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天苏凝意都在昏睡,谢从欢会每天固定地为他输送内力疗伤。苏凝意的身体渐渐好转,谢从欢的面色却苍白下去,仿佛他身体里的生机正通过自己的手毫不留恋的流入苏凝意体内。
管家在为他的主人祈祷,也在为这堪称飞来横祸的客人祈祷。
苏凝意终于不负众望地醒了。
他很快便从迷茫中回忆起了一切,也猜到自己必定昏迷了好久。他边暗叹口气,想着又要辛苦寻找宇文渡的下落了,边问:“谢公子呢?”
婢女答:“公子正在午睡。”
谢从欢天天盼着苏凝意早点清醒,却不料对方醒了,自己却恰好梦入瑶台。
他很静谧地偏在那张榻上。
厚厚的墨色毛毯将身子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素白色的侧脸,隐在如岚如霜的香雾后,像一场旖旎又飘忽的梦,也许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风流雪消。
苏凝意站在窗外,凝望着这场梦,忍不住眯了眯眼,想看的更真切一些。
那就只有走近一点。
他微微一笑,转身回了小苑,调养内息,待体内气息游走自如地运转了几个周天之后,经脉间那种隐隐的不适与烧灼感清凉了下来,几近于无,才终于睁开了眼,有些饿了。
这一睁眼,就被吸进了一双幽深远邃的眸,半晌没回过神。
“午憩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有人在门外,但那人站了好半天,竟然悄悄走了。”谢从欢坐在对面椅子上,悠然垂眸吹了吹水面漾动的茶叶,又抬眼道,“所以我猜一定是苏兄了。”
苏凝意心道这人实在高深莫测,虽然他身有内伤,但隔了那么远,毕竟还收敛了气息,但谢从欢睡梦中却依旧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这样想着,下了床,站起来,谢从欢递给他另一盏茶。
他抿了一口,温暖的馨香在舌上氤氲开来,淡淡的清混着一种令人清醒的苦,毫不客气也略带煞气地直冲脑门,整个人的意识都变得格外明净。
“这茶真是独特。”苏凝意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本来已经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那苏兄更该好好品尝,以免再做些类似于自残的事了。”谢从欢冷哼,眉峰凌厉,唇线也凌厉,却依旧掩不住那抹如玉如英的秀色。
苏凝意苦笑:“恐怕还是免不了。苏某对朋友,一向难以下手。”
“那苏兄更不应该下不了手了。我们可不是朋友。”
“但也绝非敌人。”
“不是敌人,会阻止你追查凶手?”
“若是敌人,岂会助我渡过反噬之苦、不致走火入魔?”
“那是因为你那一拳半途收力,我既欠了你的人情,自然该还。你完全恢复之时,就是我们两清之时。”谢从欢道。
苏凝意道:“这么说,谢公子不会再阻止了?”
“宇文已逃得够远。”谢从欢放下茶盏,终于舒展了一直蹙起的眉,也拂去了其间的凌厉,像是某件事终于尘埃落定,可以放松了。
苏凝意被他噎住,半晌无言,只好轻轻叹口气,摇了摇头:“我猜,我就是去追,没有一年半载,也查不到什么线索了?”
他认真地看着谢从欢等待答案,外面风雪暂歇,耀眼又清冷的日光顺着攲斜的窗缝洒落在半张侧脸上,明晦之间,显示出一种非同寻常的深沉魅力。
谢从欢心里一动。向来不太注意容色妍媸的他,虽然一直都知道苏凝意的长相非常出众,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那一种本无侵略性的俊美,突然似蕴满怀风流,就这么直白又诡异地撞入了眼底。
苏凝意浑然不觉,继续道:“那不知谢公子可否提点提点苏某一些呢?”
谢从欢那点悸动瞬间烟消云散,诧道:“你说什么?”
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公子说过,待我完全恢复,才算还清欠在下的人情,是否?”苏凝意刻意冷下面色,严峻道,眼里却闪过一点狡慧。
谢从欢不知他何意,唯恐有诈,细想了想才点头:“是。”
“所以严格说来,现在,谢公子还欠着在下的,对吗?”
苏凝意此话一出,聪慧如谢从欢,已明白何意。他沉了脸色,清寒重新蔓上眉眼:“苏兄是嫌自己活得够长了,宁可如此也要负伤对强敌?但这钻字眼的功夫,可有点不太符合青城剑派大气磊落的作派。”
“苏某是从谢公子那里学来的而已。”苏凝意平平道。
钻字眼与下迷药比起来,谁更光明正大一些?
谢从欢万料不到,伶牙俐齿的自己竟有朝一日,会输给一个典型正派作风下培育出来的子弟!
“苏某打算明日便启程,还请谢公子告知。”
苏凝意却不给他喘息之机,立即道,仿佛不容置疑,绝无转圜。
那个从一开始就温和亲切的门派首席弟子,终于强硬了起来——应该说,这本就是他的另一面,只是不曾轻易表现出来罢了。
谢从欢静默地看着他,眼神复杂,如同在评估,又如同在观察。
良久他启唇:“我不想再和你动手,亦不想再决生死。”
——但是别逼我。
苏凝意也淡淡道:“巧了,我觉得今日正适合做这些。”
——这次绝不会再半途而废。
这一刻他们终于达成了共识,或者说,苏凝意终于体认到一个事实:他们终将不会是朋友。既然如此,再多的退让与忍耐,也不必了。
那就干脆点!
“公子,有一个自称青城剑派门下弟子的人求见。”当此一触即发之际,忽有婢女上前,在谢从欢耳边低语。谢从欢神色一缓,本来正盛的肃杀之气忽然淡了一些。
这变化叫苏凝意摸不着头脑。
“有同门来找你。”谢从欢站起来道,掸了掸袖上纯白色的绒毛,静静道。
苏凝意心中惊疑不定,难道也有人追查到了这里?若他们知道是因为谢从欢的阻挠自己才追丢了宇文渡……青城剑派会如何对待谢从欢?掌门会如何对待谢从欢?若此事传扬,谢从欢的家族、天下人……又会如何对待谢从欢?!
谩骂侮辱、甚至像对待宇文渡的余党那样什么青红皂白也不分地格杀赎罪么?
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深深的忧惧。这种忧惧是那么的寒冷,寒入骨髓,寒得连原本的一腔杀气愤懑也瞬间消弭无形,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哪怕是掌门师父!
苏凝意在心中苦笑,他居然会生出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若门人问起,他难道不该将一切坦白么?怎么能妄图隐瞒呢?
他重新看向谢从欢,满心思绪杂乱,然对方那一双眸还是幽幽深深,如两点跳动的寒火,冷彻骨也痛刺骨。
苏凝意五味杂陈。
直到会客厅里见到师弟林楠,他才收摄心神,敛起笑容正色:“林师弟怎会找我找到这里来?”
林楠对他很有些恭敬,毕竟谁都不愿意得罪这位未来的掌门,何况苏凝意虽然从来不搭架子,态度亲切,却自有一种威严,让人不敢造次:“大师兄,是掌门说另有弟子寻到了宇文渡在这附近的踪迹,又不见大师兄,便特地遣我来这里寻你。”毕竟,那些普通弟子哪里能敌得过宇文渡!
苏凝意顿时心中惊喜。
他一来为宇文渡的下落而惊喜,二来想到这样便不会再有人追究他为什么会跟丢宇文渡,也不会牵涉到谢从欢,便心神一松,却忽略了这一番话中的一个漏洞,却是关心则乱。
苏凝意道:“事不宜迟,我即刻收拾行李,你带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