也好有个照应。”
盖聂正愁找不到离家的理由，此时听完少年所言，想了想后便应了少年的邀请，准备路上再作筹划，好动身去找卫庄。
之后，两人一路到了学院，盖聂便开始了一天的学习生活。而这一天对于盖聂来说，过得并不顺利。
夫子先是让学生们读了篇当代大家的文章，而后要求弟子们仿照这名大家的笔风，各自写篇文章出来。而此次考题，盖聂却是交了白卷。
若单是文风与盖聂所熟知的形式不同倒还好说，偏偏之前拿起书卷时，盖聂才发现此间文字也是自成一体。
也就是说，在这个小世界里，盖聂已经变成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了......

夫子发现竟有人交了白卷后，当即怒道：“是哪个交的白卷？给老夫站起来！”
众学子一听，心中皆在好奇是谁这般大胆，便都一边小声议论一边四下张望起来。而在盖聂起身后，屋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任谁都没有想到，敢如此忤逆夫子的人，居然会是学院里的第一才子。
被一屋子的人拿眼睛直直盯着，盖聂脸上已经是要烧起来了，心里只觉即便是被千军万马拿兵刃指着，也好过此时在这里被人围观。
夫子愣了一会儿后，才轻咳一声，道：“你大病初愈，写不出什么也是有情可原，但好歹也要将名字写上。”
“......弟子不肖，愧对夫子教诲。”盖聂本来还在苦想，要怎么解释交了白卷的事情，如今倒是不用费神了，便直接一礼应了夫子。
夫子叹了口气后，道：“念你初犯，便不罚你抄书了，到廊下站着思过去吧。”
盖聂：“是。”
之后，众学子一路目送盖聂出了房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而当天下午，第一才子在小考时交了白卷的消息，便传遍了街头巷尾......
回到家中后，对上二老很是失望的眼神，盖聂不得不借用了夫子在学院时的说辞来当借口，这才蒙混过去。
此时此刻，盖聂不禁想到天明：到了沧海后，天明便去了儒家。盖聂虽知天明在儒家时常都被罚站，但也只当是因为天明有些顽皮的缘故。可现在想想，却并非如此。天明自小流落在外，没人教过他读书识字，一下子就被送去儒家，他又怎么可能读得懂那些儒家经典呢？
正因根基太差，所以天明才会处处落于人后，且时常被罚。可天明却从没跟盖聂抱怨过什么，见到盖聂还总是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叫大叔。盖聂越想便越是愧疚，最后决定回去后，要亲自帮天明补习功课。
同时，盖聂也深刻体会到了，天明在说“只要不读书，让我做什么都行”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盖聂可以感受得到，卫庄这几日与他离得越来越近。若卫庄一直按着如今的速度前行，明日便会到达盖聂所在的城镇，倒是省得盖聂出去找人了......

第二日一早，盖聂再次去了学院，打算告个假后出去寻找卫庄。因为盖聂可以感受得到，卫庄此时已经是到了城内。察觉卫庄入城时，盖聂本可直接出去找人，可若是无故旷课，恐怕晚些时候“第一才子公然逃学”的消息，便又要传到叔父跟婶婶耳中了。
虽盖聂不是魏云，却依旧是担起了魏云肩上的那份责任，对魏家二老也很是照顾，并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惹二老伤心。
去学院的路上，盖聂遇到一位不慎扭伤脚踝的老翁，便好心将其送去了医馆。如此一来，等盖聂赶到学院时已经是迟到了，而夫子向来严厉，不等盖聂解释原由，便再次罚盖聂到屋外站着思过去了。
向来严于律己的盖聂，在拜入鬼谷后，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引来鬼谷子责罚，即便是偶尔被罚，也都是受了卫庄牵连的缘故。可如今到了这里，却屡屡被夫子罚站，想想这些，盖聂不禁轻声叹了口气。
不过在外面站着，也没什么不好的，若是坐在屋内，说不定又要被考，若是此次还交白卷的话，夫子又不知要被气成什么样子。盖聂心里正想着，忽觉卫庄较之前，距离自己又近了几分，且是越来越近。
盖聂抬头向学院门口望去，就见那人已是推开大门，款步而入。
此时的卫庄看上去二十几岁的样子，相貌与原来并无差异，依旧是一头银白短发，穿着一身墨色劲装，眉宇间的傲气也是半分未减，仿佛任何人在他眼中，都不过是蝼蚁罢了。
盖聂回神时，卫庄已走到了他的近前，一时间盖聂不知该如何开口，本想如往常一般叫小庄的，最后却终是忍住了：眼前之人是卫庄，但也不是卫庄。这一世，怕是不能再叫他“小庄”了。
既然现在还是陌生人，那就先认识一下再说吧。于是，盖聂抬手一礼，开口道：“在下......”
卫庄扫了眼盖聂，还不等盖聂将话说完，便将其打断，并冷声问道：“这里，就是白鹿学院？”
“......是。”盖聂。
如今的卫庄，与盖聂所熟悉的卫庄，无论相貌还是性格，均是二样不差，盖聂虽是被打断了后话，但却没有生气，心里反而轻松了几分。
与卫庄一同进来的还有六人，其中一人开口道：“外面怎......怎么不挂匾、匾额呢？”这人疑惑完后，指着盖聂，对卫庄道：“老大，就......就这个吧，我......我看他......”
不待那人说完，六人中的另一个便开口道：“你没看别人都在念书，就他自己在外面罚站么？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是白鹿学院里最笨的那个！带他回去，不是白白糟蹋粮食么？”
“......在下是因为迟到，才会被罚的。”这还是盖聂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说笨，且还是当着卫庄的面。旁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盖聂其实并不在意，可卫庄的想法，盖聂却是在意的。每次知道卫庄对自己有什么误会时，盖聂都忍不住去解释，尽管有时卫庄并不想听......
卫庄甚是不屑地对盖聂道：“呵，那为何别人都不迟到呢？”说罢，卫庄再未理会盖聂，带着几个属下直接进到屋内。
而后，盖聂便听得夫子在屋内，对卫庄一行人斥道：“尔等怎么如此不知礼数？都给老夫出去！”
紧接着，便听卫庄的一名属下大声道：“都听好了！我们鬼谷寨，要找个有学问的回去记账！你们哪个愿意？愿意的话，就自己站出来！”
夫子：“......”
众学子：“......”
盖聂：“......”

去鬼谷寨的路上，卫庄与属下均是骑马，而盖聂则是坐在一辆由小结巴赶着的马车里。看着车厢里放着的珠宝布匹等物，盖聂再次沉默了，也终于明白卫庄出发时，所说的“物以类聚，你还是到后面马车里坐着吧”到底是什么意思了。敢情盖聂和这一车的东西，都是被抢来的......
都是抢来的，所以就要放在一起么？可人和东西怎么能一样？这算哪门子的“物以类聚”啊......
小结巴名叫沈飞，一边赶车一边跟盖聂聊天道：“你还真......真有眼光，我......们寨绝对不......不会亏待你的。”
沈飞虽然结巴，却很喜欢说话：“你不用怕，老大看......起来凶，实际上......”
“实际上更凶。”一人勒马缓行，过来接话道。来的这人名叫程安，正是之前说盖聂笨的那个。
“......”盖聂算是发现了，这个程安，似乎很不喜欢沈飞同旁人讲话。
“进了鬼谷寨，你最好老实点！”程安对盖聂警告道：“要是惹恼了我们老大，看他怎么收拾你！”
自己选中的人，什么时候轮得到别人来威胁了？卫庄早已注意到了后面的动静，见程安如此行事，心里不知怎的，竟隐隐有些不悦起来。但想及盖聂初来乍到，对其警告一二也没什么不对，所以便没过去干涉，依旧是骑马走在最前面。
沈飞瞪了程安一眼后，对盖聂道：“别听他的。老大......挺好的，他怕......怕你不会骑马，特意......”
“特意让你坐的马车。”程安再次接话道。
盖聂闻言当即愣住，万没料到卫庄还有这么细心的时候。
程安见盖聂不说话，便继续道：“我们老大对你这么好，等你到了我们寨里，一定要好好记账，来报答老大。”
经程安这么一提醒，盖聂心里不禁再次苦恼起来：这里的字盖聂半个都不认得，又怎么可能会记账呢......
见盖聂依旧是不说话，程安转而对沈飞道：“这人一看就是个闷葫芦，你要是再同他说话，保不齐他也要像你一样变成结巴的。你还是跟我说话吧。”
“......不要。”这回沈飞倒是没结巴。
程安：“我不插嘴，只听你说。行了吧？”
沈飞这下同意，开始跟程安说起话来......
回到鬼谷寨时，寨子里的一众兄弟已经设好酒席，等着为卫庄洗尘。盖聂作为新来的账房先生，便也去了当晚的酒席，并在席间见过了寨里的其他几位头领。
知道了那几位头领的名字后，盖聂便再次愣住了：流沙里除了无双，其他人均是以动物命名，而如今鬼谷寨的几个头领，竟是一个不落的都以兵器为名。金钩、画戟、长槊、青钺、曲弓......听完这些名字后，盖聂已是不知该说自家师弟什么好了......
卫庄一直没说他如今叫什么名字，所以待酒宴结束后，盖聂便向送他去住处的青钺，打听起卫庄的姓名来。
“你不知道么？我们都以为，老大早就告诉过你了呢。”青钺没想到盖聂还不知道卫庄叫什么，感慨完后对盖聂笑道：“他叫卫庄。”
卫庄......
还是同从前一样啊......
不过，小庄就没想过把名字的风格，跟属下们统一一下么......

将盖聂送到寨子西面的一间房，青钺对盖聂道：“魏兄弟，以后你就住在这了。”
盖聂对青钺一礼，道：“有劳。”
“不必客气！”青钺拍拍盖聂的肩膀，直拍得盖聂整个人都晃了几分。
“......”盖聂。
青钺拍盖聂时手上是带了内力的，盖聂知道，是卫庄派青钺过来试探他可会武功的。待送走青钺后，盖聂独自回房，不禁轻声叹了口气：小庄果然，还是不肯轻信于人啊......不过倒也正常，若是半点防人之心都没有，那便不是小庄了。
对于现在的卫庄，盖聂觉得既熟悉又陌生，虽然卫庄的样貌跟性格都没有变，但却已经完全不认得盖聂，面对这样的卫庄，盖聂着实是不知道该如何拿到那滴舌尖血。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此时卫庄记得盖聂，盖聂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家师弟心甘情愿地给出舌尖血。两人之间，向来都是卫庄问盖聂提要求的......
虽只是卫庄的一魄而已，但盖聂却忍不住将这一魄当作完整的卫庄对待，因为不管怎么看，盖聂都觉得那就是卫庄。只不过，如今的卫庄不再认得盖聂罢了。
道家所说的“三魂七魄”盖聂自然是知道的，与逍遥子结识后，更是对其知晓甚多。逍遥子曾说过，七魄是离不开三魂的，若是离了那便是魂飞魄散。而一叶跟秋儿却说，哪怕只有一魄，也是可以转世为人的。
盖聂也知其中必有蹊跷，却没再细问一叶跟秋儿。说法不一，无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道家书典有误，一种是一叶跟秋儿刻意隐瞒了什么。若是第一种，自然是没什么要紧，若是第二种，那么纵使盖聂问了，也断然问不出什么结果。
可不管原因如何，盖聂都不会放任卫庄不管。哪怕明知会被人，不对，是被神，哪怕明知会被神算计，盖聂也会义无反顾。
但对于这两种情况，盖聂觉得还是第一种更有可能：神仙有必要对凡人说谎么？而且自己真的在小世界里找到了卫庄，不是么？

在床上躺下后，盖聂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因为从明天开始，盖聂便要给鬼谷寨记账了：要是让小庄知道，他亲自抢回来的账房先生，是个不识字的，不知要被气成什么样子......
盖聂倒是不担心卫庄会对自己下杀手，因为卫庄向来不屑对弱者出手。盖聂担心的是，卫庄在知道自己不识字后，直接把自己赶出鬼谷寨。
若是不能留在寨子里，那还怎么取舌尖血？
也不知鬼谷寨除了账房先生，还缺不缺其他人手，要是可以的话......想到此处，盖聂忍不住抬手扶了扶额角：自己当真是糊涂了，山寨里还能哪里缺人手？难道真的要提着刀剑，跟小庄一起出去抢东西么......
但话说回来，如今的盖聂内力全无，即便是有意与卫庄一块打家劫舍，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看来如今，只能是想办法当好这个账房先生了......”盖聂闭上双眼，在心里暗自想着。
盖聂觉得，要是让自家师父知道，小庄在这里当了山贼土匪，而他非但没有阻止，还跑来帮着记账，那他二人定会被直接逐出鬼谷派的......
第二日一早，盖聂收拾妥当又吃过早饭后，便被程安带着去见徐伯。
徐伯是鬼谷寨原来的账房先生，因其想回乡住上一段时日，所以卫庄便出去找了盖聂回来。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徐伯坐在桌边，对盖聂问道。
“正是。”盖聂对徐伯一礼，道：“晚辈魏云，见过徐伯。”
“不必多礼。”徐伯起初对盖聂甚是不屑，此时见其这般谦逊有礼，态度便缓和了几分：“老夫听说，你是自愿到寨子里来的？”
盖聂：“是。”
“为何？”徐伯捋着花白的胡子，对盖聂问道：“你不想去考个功名？来了这里，可是自毁前程。”
盖聂不是魏云，此行只为卫庄，但原因自然是不能说的，便只道“晚辈之志，不在庙堂。”
徐伯没再细问，又将盖聂打量了一番后，朗笑道：“有意思！那老夫回来之前，寨子里的账就交给你了。”
“总算是有个人，能让徐伯您满意了！”程安在旁笑道。
“这是什么话？”徐伯有些不高兴地道：“寨子里的账，当然要找个妥帖的人来管！岂是拉个人就行的？”
程安愣了一下，而后有些哭笑不得地道：“是不能随便找个人糊弄，可咱们是要记账......您提的那些要求，哪样是跟记账有关的？非得让账房先生会至少三种笔体的，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
三种......笔体？盖聂被衣袖遮住的双手，不禁默默攥紧了几分。
徐伯极为不屑地道：“三种，已经是老夫让步了。”
程安：“......”
盖聂：“......”
徐伯从柜子里取出账本，将其交给盖聂后，道：“你且看看，可有哪里不明白的。”
当看到账本封皮上那两个熟悉的小篆时，盖聂深刻体会到了“喜极而泣”到底是什么感觉......

翻开账本，见里面均是小篆书写，且字义与盖聂所知并无出入，盖聂顿觉心安许多。将账本看完后，盖聂对徐伯道：“敢问徐伯，为何账中银两，每月都会无故减少三百两？”
“不错，看得还算仔细！”徐伯夸奖完盖聂后，笑道：“寨中每月都会划三百两出来以备杂用，这笔钱不必入账，直接扣除就是。”
“不是吧......这种鬼画符似的小篆，你居然看得懂？”程安不禁对盖聂感叹道。
“出去！”徐伯酷爱书法，且尤爱篆书，听程安将自己写的小篆说成是鬼画符，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
见徐伯是真生气了，程安忙赔不是道：“您老别生气啊，我说着玩儿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
徐伯冷哼一声后，不再理睬程安，转而对盖聂问道：“行楷隶篆草，你擅长哪种？”
行楷隶篆草？盖聂迷茫片刻后，旋即明白，徐伯说的应该是五种字体。而盖聂除了小篆，其余四种都是不会的......
盖聂：“......晚辈略通小篆。”
篆书笔画繁琐，如今已是不长见，会写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虽盖聂方才认得账本中的篆体，但徐伯也只当盖聂是认得，并不曾料到盖聂竟真的会写。此时听得盖聂略通小篆，眼里不禁开始放光：“你且随便写几个字，让老夫瞧瞧。”
盖聂应过徐伯，提笔在白纸上写了几个字，而后将笔放下，等着徐伯评判。
要是光让写写小篆，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盖聂只怕徐伯还让他再写其他笔体出来。
“妙！妙！”徐伯盯着盖聂写的那几个字，看了好一会儿，才叹道：“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程安忍不住凑过来看盖聂写的字，却是没看出什么名堂，于是索性就不再看了，抬手挠挠头后对徐伯道：“他是白鹿书院的第一才子，自然是比别人厉害。若是不来咱们寨，今年的状元一定非他莫属！”
“......过誉了。”盖聂听了程安的话后，只觉脸上烧得厉害，心中更是无地自容。
“不过，还得数老大最厉害。”程安拍拍盖聂的肩膀，后又继续道：“随随便便出去走一圈，就让你这个第一才子，心甘情愿地跟我们回来了。老大还真是有本事！”
盖聂：“......”

程安见徐伯一直在看盖聂写的那几个字，似是不打算再理会旁人了，于是便对徐伯道：“徐伯，您先忙着。我带魏云到别处转转，一会儿再......”
“不行！”还不待程安说完，徐伯便将其打断。
徐伯瞪了程安一眼后，将目光转向盖聂，用自认慈祥地语气对盖聂问道：“你这小篆，是何人教的？”
程安还从没见过徐伯对谁这般和颜悦色，直接被惊得呆在了原处。
盖聂：“是晚辈自学的。”
“后生可畏啊！”徐伯感叹完后，继续对盖聂问道：“那你，是照着哪个孤本学的？”
哪里有什么孤本......可总不能说，是在秦国统一文字后，照着法典学的吧......
虽是不想说谎，但盖聂为了不惹人怀疑，便只得开口对徐伯道：“并非孤本，只是寻常墨迹而已。”
徐伯有些不信，又看了看桌上盖聂写的那几个字后，抬头对盖聂道：“你且过来再写几个字。”
盖聂依言照做，且这次写的几个字，较上次多了许多笔画。
从打盖聂下笔开始，徐伯就一直认真看着，待盖聂写完，徐伯已经是看得入了迷。
程安见徐伯这般神情，不禁在心中暗想：“看来没个一时半会儿，魏云是别想走了......”
之后果如程安所料，徐伯对着盖聂的字看了老半天后，开始毫不吝啬地夸赞起来，而程安不好扔下盖聂独自先走，便一直在屋里听着徐伯夸人。
待徐伯夸够了之后，开始兴致勃勃地同盖聂讨论起几位篆书大家来，而盖聂对这些人是一个都不认得，便只得含糊其辞地应对徐伯。说了半天话后，徐伯又拿了好些篆书拓本出来，非要让盖聂品评一二。已经错过午饭的程安看了看屋外的天色，觉得自己跟盖聂，可能连晚饭也吃不到了......
而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等着程安回报徐伯对盖聂是否满意的卫庄，终是等的不耐烦了，便亲自来到了徐伯处看个究竟。
进到徐伯屋内，卫庄看着桌上堆着的许多书本，不免愣了一下，因为平日里，徐伯从来不曾一次拿出这么多藏书来。
卫庄看看那些藏书，扫了眼一旁的盖聂后，微勾嘴角对徐伯道：“怎么？徐伯舍得把这些老古董，拿出来见人了？”
徐伯见卫庄过来，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对其道：“你小子来的正好！去库里把上次得的那块烟墨拿来，云儿一会儿要用。”
云儿？卫庄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徐伯所说的“云儿”是指盖聂。
“不是吧！那块墨您都舍得给魏云用？”程安忍不住在旁开口道。
“你懂什么！”徐伯斥完程安后，兴致勃勃地从桌上拿起盖聂写字的那张纸，对卫庄道：“小庄，你看这个！”
卫庄接过纸，就见上面写着“三百两笔墨纸砚”七个大字。
这是魏云写的？字划圆转、笔锋挺拔，倒是难得一见的好字。卫庄看完手里的那张纸后，抬起头，对盖聂笑道：“你家的笔墨纸砚，是论两算？”

徐伯第一次让盖聂写字时，盖聂才听得每月有三百两不用入账，便随手写了“三百两”，后又见徐伯甚爱书法，所以第二次便了“笔墨纸砚”。这七个字连起来读，确实会使人误会，程安见盖聂没说话，便替其跟卫庄解释道：“老大，是‘三百两’、‘笔墨纸砚’。”
卫庄故作糊涂地对程安问道：“所以呢？”
见卫庄嘴角带笑地看向自己，程安当下明白过来：自家老大怎么会看不出那几个字并非一次写成，分明是在借机故意调侃盖聂。
程安再看盖聂，就见盖聂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隐隐带了些许歉意。这下，程安顿觉郁闷不已，也终于明白盖聂方才，为何不同卫庄解释了。原来盖聂也早就知晓，卫庄方才那话只是调侃之言，倒是叫程安白白热心了一回。
“所以......”程安抬手摸摸鼻子后，开始违心地同卫庄回话道：“我觉得老大你说得对！笔墨纸砚确实不应该按两算！”
卫庄这下满意，将视线重新投到盖聂身上正要说话，徐伯便在旁甚是不耐地开口道：“让你看字，哪来那么多废话！看完了就赶快还给老夫！”
徐伯直接过来拿字，卫庄还不及松手，便听得嘶啦一声。再看时，那张纸已是碎成了两半......
徐伯当下沉了脸色，整个人已是怒火中烧。
“徐伯息怒，晚辈再写一份就是。”盖聂见势不妙，忙开言道。
此时，盖聂不禁想起少时在鬼谷的日子：那时的卫庄若是惹了鬼谷子生气，也都是盖聂帮忙善后的......
徐伯听完盖聂所言，才想起那字并非再不可得，这才勉强压下怒火，没有出言训斥卫庄。但徐伯还是觉得那字毁了可惜，便沉着脸将卫庄手里的半张纸夺了回来，打算拿去补救一二。
卫庄依旧没事人似的站在原处，心里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倒是觉得徐伯如果不抢的话，纸就不会碎了。
徐伯将两张纸放在桌上，试着拼了下，发现接口的地方缺了几处后，便开始四下寻找残片。此时的徐伯，怎么看卫庄都觉得不顺眼，便对其斥道：“别在这碍手碍脚的！外面待着去！”
整个鬼谷寨里，怕也只有徐伯敢这么同卫庄讲话了。卫庄倒是没生气，扫了眼盖聂后，对徐伯笑道：“这么说，新找的这个账房先生，您是满意了？”
在程安与盖聂的帮助下，徐伯已将残片找全，心情顿时好了些许。忙着回去补字的徐伯，抽空回了卫庄一句，道：“满意满意！”
卫庄也知徐伯爱字成痴，此时是没空理会他的，便转而对盖聂道：“那徐伯离开的这段时间，鬼谷寨的账目就交给你了。”
“不行！”徐伯停下手上动作，快步走回卫庄身旁，道：“小庄啊，你还是再找个账房先生回来吧。这次没什么要求，会记账就行。”
程安：“徐伯，您不是说对魏云满意么？怎么还要找人呢？”
徐伯：“云儿还要写字，没空记账！”
这话徐伯说的理直气壮，直听得程安哑口无言......

早知如此，还何必费力去找什么会三种笔法的账房先生？直接抢个书法大家，塞给徐伯不就结了？寨子里的兄弟，又有哪个是不会记账的？
程安倒也不敢说徐伯的不是，想了想后，对卫庄毛遂自荐道：“老大，要不我来记账？”
卫庄没答程安，思索片刻后，对徐伯问道：“那您老，是要带着魏云一同返乡了？”
“不错！” 徐伯答完卫庄后，转而对盖聂吩咐道：“云儿回去收拾一下，明早随我一起回乡，也好让我那几个老友看看你的字！”
卫庄在旁听后，不禁笑道：“若是那五位见了魏云的字，只怕您和魏云都要被留下长住了。”
徐伯这才想起，自己的几个老友也都是极爱小篆的，要是盖聂真的去了，必定会如卫庄所言，被留下写字。可盖聂都还没给自己写《湘江赋》呢，哪里还有时间去帮其余五人写东西？想到此处，徐伯便打消了让盖聂同行的打算。
“小庄说得有理，那云儿就暂且留在寨中吧。”徐伯想了想后，又很是嫌弃地对程安道：“账本就暂且交给你吧！”
“......”程安顿时被徐伯给打击到了，沉默片刻后，有些委屈地对徐伯问道：“楷书行么？我不会小篆......”
“......行。”徐伯勉为其难地答应道。
卫庄开始替徐伯叮嘱程安道：“记账时写数要用鼠须笔配石墨，墨不能研的太细。其他字十划以下的，用紫毫配松烟，墨要浓一些，十划到十七划的字，分别用相应的羊毫来写，至于十八划......”
程安已是听得目瞪口呆，可还不待程安说些什么，倒是徐伯先沉不住气了。
“云儿，还是你来记账吧！否则等老夫回来，又要将账本重新抄上一遍了。”徐伯拿过一旁的账本，便急忙将其塞到盖聂手中，仿佛慢上一点儿，那账本便会被程安抢去玷污了一般。
程安愈发无语起来，终于明白为何自家老大宁可亲自下山抢人，也不愿帮徐伯记账了......
卫庄嘴角带笑，看了看手拿账本的盖聂，继续把记账的其他规矩说与盖聂，心里不禁暗自想着：“呵......说好了是来记账，又岂是说变就变的。”

虽是不准备带盖聂回乡了，但徐伯觉得得了好字却不给老友们看看，有些太不地道，便又让盖聂动笔写了五幅字，准备带回去送人。
卫庄见徐伯再没什么事交待，便道：“我先走了。”
徐伯闻言对盖聂道：“云儿，你跟他一起回去，以后就住在小庄隔壁的那间空房。”
卫庄本已出门，这下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徐伯：这个魏云才刚来寨中，底细都还没查清，怎么就给安排到自己隔壁住了呢？
“字如其人。”徐伯也明白卫庄的意思，简单回了四字后，又道：“而且你那里光线好，又桌椅齐全，是个写字的好地方！”
“说到底，还是为了字啊......”程安在心里暗自想着。
“......”卫庄扫了眼盖聂，而后提步向外走去：“跟我过来。”
盖聂就这么跟着卫庄去了新住处，一路上两人均是沉默，见卫庄一直不曾开口，盖聂觉得自己作为师哥，应该主动跟卫庄说些什么。
但盖聂向来不善与人攀谈，且朋友不多，只有荆轲一个。于是想了好半天后，盖聂终于对卫庄开口道：“在下魏云。魏云的魏，魏云的云......”
“呵——”卫庄听后不觉轻笑出声，而后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盖聂。
盖聂也跟着停下，开始努力思考还能说些什么。若是从前，起码还能说声“小庄”，但现在，这两个字却不是盖聂能叫的......
卫庄嘴角带笑地道：“第一才子似乎与传言所讲的，不大一样啊。”
盖聂有些疑惑地看向卫庄。
卫庄微勾嘴角，抱臂对盖聂继续道：“怎么看，都是不大聪明的样子。”
盖聂：“......”

【小段子】
卫庄：“师哥，你怎么能跟荆轲学呢？会变笨的。”
盖聂：“百——步——飞——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