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七月流火,这火烧了半边天,终于在某个夜晚来了一场及时大雨冲淡了炎热。
宫中自然流传着这常期盼已久的甘霖是在帝后共同祝祷下来临的,也不免在民间臣工又平白增了许多人望。不过确实这一场暴雨,浇散了大半已然开始干涸的土地,仰仗着天意吃饭的黎民百姓们总算有了些盼头。自然了,这场大雨也冲淡了玄凌多日的郁闷,一来是接连的干旱加急奏报,二来是宫中接连丧子的阴云。平日里总阴着眉目的玄凌这几日也难得的瞧见点鲜明的喜色在眉梢。
除此之外,最近把脉,我腹中胎像已成型,章弥和阮晖督看着,倒比往日的更珍重了。
玄凌这段时间基本不去旁的殿宇了,下朝后就陪我委在这阴凉的明瑟居里,明瑟居凉意沁人,却又因他惦念我体虚,铺了波斯绒毯,又日夜漱以清芳,某天下朝不知哪里起了兴致,要给明瑟居题个对联匾额的。我便只能依着他的突然的雅兴,伺候他研墨,可手又酸,实在是不想出这样的无名力气,便索性推给他自己。
虽说气得眉头都跳起来,也奈何不得我,只得自己乖乖研磨新贡的彩墨。
“你这墨不好。”
我歪在暖阁看一卷《碧鸡漫志》,却听得他抱怨道,抬头瞧了一眼便笑了。
“陛下这就是说嘴了,偏得人家都用得彩墨,您就不能了。”
他瞪了我一眼,又低头和彩墨对阵,只是他看起来当真是已经是很久没有自己动手研墨了,手法虽不能说笨拙,可确实不算熟练,最重要是瞧着力气太大,要不是那彩墨坚硬,只怕被他捏断好几块了。
我心疼自己的彩墨,放下书道:“您这墨磨得不对。”
“朕怎么研得不对。”他倒不服输,只嘴硬道,“就是墨不好,你这里贡的墨不如朕仪元殿里的,朕那儿有两块南唐留下的奚氏墨,甚是古朴,用来更是丰润至极,且有清香,比你这块儿中看不中用的好。等之后让李长拿给你。”
“好好好。”无奈地一笑安抚,合上书卷。
待得总算磨好了墨,斟酌了半晌写了两句。
“闲花香点墨归字,喧竹影摇碧入窗。”
“陛下果然好文采。”不禁拊掌,“这一句倒是极风流应景了,化用了前人旧联,更有心裁。”
他放下笔,自觉也颇为意满,点头道:“确实不错,只缺了个匾额。朕瞧着明瑟二字很好其实倒不必改,只是你这匾额‘清风朗月’虽说也有清雅却到底老旧,不如换个唔……。”
他皱了眉,”只是只想了这两句,却没想起匾额。“
我笑他苦恼,随口道:”这有何难。“
随即取来墨笔,蘸墨而书:”净芳翠瑟”。
玄凌不由失笑,弹了我脑门一下,“你个机灵鬼,倒把人家阁名给用过来了,德仪岂不得闹你。”
我依在他怀里反笑道:“陛下此言差矣,稚儿定要高兴才是。”
“虽说雅致,不过净芳到底用得还不够好,朕瞧着不如换做沁芳,沁芳翠瑟更合你。沁人心脾。“说罢他就着这个姿势吻了过来,厮磨半晌二人情动方方离开。
”陛下闹我。“红着脸我气得小小的咬了一口他的下唇。
他吃痛一嘶,狠狠地啄了一下我,方笑道:”小妖精,还怪朕闹你呢。半点亏都不肯吃。“
”哼。“虽说哼着,却乖巧的抱着他,他抚过我的肚子笑道:”人家怀孩子都要闹腾些,不说闹腾,身材总要走样一些,你倒不同,体态倒是还那么清瘦,怎得就喂不胖你呢。“
我不满道:“您还说呢,您瞧这件衣服去年穿还略大点,今年就依旧穿得紧了,还不算胖了嘛。”
他怜爱地摸着肚子道:“矫情,胖些才好,如今抱着你比从前更舒服,圆润玉雪,瞧着让人有食欲。”我一怔,瞬间气得耳朵都红了,恼恨地掐了他一下,见他吃痛才松了手。
二人黏糊在一起,更胜从前情谊。
“朕想着开一场家宴,也算庆祝你有孕之喜,也算贺这多日的及时雨。”他埋在我怀中道,“也不必多热闹,只坐在一起聊聊家常,也快是七夕了,便一起贺祝,也省得了不少银钱。”
“陛下决断就好。”我玩着他的发丝,随口应着。
“在之后便请你妈妈他们进来瞧瞧你,也好照顾你。”他觑着我的脸色,见我喜上眉梢才噗嗤笑了。
“那臣妾更要期待了。”
“本就该好好期待。说不准还有些什么乐子可以看。”他想了想道,“你前两日不是说想看荷花嘛,这时节菊湖云影殿的荷花都该开了,便定在那儿赏景吧。碧水白荷,也是风流。不过朕知道你惦念的是睢洲馆的蓝莲,朕也命人将蓝莲移了两株在缸里,过几日就能送到明瑟居了。”
我感他用心,笑道:”劳心劳力的,您惦记着这些做什么呀。“
“你难得有想要的,朕自然全心为你找来才好。”他贴着我腹部叹息道:“这样的时候,朕总想着若没有了你,陵容若是你不在朕身边,朕定然是愁苦难纾,满腹心酸又能与谁说呢。”
“那一日你病倒了,朕当真是怕极了,你总不照顾好自己,总惹朕忧心。”
我摸着他的发丝,顺滑的发丝在指尖盘旋,“是臣妾不好,臣妾不会离开您的。”
他亲亲我的肚子,笑道:”朕也不会放你离开的。“
这样的温软时光,一直到七夕那天。
菊湖云影殿筑于十里荷花之间,水榭悬挂晶帘,风起吹动清脆的水晶叮咚作响,斑竹青帘半垂半卷,这水榭高殿临着满湖碧波,波光潋滟里粉白荷花一带而开,摇曳荷露。我等一众妃嫔穿九曲廊桥而来,一路上九曲廊桥镂玉雕阑,言笑晏晏间柔波万顷更添风流。又是天朗水清,两岸汀兰弱柳,郁郁青青,把酒临风,自有无限乐趣。
难得的是久不见人的甄嬛倒也有兴趣来了,只是与满座颜色不同,一身素白洁净,倒愈发衬得其哀怜自清,我瞧着她面容憔悴了好多,身形也瘦削了一大圈,眉宇盈着薄愁,清冷冷又添郁郁难平之色,却也是美的。自然甄嬛是美的,她一路行来又惹了许多窃窃私语,她也置若罔闻,一人坐于角落,独自赏景饮酒。
眉庄本与我同路而来,行到此处见得甄嬛如此模样,她便与我道了几句,又坐于她身侧。二人低语私言,隐隐间,将我排在局外,我一笑而过,自行坐在今日为我安排的位置上。
稚儿也算新起之秀,格外又与我同座,上手便是欣贵嫔与敬妃二人。
”姐姐,你别在意。“稚儿忧心我心有郁闷,格外宽慰我道,”稚儿陪着你。“
我摇了摇头失笑道:“他二人本就是青梅,情谊自然不同,我有什么好在意的,且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求了。”怜爱地看看稚儿那日愈美艳的面容,更加心生无限爱柔,“稚儿越发美了,如今身量还未长成,再待几年,阖宫上下,唯有稚儿才能配上艳压群芳一词了。”
她听得害羞,钻我怀里讨酒喝。
皇后皇帝最后姗姗而来,二人也是满脸喜色,只是瞧见那角落中的甄嬛时,两人脸色都不约而同地一凝,只是玄凌脸上是凝出怜悯惜痛之色,而皇后却是微不可察的厌倦之色,那神色快得捕捉不到,若不是我多年在她身侧也难以发觉。
“菀贵嫔今日也来了。”皇后微笑道,“你久病多日,是该出来吹吹风赏赏景,也好驱散病气。”
甄嬛低眉垂眼起身应了一句,寥寥言辞更加显得其不合时宜。虽是不合时宜,皇后也没有多加怪罪,反倒安抚地过问了几句,就让她坐下又让人多为她备了些清淡饮食,一派贤后做派,真真是演技高超。
玄凌垂了垂眼,没有多问甄嬛什么,只转首突然对我说道:“婕妤那吃的是什么。”我一愣,低头看看自己勺子舀得是冰好的醪糟圆子,随即又见玄凌朗声道:“你身子弱,太医说了不能吃凉的,你总不听话,来人,换一碗热的来,酒气要散净。婕妤不能多吃酒食。”
皇后也是愣了一下,随即连忙说道,“臣妾倒忘了,快让御膳房单独做一份吧。”
玄凌又觑了一圈,随即道:“罢了,婕妤你吃朕这一碗吧。”我几乎是被他闹得无言以对,只能按照吩咐站起来迎接着满座眼刀与皇后那根本达不到眼底的笑意,走过去接了那一碗圆子,意外的是不知为何他这碗确实是温的,没那么凉也没有十分热。我又尝了尝,是最近爱吃的酸甜口味,酒气散的彻底,只有米香的味道,不由多吃了好几口。
他见我吃得高兴方笑了一下。
皇后见得微笑道:“难得见婕妤有这样多吃几口的时候,你若喜欢,之后便让御膳房多做几份去。”
我赶紧连忙起身道:“不敢劳烦娘娘。”
“倒不必,只让你那里那个善坑饪的漪兰学会了,在你宫里小厨房做就是了。”玄凌笑笑道,“好了,赏乐吧。”
他这般说来,自然是乐声再起。
我隐晦的瞪了他一眼,他权作没看见,给我夹了一筷子梅子肉。
下手的妃嫔们饮酒作乐,一时间也是太平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