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三省像是走在漫长黑暗的甬道里，四周是狭窄的黑暗，在这黑暗之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不知道散发着气味的是他的胃还是他的心。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胃的地方，原本那里有个血淋淋的大洞，现在却一片平滑。他有些诧异地撩起衣服看了看，皮肤上光滑无痕，他愣了一下，仰天大笑，笑到眼泪都落了下来。他忘了，他死了呀。
他环视四周，四周是茫茫的黑暗，只有前方有一点点光，遥远而缥缈。苏三省撕心裂肺地笑，他原来以为死亡是最终的重逢，可现在黑暗之中只有他凄厉的笑声传来的回声。如果死后所有人与所有人相见，那么死亡还有什么魅力可言，他忘记了，他想见的人不会想见到他。
他跌跌撞撞向远处那点光走过去，走近了却又胆怯，他本是生活在黑暗里的鬼，他曾向往一点光明并为之捧出自己的一颗心。
他一生只那一次心。
他被无视、被践踏、被折磨，他向往的那一点光给了他最恶毒的折磨。
他再也不想去追逐光了。
他挨着光源缓缓坐下，细数平生，苏三省，三省，真像个笑话。苏三省做事前从不曾反复思量，他只凭着一颗心，怎么高兴怎么来，爱也是恨也是，最终沦落到如此境地。
苏三省颓然地坐在那光源旁，那光源外仿佛是另一个境地，向这个无边黑暗的地方散发出暖与阵阵花香。苏三省到底还是追求光的，他走进那一团光晕里，期待就此连魂魄都化成飞灰，就此再不留一点点痕迹于世间。在盛大的光芒中，苏三省闭上了眼。

二.
当光芒散去，苏三省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繁华的上海城，人潮起伏，车水马龙。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模样。
苏三省惊诧万分，地狱就是这个样子的？那死没死又有什么分别。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沿着马路慢慢地装着，路过商店发出暖光的橱窗，路过人声鼎沸的百货公司，路过男男女女成双出入的电影院。他游离的目光停了下来，电影院门口张贴着海报:《恼人春色》！
苏三省猛然将手从裤带里抽出来垂在身侧，浑身僵硬地紧紧盯着海报，海报上周璇妩媚多姿，苏三省以一种奇异的姿势走到海报面前，去摸了摸海报的边角，海报的边角微微翘了起来，一撕就可以撕下来——是真实的。他想起《恼人春色》热映的时候铺天盖地都是宣传，他虽没看过但也对这部电影耳熟能详。他原是对戏子女人都不感兴趣，但...李小男特别喜欢周璇，所以他对周璇也算熟悉。
他环视一周，路人和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很厚了，他想起自己投奔汪精卫政权时已是1941年的末尾。那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猛然抓过一个人问:“现在是民国几年几月几日？！”那人看着他凶狠的样子，战战兢兢回答道:“民国三十年...公历...十月...十七日。”
苏三省猛然将那人推开，呼吸不过来一样四肢百骸都微微颤抖——他不是死了，是活了。

苏三省挺着笔直的脊梁转身离去，手指关节攥得发出细微的声响。
苏三省一直很自卑，他本就出身不高，一个小村子里出来的，家里人大都被日本人杀了，他从来就孤僻，不爱说话。加入军统后他所见更加深了他的自卑，人人都有背景，人人都有后台，而他苏三省什么都没有。他不圆滑，不善于人交际，也就织不起不可或缺的关系网。苏三省只有能力与努力，他拼了命地努力，舍生忘死，爬到副区长的位置就再不能往前一步，而那个曾树，那个傻瓜废物，只是靠着自己老婆的裙带关系就可以踩在他头顶上作威作福！
苏三省经过上一生那凄苦的境地，对权势富贵的渴望淡了，但仇恨与偏执却愈发刻骨铭心。
他坐上回老家的火车，点上一支烟，靠着座椅后背，闭上了眼睛。

其实小男比陈深要机敏多了，要不然也不会成为我党交通站头头

六.
苏三省按着抢的手松开了，愣愣地接过手帕，他盯着李小男闪动着笑意的眼睛，无比郑重地问:“你给我手帕的时候，是真的吗？”他是在问今生，也是在问前生。李小男递给他手帕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关心他冷不冷。
这句话听起来没头没脑。什么是真的吗？但苏三省的眼神无比认真严肃，像是这个回答可以影响他的一生。李小男愣了一下。
但李小男又没心没肺地笑了:“先生，不过是一块手帕，怎么讨论起这么深奥的哲学问题了。”她伸手扯了扯手帕，道:“你看，它看得见摸得着扯不破，不是真的是假的吗？”
苏三省低头看着手帕，面上表情阴晴不定，是啊，不管李小男是真心还是假意，她递给自己的手帕是真的，她给自己的光与暖也是真的。
可是...她给自己的伤痛也都是真真实实历历在目的。
李小男看着他失魂落魄地盯着手帕，对他笑着道了别转回身去又挽上陈深的手臂，耍赖道:“这下我没有伞了，你可得送我回家啊。”
陈深不耐烦地架起手臂任她挽着道:“我说李小男你怎么那么好心，原来在想阴招啊。”
李小男拍了陈深的胳膊一下嗔道:“难道我有伞这么大的雨你就不送我回去了吗？”
陈深撑开伞道:“行了行了，怕了你了。”
苏三省看着他们撑着伞远去，郎才女貌的一对背影。

七.
苏三省抓紧了手帕，将它贴着胸口妥帖放好，上一生他作为人的生命由它开始，他的报应也由它开始，现在这条手帕又回到了他手中。他放眼远眺，雨色茫茫，马路上倒映着碎碎的灯光一直延伸到烟雨迷阵中，苏三省不知道他这次选择的路通向哪里。
苏三省撑伞走在上海的雨夜里。这画面其实是有点滑稽的:无边黑夜被砸碎的雨笼上一层奶白色的雾气，伞下都是潮湿水珠，一个身上滴答着水的黑衣男子，撑着一把粉色带蕾丝花边的小洋伞，走在雨夜中。

八.
苏三省回到住处，打开了灯。这里干净整洁到一种境界，但因这整洁让人无端端的觉得冷。实际上这里确实也挺冷，苏三省一进屋打了个寒颤，将雨伞立在门边。雨伞滴滴答答往下滑着水珠，不一会就洇开一摊湿。
苏三省换下被淋湿的衣服，那手帕从他胸前跌了出来，苏三省烦躁地向床上一抛。
苏三省觉得心里乱的很，在简陋的书架上挑书。他骨节鲜明的手指划过一排排书脊，最终在一本佛经前顿了顿。他向来不喜佛经，佛经总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鼓吹自己是大光明，这本佛经也是巧合才得来的，按佛家的说法，这也是一种因缘。
他将那本佛经抽了出来，是《佛说四十二章经》，听说佛经静心，他压下心里的燥热翻开书。前面还好，不过是断欲去爱，他翻着翻着看到一条佛偈:“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舔之，则有割舌之患。”
苏三省觉得愤恨，是佛经在讽刺他，他又随手翻了翻又看到:“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苏三省将佛经狠狠一摔，低下了头，他就看不惯佛这副事事都看透站在彼岸冷眼说着大道理的样子，看似是规劝，苏三省只觉得是嘲讽。
是!是!是!
他就是受缚于财色爱欲，沉沦苦海，病入膏肓。
可佛救不了他，能治他的医生不肯救他。
苏三省快步走到床前抓起那块手帕牢牢贴在心口，像溺水的人紧紧抓住一块浮木，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痛苦减轻一点。
他恨李小男恨到入骨，可是，他还是想要她。

觉得于感情中陈深也没有错，李小男也没有错，毕竟谁能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

九.
苏三省紧抓着手绢，终于慢慢平复下心情。
他走到桌前，写了一封信，装上两层信封，将信夹到佛经里又把佛经放回书架。
夤夜里苏三省灭了灯，点上一根烟，在烟头明明灭灭的光影里苏三省紧紧盯着那把伞。
李小男挽着挨着陈深坐着汽车回家，陈深将她送到楼上，李小男一进屋就飞奔到沙发上瘫下支使陈深给她倒杯热水，陈深照例是翻着白眼，却依旧给她倒了。
陈深将热水递给她，李小男懒洋洋地接过水轻戳一口就不再喝，紧握着杯子暖手。她懒洋洋地对陈深说:“哎。这两天你可得小心一点啊。”
陈深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李小男发神经一般一下子坐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用一种说书的语气道:“我听朱珠说啊，国民党在上海有个什么...什么,奥!暴风锄奸队!可厉害了，杀谁一杀一个准!你是特工总部的，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你可千万得小心啊，你要死了，谁娶我呀？”
陈深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手插在裤兜里道:“你还真是嚼舌根都嚼不清，那是飓风锄奸队。还有，再说一遍，我不会娶你的。”
李小男瘪瘪嘴，哀怨地看了他一眼，突然起身把他推到了门外，关上门道:“哼!就你连枪都不敢打，能不能活到娶我那天还不一定呢!”
陈深在门外吊儿郎当地说:“我活多久都不会娶你的。”
陈深听了听门内半天没动静，拿起伞转身下楼，走到楼下抬头看，李小男家的那扇窗户开着窗帘飘飘荡荡隐约露出个人影。陈深觉得好笑，就笑了一下，那扇窗户却砰的一声关上了。陈深笑了一会儿才撑伞走了。
第二天苏三省夹着那把小洋伞出了门，先走到邮筒前将信塞进去，又像李小男家走去。
李小男每一个处所他都知道，认识他之前，认识他之后，每一个。他花过好大心思去研究李小男，但直到最后，当李小男死在他手里时，他才算对李小男有些了解。
苏三省还没想好怎样面对李小男，是最爱的李小男，还是最恨的李小男，但他的心在他彻底思考清楚之前就做出了决定——无论是爱还是恨，珍重还是报复，都得先靠近。他不愿意承认是自己想靠近。

李小男惊喜道:“原来是老朋友，赶明我介绍你们见一面叙叙旧。哎呀，你看，我还没让你上去坐呢，来，上去坐坐吧。”
苏三省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里的生煎，笑笑，不好意思地道:“好吧，那麻烦李小姐了。”
“哎呀，不麻烦不麻烦。我帮你拿着东西吧。”
“不用不用，我来我来。对了，李小姐...我路过卖糕点的地方，想着买点东西谢谢你，我就买了点糕点，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李小男看一眼栗子蛋糕、红绫酥，这两样都是自己最喜欢的，便知道苏三省并非是随意买的两样，她含着笑意看着苏三省，道:“苏先生不用这么客气，反正我当时也用不到伞。”李小男默默思量，苏三省看来调查过自己，只是还不能确定他知道多少，也不能确定他是军统的人，还是汪伪调查陈深的暗线。
李小男将苏三省让进屋，结果红绫酥与栗子蛋糕放到桌上，苏三省将伞靠在墙边，将生煎捧给李小男，扭捏道:“我看楼下卖得生煎挺好我就顺手买了几个，你还没吃早饭吧，趁热吃。”
李小男接过生煎，道:“谢谢苏先生了，我刚好小楼要买早餐呢。”
苏三省看到她搁在桌子上的保温桶，拍了一下头，道:“你看我，我只买了生煎，没卖汤，李小姐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买点汤。”说着就端起保温桶往楼下跑。
李小男在后面急道:“苏先生，不用了，不用了!”
苏三省已经跑下了楼，李小男在窗户边隐秘地观察，苏三省到了早点摊前才打开保温桶，汤是摊主盛的盛完又盖上了盖子，李小男数着苏三省步子计算他上楼的时间，的确没有在路上停顿。汤看来没问题。

十一.
苏三省一上楼就看见李小男忙忙碌碌地将生煎摆到盘子里，打开蛋糕盒子，一看见他就向他招手:“苏先生，一起来吃吧，你买了这么多我都吃不完。”
苏三省将汤放到桌上，搓着手道:“不了不了，你吃吧，我吃过了。”
李小男问他:“不再吃点吗？”
苏三省摆摆手:“我真吃过了，你不用管我，你吃吧。”
李小男又招呼苏三省坐下，苏三省扭扭捏捏地坐到沙发上，沙发上散漫地堆着李小男的衣服让苏三省羞红了脸不敢乱动。李小男忙进忙出地不知翻找着什么，他交握着手坐得笔直笔直。李小男一回头就看见苏三省认认真真地坐在那，就像个刚上私塾的小孩，下一秒就预备着被先生打手心，看惯了陈深随意的样子看到苏三省这么拘谨，李小男觉得他有点可爱。那么他是敌是友呢？
李小男捧着一堆东西走向苏三省，将怀里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摆到他面前，一边念念叨叨:“苏先生，这里有瓜子、话梅、软糖、巧克力还有你刚刚买来的栗子蛋糕和红绫酥，你想吃哪个拿哪个。”然后李小男转身给他倒了杯水，不好意思地道:“我家也没有茶叶，你就委屈一下喝点白开水吧。”
苏三省连忙摆手:“不委屈、不委屈，白水挺好。”
李小男噗嗤笑了，看着苏三省额头上细细的汗笑问道:“苏先生，屋子里有这么热吗？”
苏三省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热，不热，你不用管我，快去吃饭吧。”
李小男含笑转身去吃饭，苏三省看着她嘴里塞得满满的是生煎，咀嚼的样子就像一只小松鼠，微微笑了一下，在面前的瓶瓶罐罐中拈了一颗糖出来。他展开糖纸将糖放入口中，将糖纸捋平，和记果露软糖。他看了一圈桌上的零食，默默记下来，这些都是她爱吃的。
李小男咽完一口东西问道:“苏先生和我们家陈深怎么认识的呀？”
苏三省口中的糖慢慢变酸起来，陈深，他沉吟了一会儿道:“陈队长早年在黄埔时期曾有过数面之缘，只是一直没说上话，也不知道陈队长认不认识我。”
李小男奥了一声又问:“苏先生也是黄埔的吗？”
苏三省心底自嘲一笑，就是因为他不是蒋校长的黄埔嫡系，他才迟迟调不进重庆中央，但他还是认真地撒了个谎:“不是，我当时在一家公司做事。”
李小男又塞了口生煎问道:“那苏先生现在在哪高就？我赶明介绍陈深跟你见见面，说不定聊着聊着就熟了呢。”
苏三省微微一笑，努力装出在公司上班的气质，道:“暂时不必，等过段时间再麻烦李小姐。”
李小男夹着个生煎赶紧摇头:“不麻烦不麻烦。”

苏三省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相谈甚欢，他在李小男家里呆了一上午，当然大部分时间都是看着李小男吃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