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篝火熊熊,映红了子殷和契枬的脸,他们坐在一根放倒的空心木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子殷起头就用中原语言,契枬起头就用朔方语言。
篝火周围,双方阵营里的女子们正手拉这手,围成一圈绕着篝火边唱边跳,歌声一点也不统一,南腔北调唱什么的都有,男的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又浓又烈的马奶酒直着脖子往嗓子眼里倒,喝完一杯就集体来一次欢呼雀跃,喊什么的都有,有的喊我去!!有的喊牛x!!有的朔方人大着舌头叽里咕噜不知在喊些什么……
“像这么跟你喝酒,我其实早就想了。”契枬撩了下头发,对子殷说。
“为何?你不恨我?”子殷偏过头,笑了一下。
“恨。”契枬回答的无比干脆,“可就是觉得,跟你喝酒一定很痛快。”
子殷又笑了笑,举起手中的杯子灌了几口,一抹唇边的酒液:“酒不错,够劲儿,配你。”
“也配你,疯子。”契枬也举起杯来,跟他碰了碰。
“彼此彼此。”
我跟今薇坐在另一根木头上,离着两米看着这对老对头。
说来奇怪,他俩像是仇人,却又一点也不像。
“今薇,你就不怕子殷被她暗算?”我拖着下巴,故意问道。
“不怕。”今薇回答的也很干脆,“我相信子殷。”
“那你就不怕子殷让她拐跑了?”我又故意问道,“契枬也就比子殷大个十岁左右,长得又好看,朔方人可是开放得很呐。”
“不怕。”今薇回答的更干脆了,“契枬姐姐那么帅,她要想拐走子殷,我就先让她把我拐走。”
我一口酒喷了出来。好个今薇!不愧是子殷的媳妇!
“呀哈呀哈!烤肉熟啦!”那边响起契枬小女孩般兴奋的欢呼,她将几串木条穿着的兽肉从火上取下,递了几串给子殷:“去,给你的朋友和媳妇送些过去,好吃着呢。”
“用你说。”子殷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烤肉,却不亲自给我送来,而是对着我举了举那几串烤肉,还朝我吹了声口哨。
“……”这家伙,我的底细是全都被他摸透了。无奈地对他比了个“鄙视”的手势,我抬了抬手,一道红线从掌心穿出,嗖地伸到他面前,灵活地卷起他手里的肉串,又迅速收回我的手心。
“你朋友还真不是一般人啊。”契枬倒是没显得怎么惊讶,只是感到有趣一般略略睁圆了双眼。子殷朝我随意地拍了拍手算是赞扬。
比起这家伙,还是今薇的鼓掌更有诚意一些。我将手里的食物递了一半给她。
“虽然不愿直说,但是,你的奈何的确很了不起。”契枬咬了一口香嫩的烤肉,冲负责烧烤的掌勺小哥点了点头。
“你的朔方军也很厉害,身为女将能做到这个地步,不容易。”子殷居然跟着夸起了仇人,还脸不红心不跳的,这家伙果然是疯的更厉害了吗?!
“女将怎么了。”契枬横他一眼,“你们中原人,了不了解什么叫朔方的女人?”
“身材很好。”
“去死!!”
火上的烤肉不出多时便被瓜分一通,众人均是一边咝咝咝地吹着气,一边忍着烫大嚼,有几个土匪小哥早已搬出奈何带来的干粮也放到了火上,芊芊更是带着几个女子找来了野菜也串了起来,酒会一秒钟变烤肉会……
“其实子殷……你知道吗,”契枬看着欢笑的手下们,凌厉目光变得温柔了几分,“你和你父亲,长得真的很像。”
“你们见过?”子殷放下了手里的酒杯。
“见过。”契枬抬起头注视着满天的繁星,嘴角挂上了笑意,“你父亲一次独自去东离,返回的时候在野地里碰上了正在打猎的我,本想各不相干地走过去,也是我那时年少,张嘴便找了他几句茬,跟他拉扯中我们双双滚下山谷,好在那地方不深,我们不得已互帮互助,折腾到半夜才上来。”
“你父亲是我见过的最英武的中原男子,好像传说中的游侠。”她轻轻地对子殷说道。
“……父亲和母亲很相爱。”子殷盯着她的眼睛,“你原本,可以和父亲做个朋友,你若真值得相交,他必然不会对你有任何偏见。也许,后来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
契枬愣了一下,接着伸出手,笑着拍了拍子殷的肩头。
“当年,你父亲也是这样说的……”
“但你们父子俩……都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朔方女人。”
一时无语。
“首领!首领来讲个故事吧!!”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刚刚到来的安静,契枬转过身,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朔方女孩飞身扑进她怀里,搂着她的脖子,像是女儿在跟妈妈撒娇,看样子是喝的有些程度了。契枬忙不迭地将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子殷在旁边一歪头,很是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好,讲故事是吧!”契枬一挺身,让女孩在自己面前做好,“话说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张烧焦的脸在屋子里飘来飘去……”
女孩双手捂住耳朵:“首领你又来了!!”
“首领一讲故事就是鬼故事,还专挑大晚上讲。”凑过来的少年及时补充道。
“……我这还不是为了增加你们的胆量!!夜晚作战也是很重要的!!”
“是是是首领你说什么都对……”
子殷看着噘着嘴的女孩,沉吟片刻,衣襟一撩在她面前坐下了:“这家伙生下来就没娘,是只羊,他也不知道爹是谁,有那么一天一只大黑狼来了,啊呜一口把他娘的脖子咬住了,他娘为了让他逃跑挣断了脖子,一片鲜血不偏不倚飞到他额头上,从此他就成了一只疯羊。”
小姑娘把手拿下来了。
“这只羊简直太疯了,他们那个种群的羊啊羊角都是盘起来的,他偏不让角盘起来,就把羊角嵌到石头缝里,久而久之那对羊角就像两根禾杈一样,又直又尖。他还天天又跑又跳,练习怎么打架,羊群里所有羊都说他是疯羊……”
那个故事讲得好长好长,故事里疯羊挑死了黑狼的狼崽子还把黑狼打跑了,收获了一只漂亮的小母羊的爱情,却使整个羊群遭到了黑狼的报复。他拼尽全力抵抗着黑狼,一边坚持着自己的目标:一定要给母亲报仇,一定要杀死黑狼……
这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朔方人和中原人举着酒杯拿着烧烤,围成一圈,和女孩一起听。
“疯羊看着眼前的三个老铁,我让你们把角拉直,是为了抵抗黑狼,不是为了让你们跟别人抢媳妇还杀了对方。我说的话,你们为什么就听不进去……”
“我不是故意要杀你们的,我真的没办法……真的是……没办法……”
子殷的故事讲了好久好久。
女孩趴在契枬膝头,渐渐睡着了。契枬做了个“嘘”的手势,挥手让听得意犹未尽的众人散开。
“然后呢?黑狼为了报复,开始在羊群里挑小羊追着杀,然后呢?”人群刚散开,契枬便迫不及待地趴到子殷身边小声问道。
“后来啊,疯羊决定跟黑狼决一死战。他把黑狼逼到悬崖上,哝,就是咱们现在这个地形,准备带着黑狼一起跳下去同归于尽。然后羊群的头羊就带着大家都来了,让他放心睡觉他们帮他看着黑狼,结果到了半夜他们怕疯羊弄不死黑狼,他们会遭到报复,就偷偷撤走了,还集体下跪把疯羊喜欢的小母羊也逼走了。结果第二天疯羊就被黑狼杀了。”子殷淡淡说道。
“那小母羊呢?”
“小母羊在养大疯羊和她的两个孩子后,来到疯羊死的那个悬崖上,跳下去了。”
“这故事好像有点熟悉。”契枬笑了笑。
“嗯,是我梦到的。”
他们,当然都很熟悉了。
前世,今生。
不同的是,他们这一次,都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二十、
朔方族撤军了。
子殷和今薇站在高高的山头上,目送着他们远去。
“你们眼里有着和那些中原人绝不相同的目光。”晚上,契枬摇晃着酒杯,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们朔方人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子殷起了另一个话头,“像是野狼。”
“我们的故乡很贫瘠,我们只能靠游牧为生,逐水草而栖,不够的物资就只能去抢。”契枬也不说谦虚一下,“我是朔方族的一名将领,为了我的同族能够生存下去,我做什么都没关系。”
“中原人的文化很了不起。”她看着子殷继续说道,“你们不是低劣的种族,只是还没摆脱身上的羊性。”
子殷笑笑,拿起酒杯,跟她放在木头上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
“别再去抢了。我的人可以告诉你哪里有足够的资源,什么样的作物能够在贫瘠的土地里生活。”天边已经出现了启明星,子殷手搭凉棚朝远处望去,“别再去抢了。”
“给我个理由。”
“你们朔方族人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们中原族也是,任何一个民族,都是。你可以为了族人拼尽全力,任何一个民族,也都有这样的人。”
太阳已经升起,朔方的马蹄腾起一阵轻烟,旗帜飘扬着,披着晨光向北方奔去。
契枬明确表示,她和子殷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但她很乐意跟子殷多多切磋上几场。
撤军的原因,他们都心照不宣。她死了儿女他没了爹娘,她被朔方族长耻笑打不过中原人,他寄人篱下十几年被所有人叫疯子,她手下的朔方军牺牲了不少,他身边的奈何人也换了好几次血,扯平。
而且我劳苦功高地向两边承诺,若是他们还有来世,他们身边的人,还是那些人。
“小朗,有你这么个朋友,其实挺好的。”子殷拍拍我的肩膀,难得坦率了一把。
“不问我的身份?”
“你一定会自己告诉我。”
“……好吧算你狠。”
抬起手,几根红线在空气中旋转,夺目鲜艳的正红,闪耀着微小的光芒,“我是掌管姻缘的月老,是个鬼差。”
“难怪你做嫁衣,还老拿着个抄本……话说月老不是神仙吗?”
“是神仙,但我现在已经不是了。而且,我更愿意称自己为……鬼差。”
轻轻一翻手,一只酒壶出现在子殷面前。
“青梅酒,给你的老对头践个行吧。”
今薇欢呼一声,从我手中接过两只杯子,子殷分别斟满,两人一饮而尽,子殷接着上一步。
一壶酒,酣畅淋漓地洒在起伏的山岭上。
二十一、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平静的一天,山上奈何帮所驻的地界,热闹非凡。
我坐在一棵树上,身上红衣在树叶间无比显眼,长长的广袖和长发被风吹起,我遥遥聆听着远处传来的鞭炮声和奈何帮中充当司仪的土匪小哥喜气洋洋的喊声。
子殷和今薇的礼服,不用说,从头到脚都是出自我手。
真好,他们拜堂成亲了,从此后,自然会世世代代相守到地老天荒。
当然没人看见,一条红线从礼服的袖口伸出,悄悄地绕上了二人的小指。
听着司仪刻意拔高了音调的“送入洞房——!”以及随之而来的起哄声,我闭起眼睛,心里,悄悄念起一个名字。
若不是造化弄人,我们现在也应该一人一身艳红夺目,踏上那条长长的红毯了吧。
哦对了,子殷让我给安鼎带话,朔方不会再来了,他也不伺候了,让城主自己好自为之,今后两不相干,他还继续当他的土匪头子,问心无愧、自由自在地占山为王。至于今薇,让我告诉她的父母,她现在很幸福,不用担心她,有空她会回家看看的。
回想起和子殷临分别时,他突然问了我一句话——
“小朗,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你当然不记得了。你上辈子死的冤,到了奈何桥不肯喝孟婆汤,地府孟婆是我小妹,你把她递来的茶杯都砸碎了。我当时为了让你乖乖过桥,对你承诺——”
“来世,若你与心爱之人修成正果,自此之后,你们指尖的红线永世绵延,世代不断。我身为月老当然要促成这段姻缘了。”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我们是朋友。”
子殷,傻瓜。
我想起自己当时的答复,轻笑出声。
还有一个原因,我怕你笑话,没说出来……
很简单的原因。
那时我刚到中原城,人生地不熟不知如何落脚,那么多被我随手帮过的人里,就你愿意反过来帮我。
尾声、
“你说说这群不靠谱的混蛋啊……这取的都是什么名字啊?!”宁静的午后,街上的汽车来来往往,小小的古式婚庆主题裁缝店里,一身黑色风衣的年轻男子拿着一堆纸片嘴角抽搐,“何马、何粉、何弹、何金弹头我都忍了,这何口三角洲是个什么鬼啊?!之前怎么没看出来尹雪这家伙这么热爱地理啊?!”
“你说你也是,跟今薇才刚领证就琢磨起孩子取什么名了,她还没从医学院毕业呢你就这么心急?”对面的一身红格子衬衫的青年将一听啤酒推到他面前,“我也真是疯了,身为一个手法公民居然和一个黑、帮老大坐在一起聊天喝酒?真是被你带疯了。”
“没看有我奈何帮会压着,其他的小杂碎都不敢造次了吗。”黑衣青年拉开拉环喝了几口,“还有契枬的帮会,我做个守法公民她可不干,啧,蒙、古国的女人都这么生猛吗,都生了俩孩子了还追着我不放,非要分个高下来。”
“得得得,祝你和今薇早生贵子吧。”
易拉罐的碰撞声伴着笔记本电脑里传出的歌声:“……生于乱世行不言,功过不求谁来鉴……灯为谁点,脂为谁添,任谁来笑我太疯癫……”
明媚的眼光,将门外招牌上鲜红的“银月坊”三个大字,映照的愈发鲜亮。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