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凝意目光一凝。
谢从欢已在他身旁，低道：“看出来了吗？”
“这一招，旨在试探。”这二人多年未曾交手，自然不会一来便出杀招，当然要先探个深浅。苏凝意已心神镇定，方才的震惊只能乱他一时，却无损神智，反而是谢从欢，几次历经艰险，更能撩动他的心弦。
想到这里，苏凝意收了收心绪，不动声色打量一遍谢从欢，见他衣上深浅不匀，血气凝结，且面色青白，更觉心中一痛。所幸没有周见琛窥伺，杀手的注意力也全被周见琛与女子吸引，谢从欢已点穴止血，在默默调息。他只能拉了拉被剑气划为半面条缕的帘幕，多少能遮掩一点透隙而来的寒冷风雪。
谢从欢似有所觉，挑起眉转过头，只见到苏凝意专注于战局的侧脸，与半眸澄静。
他不觉勾唇，又被另一边的对话吸引了注意力。

“你怎么出来的？”周见琛波澜不惊。
女子转眸，眼风如水烟，略沾了沾苏谢二人，道：“自然是夫人的旨意了。说起来，还要多谢三少爷鼎力相助，才能让小女子不仅重获自由，还能同姐妹相聚了。”
她的气质言语，无不与谢从欢相似，皆有一种淡淡之意。但谢从欢淡薄萧杀不可逼视，她却如无痕烟水，自在飞花，来去皆可轻抛。
北塘心中一惊：这女子……莫非是——
周见琛叹道：“我没想到三少爷竟然一点都不信我，宁愿助一个疯子逃出囚笼，就不怕被反噬吗？”
女子没有回答，目光一转，谢从欢平静道：“学生想来想去，也只有水将主，能克尽六将之首周见琛的能耐了。”
周见琛心知，他说的不错。

薛家虽神秘莫测，但屹立江湖多年，也出过几场天下皆知的大事。薛家最令人瞩目的六将变更，便是其一。如果说薛家隐于纱下，那么六将便是那层暴露在世人眼前的纱，代替整个家族呈露给外界的权势威严。
因此每一代的六将人选，筛选都极其严格。
十几年前的那一场，也没有例外。
不同的是，这是第一次，六将的继任者出现了一个女子。当时，这个叫做水幽的小小女童，不知练得到底是什么奇怪功夫，一身柔肌软骨，竟能在随心所欲的控制下，刚强坚硬如金石，这是一种谁也不及的功法和天赋。也正因如此，女童才能和隐隐为天下暗器之主的少年周见琛，打成平手，还毫发无伤。
但周见琛还是看出了她的破绽。
这功力无法持久，且罩门在颈骨之穴，只要能封住此穴，则水幽一身化骨肉为金的本事，尽皆作废。
但他到底是迟了几步，虽看出来了，却恰逢薛家巨变，家主去世，薛夫人失踪，隐隐与主家抗衡的薛家分支趁势作乱。整个薛家变得支离破碎，各自为政，少年周见琛只能另投他主，扶助分支，以期铲除异己，当时谢从欢虽是主家最不受重视的三少爷，却因身世与形势变化，被主家拥立。
可惜主家已经没落，六将中，有三人纷纷反水，对主家杀得杀，伤得伤，毫不留情，尤其是谢从欢，惨遭周见琛与另三将背叛，流落江湖，改名换姓，且寒疾缠身。
但他脱身之前，竟然狠狠反将了一军，算计着周见琛，被尚且十岁的水幽重伤，但水幽自此也疯魔入心，被关入悬崖铁牢。
若非水幽，周见琛不会一伤伤了十几年，错过了追杀谢从欢的最好时机，令他重整旗鼓、羽翼渐丰，也不会让失踪的薛夫人重掌主家、站稳脚跟，而周见琛蛰伏数年，才重新回到一人之下的位子，却还隐遭薛夫人猜忌，这才在薛家重现危机、谢府血祸之后，重新放了水幽出来，对付他周见琛！
但追根溯源，一切怨结，皆在于谢从欢一人。
水幽再厉害又如何？当年的她不过一介身怀绝技的女童，后来的她疯疯癫癫走火入魔宛若废人，但一个谢从欢，就是能扭转胜负之数，翻天覆地。
不愧是他周见琛当年最看好的学生！
初见时谢从欢不足七岁，根骨绝佳，柔弱清傲。他不过一面之缘，便眼前一亮，本欲养出一把不会弑主的凶刀，却忘了这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活生生的人，竟让这把刀成了此生劲敌。
今夜重逢，他们之间又添血案无数，谁生谁死，必需终局。

不好意思，这几个月一直更同人，这篇没灵感，九月份我会更的

第十四章
这一刻，周见琛明白，今夜恐怕不能善了，哪怕他有心哄骗谢从欢为自己所利用，对方也万不会再一时糊涂，而奉薛夫人之命的水幽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周见琛服侍薛夫人多年，深知那女人自重掌家族大权后，便性格大变，越来越难琢磨了。之前这么多年来，薛夫人对谢从欢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还猜测过莫非对方还恋着旧情，不愿让丈夫失去唯一的血脉，当时他暗暗嘲笑此乃妇人之仁。也是如今才恍然大悟，她留着谢从欢，无非是想以此来牵制住自己的心思，让自己夜夜不得安枕，只能继续效忠于她，来求得安稳。
可薛夫人实在了解他——周见琛尽管背信弃义、不择手段，却也实在是有谋有才之人。谋才多骄傲，绝不能允许自己长期屈居一个女人之下，过得如履薄冰。
他蠢蠢欲动，谢从欢羽翼已丰。薛夫人终于等来了时机成熟的时候，当然是要做足功夫，看一场棋子相斗的好戏，才不枉费多年容忍。无论谁生谁死，都必定会元气大伤，届时谁还能继续和她抗衡？更有可能的结局，是殊死相搏，那不是更正中下怀吗？
所以，今晚这一场争斗，恐怕不论谁胜谁负，最大的得益者，都是第三方……
周见琛思及此，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沉默无言的水幽。本想瞧出一些端倪，却不料正对上一双盈盈浅笑的美眸——他不仅没有看出破绽，反倒被水幽看出他的试探。
但水幽并未曾揭穿，只是含笑对谢从欢，“三少爷谬赞了。小女子何德何能，叫三少爷如此高看。”她顿了顿，再度与周见琛对视，叹了一声，“那小女子便更不能辜负三少爷一番信任了。周将主，看今夜我是不能让你损害三少爷一根毫毛啊。”
“水将主说笑，见琛是来劝三少爷回家的，又怎会伤害他？”周见琛诚恳又略带苦恼道，“可惜三少爷信任你，却一点也不信任我，不愿随我而去，水将主可有什么办法？”
水幽奇道，“为何问我？”
周见琛从善如流，立刻转了话锋，看向谢从欢，“三少爷究竟如何才能跟见琛回去？”却见谢从欢竟然正靠着苏凝意的肩膀，虽深衣带血、面色青白，但看着他们的目光含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讽色，显得从容优雅。一时之间，周见琛竟然一个恍惚，想起似乎多年以前，他也见过这样的一个人，也是如此形容狼狈，却仍旧不掩天生倔强傲骨。那时对方小小年纪，就在初见时留给了他惊艳的一笔，而他回赠的，是一场铭心刻骨的背叛。
有一点他未曾骗过谢从欢，他确实是他最好的学生。所以背离时，他也是他最难忘怀的利刃。

事实上，谢从欢此刻非常难受。
水幽与周见琛言语间刀光剑影，他一直留意着，却抵不住一身伤痛，与由此引发的旧疾。气血流失，熟悉的冷意悄无声息地从伤口处一点点漫溢，渐渐僵化了四肢百骸，就连咳喘的气息都几乎被冻在喉间，呼吸艰难。待他反应过来时，已感觉不到破窗而来的夜风有多刺骨，因为身体里的一腔冰雪比夜风还要刺骨万分。
但他绝不能在水周二人面前显露出来。
恰好此时，苏凝意就站在他旁边，两人离得极近，因而苏凝意很快察觉到不妙，一只手偷偷抵着他后背输送内力，维持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也维持住他体内的寒意不再更加严重地蔓延。
可这非长久之计。
电光火石之间，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苏凝意背心！
这一掌来的如此突兀，如此刁钻，如此毫无防备，正中运气流转的脉络中心，当下，不仅苏凝意闷哼一声，谢从欢也一个摇晃，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直直飞落出窗！
“谢从欢——”
苏凝意目眦欲裂，嘶声大叫。
窗外一抹影子闪过，追逐那坠落的血影而去。良久，窗外静得惊心动魄，苏凝意闭了闭眼，松了口气：他不知道究竟是谁接住了谢从欢，至少，那个人还活着……活着，一切都有转机。
水周二人却是两种脸色。在短暂的惊讶后，水幽暗暗松了口气，周见琛则脸色铁青：“还请水将主将三少爷还给我。”
“飞鸟手中之人，从无归还一说，何况三少爷从始至终，都并非周将主的人。”水幽语气淡薄，扫了一眼做出这惊人举动的北塘，“不愧是青城派掌门，有如此眼光与魄力。水幽欠您一个人情，将来必还。”说罢，烛火一暗，这一袭素影便如水中月，模糊褪色，悄然至无。
事已至此，苏凝意如何还猜不出北塘这惊人之举的用意？
这一掌，无非是出于求生欲。
他并非水周二人的目标，伤势又需好好调养，干脆便将重伤无力的谢从欢推出去，反正水周二人的手下都恭候在外，无论是谁得手，都快速解决了这一场危局。而若没能接住……谢从欢是生是死，与他北塘何干？
可那股失落之情，却汹涌澎湃，令他难以压抑。
就在他以为要与谢从欢分离之时，他们莫名其妙地再度联手，而就在他明了自己的心意、打算不离不弃之时，他们却戛然而止，分道扬镳。
不知今后……还能不能重逢？不知这一晚过去，生生死死，又是何命运？

夜更深了。
落在怀里的人仍未清醒。浓重的血腥气在这夜里一路弥漫，牢牢牵系着追踪者的鼻子。飞鸟不能停，鸟儿一旦停下飞翔，便只能从空中陨落。而她飘忽的身影，再敏锐的鼻子与眼睛，也难以捕捉。
最终，这群飞鸟还是摆脱了猎犬的追捕。她们停在一个普通民居的院子里，一缕素影等候多时。
“主人，他伤得太重了。”
水幽细细察看一番脸色：“最危险的不是伤势，而是旧疾。现在的三少爷，就像一整块无知无觉的冰。”气息太微弱了……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已非活人。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身后有人低声诵吟，笑道，“从欢本就是冰雪人物，区区寒疾，怎可能置他于死地？水将主不必太过担忧。”
水幽回身淡淡道：“宇文先生倒是很相信三少爷，难怪这般放心地把会面地点定在金缕衣阁，就不怕信错了人，一朝前功尽弃？”
此人竟然就是传闻早已东去、行踪成谜的宇文渡！
“果然是你……咳咳……”一双眼睛忽然睁开，谢从欢艰难地咳喘了好几声，看向对方的眼神无比复杂。
宇文渡疑惑道：“你早已猜出是我？早已猜出我还留在淦州，并且和薛家有牵连？”说完他目光转为欣赏，“不愧是从欢，恐怕这天底下最了解我的，便是你了。”
谢从欢看着他，并没有说话，而是沉默了下去。前尘往事一一呼啸而过，那年的他流落天涯，那年的他们相遇相识、相濡以沫，如果没有对方，怎能顽强地活下来？虽然后来因为不同的道路而渐渐疏远，却仍旧因一时之诺而有了无法避免的交集……可以说，今夜谢从欢这一身惨痛，全因宇文渡的心狠手辣酿成。
没想到时隔多年，他居然再次遭到身边人的背叛。
这样的果，莫非就是相遇种下的因？当初因彼此而生，如今也要因彼此而死？
他收回思绪，语气比冰雪更冷：“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宇文渡摇摇头：“刚才还夸你，怎么还来问我这么愚蠢的问题？”他的目光渐渐深沉，恍若这无边暗夜，无一丝光亮，“我要的，我会慢慢让你知道。”

凄风阵阵，宛如呜咽。
“小意，带为师离开这里罢。”北塘哑声道。
苏凝意一路沉默地将他送回客栈，处理了他身上的伤，已是凌晨时分，东方将白，窗子上结了一层迷蒙的白霜，看去，实在是无比清冷寂寞。
苏凝意忽然道：“师傅，林师弟还落在其他门派手里。”
“楠儿？怎么会？”北塘睁眼，停下了调息。
苏凝意将来龙去脉如此解释一番，北塘沉吟半晌，道：“他们不会给楠儿苦头吃，我明日吩咐一声，对方自然会将楠儿送回来。”他上下打量一番苏凝意，见弟子站在床边，似乎欲言又止，便问，“怎么？还有何事？”
“师傅，弟子要走了。”苏凝意低声道。
北塘惊讶：“你往哪去？”
“师傅忘了吗？弟子的任务还并没有完成。”苏凝意道，“我还要去找宇文渡，为师叔报仇。那之后……原谅弟子还要再去寻一人。”
北塘一愣，喃喃：“莫非……是谢……”
“不错。”苏凝意坦然回视对方惊愕的目光。
北塘痛心疾首道：“你为何一定要寻他！他是宇文渡的同党，如今你也知道，又与薛家内部斗争牵连甚深，你何必去趟这浑水！难道你真的活腻了，不要命了？！我青城派辛辛苦苦培育出来的下一任掌门人，怎可为一个外人赴汤蹈火，白白丢了性命？！”
“师傅……”苏凝意定定道，“那您与薛家，又到底做了什么交易？牵连了多少？”他并不蠢，相反还非常聪明，今夜之事，若说北塘是无辜路人，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北塘被他惊得一顿，良久无言以对。
“师叔之死，您又是真的不知原因吗？这么不计代价地想要除掉谢公子、抓捕宇文渡，师傅，您到底有没有私心？”苏凝意心痛难忍，忍不住连连质问。他向来给人留三分余地，可这一番话，语气却冷峻犀利，让北塘彻彻底底地哑口无言了。
“小意……”北塘忽然冷笑，“那你可敢说出口，你对那谢从欢，又究竟抱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苏凝意蓦地无言，却又缓缓露出一抹笑容，如同青城山长年温润沁凉的泉水。
他干干脆脆地承认道：“弟子确实是对谢公子动情了，但这番心思，弟子从不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在北塘极度惊愕、不敢置信的目光里，他转身而去，不曾回头，“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师傅了。
“——掌门。”
窗外，天边，东方终白，天光渐亮，将这夜里的冷郁之气一扫而光。
苏凝意刚至街头，便望见了小巷转角，一个熟悉的身影若隐若现。他追踪而去，那人转身，露出一张秀美楚楚的脸来。
小泠庆幸道：“苏少侠，幸好你回了客栈，否则我就找不到你了！”
---------------第十四章 完------------------
p：让你们久等啦，之前一直在更同人和偷懒，而且这篇文的大纲也有了很大的修改……一定尽力填坑

各位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