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醒来时我躺在一张炕上,天花板上晃荡着油腻腻的白炽灯泡,我盖着一张绣着鸳鸯图案的锦被,外套被脱去了,那是一件线绒外套,本来天气很暖和,但是在夜晚,就有些冷,不足了。里面穿着一件荷叶边中袖上衣和一件黑裤子。袜子被人脱下,我轻轻起身,回想刚才的事情,我在医院,可现在却在这里,一位头扎红花、满面笑意、四十上下的女人走来,亲切的说着乡音:“起来了哦,娃儿。”
我疑惑的打量着四周,这间房间和我之前打麻将的那间一模一样,连摆设都没变。“你醒了,那就快来吃饭哟。刚才怎么回事,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也不嫌冷。”我麻木的呆愣,
外面的阳光充实温暖,整个院子都笼罩在灿烂的光芒下,种的小番茄和豆角已成熟,挂在枝杈上,红彤彤的,红墙砖的缝隙中开出一圈纤细的牵牛花,光斑照在窗棂和窗台上,剩下的是一串串黑影。
桌子摆在院子正中央,阳光之下,有七张大桌子,依次排开,一张桌子旁围着六张塑料折椅。桌子上是丰盛琳琅的食物,最中间的桌子中央是一大盘羊头,羊的头颅去掉了一对坚硬的角,挖出漆黑的眼珠,眼窝凹陷,去毛,留下红色的、富有血腥原始气息的血肉。然后是一盘煎炸牛尾,一篇爆炒木耳猪肠,一盘水煮的青蛙的双腿。
“快去坐那儿。”头扎红花的女人笑意盈盈,她穿着一件土布织成的红裙,脚下踩着黑色绣荷花的布鞋,她手指最中间的那张桌子,还未待我说什么,就把我往前推。正是阳光最刺眼的时候,天空是灼热又清澈的,热气从蒙着红砖的泥土缝隙里飘着往天上蒸发,食物被笼罩在一层白辉里,暑气漫延,煞是刺眼。
“那是我专门为你找的位置嘞,那个位置最好,能看见别人都看不见的景色呢。”她把我推到一把红松木椅上,“一会儿就开始了,你且坐着,坐下来。”
我坐在那把椅子上,椅子在阴影下,像一块和田玉那样冰凉,我能清晰感受到,触碰到,我的五指紧紧抓住椅子的边缘,木椅很坚硬,割得人手指生疼,我坐得笔直,闻见桌前腐肉的气息,那女人挥舞着手臂,进屋一会儿,抹了胭脂出来,嘴唇像一道用血画成的笑脸,抹着桃花般的眼影,红裙上披着一件杜鹃红的流苏披肩,头发梳成一个圆髻在脑后。她站在门庭的门阶上,站在两层小楼的尖角阴影里,仿佛那儿是一个舞台,一方专属于女舞者,女演员的舞台,院子里四处逃逸的暑气沸腾。
那女人一双鱼一样的双眼,眉毛短促似一团云,有着一张秀气的小脸。“他来了,”她说。这时,从楼里走出一个男人,一身中山装,手上戴着一块铁质手表,亮锃锃的黑皮鞋,苍老的面孔,宛如八十岁老人,一口牙倒是很白,“快开始吧。”
男人点点头。他不停的望着手表,似乎是很焦急,在等着什么:“他们怎么还没来?都快几点了……”
他等的是谁?是哪位客人?还是一位亲眷?我看见他的表动也不动,指针转也不转,仿佛凝固了一般,“怎么不动呢?”我微微念叨着,“如果不动,现在又是何时?”
突然一群人陆陆续续跨过大院的铁门走了进来,男女老少,带着鞭炮,穿着新衣,一律都是红色的、喜庆的外衫新袄,只有我穿着一件白色的上衣,孤零零的坐着,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坐在那张桌子上,我是孤零零的,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