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aper.1
他梦见了他最熟悉的地方。
那几条长廊纵横交错,从一端来,连到埋在灰暗里的另一端,就像围成了个巨型的迷宫,不知道起点,也看不清前路。
白色的房间这儿生长,它们遵循着某种为人生造出的、机械性的规律,仿若廉价的盆栽,用来将白色的迷宫装点得更为苍白。
白色、白色和白色的阴影,交互重叠,它在嘲弄所有被它包含在内的东西:从厌恶到麻木,是要不了多久的。
视野里塞满了白色。
在长廊没入黑暗的地方——是白色的影子——逐渐地歪曲,变形,模糊……
白光骤暗。
伽罗猛然跳起来,弹起手臂击向那影子,双手死死掐着它,才混混沌沌地张开了眼。
视野有些模糊,可是至少没有断砖残瓦的痕迹。伽罗将视线放在这个从他梦里走出来的“影子”上,略微放松了他还掐在他咽喉上的力道。
他看清了,这是个黑衣黑发的少年,他的眼睛是深紫色的。少年正拿他深紫色的眼睛注视着伽罗的,就好像他喉结的位置根本没有多出什么东西一样,沉静而淡漠。
“……”伽罗尝试着动了动嘴唇,以便让自己从干涩的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感到他唇上干裂的死皮互相戳出了血,声音也沙哑得难以置信。“我……在哪……?”口里灌满了从喉咙口涌出来的铁锈味儿,这是身体为脱水发出的警示。
少年仍是看着他,片刻后才开口,却答非所问。“你需要补水。”他说。
“你,是,谁?”就像压根没听到他的话,伽罗一字一顿地继续着自己的问题。血的腥气让他头晕目眩。
“……”
没有答复。伽罗终于注意到这少年手里抓着一个透明的窄口瓶,里面装着同样是透明的、有点甜丝丝的液体——少年好像失去了回答问题的耐心,抬手将那窄窄的瓶口斜着卡在伽罗唇间,让里面也许能称之为水的东西灌入他口中。
因失水而倦怠的细胞活络起来,带动着身体机能重新开始运转。就像浅洼中填入了雨滴,名为理智的草芥浮上表面。
伽罗怔了片刻,慢慢松开了钳制,手臂垂下来。“……对不起。”他接下透明的水瓶,低声道歉。声音依然喑哑。
“嗯。”少年只是点了点头,似乎不愿与伽罗过多交谈。“你先休息。”他的身影一阵闪烁,好像被淘汰的显示屏中映出来的图像那样,而后竟然凭空地消失了。
伽罗凝视着少年消失的地方,把瓶子凑到自己嘴边,小口地啜饮。
刚才他实在太莽撞了。如果那孩子真的想置他于死地,大可以在他昏迷期间下手,更不必等到他从糟糕的梦境中醒来,还被制住了命门。而且,是这个少年救助了他,也说不定呢。
不过那举动也是他伽罗身为一个合格的阿德里军人,在未知情况下由本能作出的最佳选择。
伽罗晃了晃手里的瓶,里面大约还余下小半液体。尽管身体每处都在渴水,但他还是阖上瓶盖,习惯性地为下一秒做储备。
他攥着瓶,向后一仰,倒在他之前昏迷时一直睡着的那张床上。床单已经又皱又脏了,他蓝色的长发铺散着,夹杂了些许带灰的草叶。自己到底是有多狼狈啊——伽罗揪揪他沾满泥沙的衣摆,挺无奈地想。
若不出所料,那么伽罗现在应该是在星星城的西城或者东城。就目前情况来说,东西城的区别对他影响并不大。
他试着从抑制渴水的意识里分出一部分,来把他掌握的信息稍作梳理。
在刚才喝水的时间,伽罗粗略判断了一下自己的境况。
这房间不大,窗户帘子被拉得密不透光,让所有的色彩都变得黯淡。那几眼粗略的扫视,伽罗仅仅不太清楚地看见了屋里简单的陈设。除去他仰卧着的床,这片不大的地方就只剩下一桌一椅,和一扇窗了。桌角色彩缤纷的方块状物尤其显眼。
身下这张床所在的房间应当只是星星城的一个普通民宅,没有多么富裕,或许只是勉强能够糊口而已。
这么小一个地方,还愿意救助自己。伽罗笑了笑,对这座城好感倍增。他起身,走到窗帘边上,把帘子拉开一条缝,好看一看外面属于地上城的世界。
自然光柔和地透进来。伽罗眨眨眼,短暂的不适应后,他看见了地下未拥有过的、黎明的彩霞。这是在阿德里城永远看不到的景致。霞光自东方而来,宛如从沉沉的睡眠中初醒的少妇,她抚慰如死水般寂静的防护林,亲吻远方高耸直入天际的中心塔,她向人们目所能及的一切昭示着日光即将降临。城市飞行器自晨昏线中升起,像一片白日的星辰,将城映射得光怪陆离。
星星城真是个值得让人赞叹的地方。伽罗不禁这么想。只可惜再怎么美丽,也只是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而已。
星星城以它坐拥地上绝好的地带与它的防护林而闻名七十二城。它西靠无人裂谷之前的冰川区,东临烟涛浩渺的日出的海洋,外层围着的防护林更让星星城的人民引以为傲。这样一个地方,实在舒适得过了头。
作为一个规模不小的主城,信息渠道却封闭之至,外地人身处城内,便很难知晓外界的境况。更何况,伽罗逃出阿德里城时,才刚刚事发,此时就算主联也不一定听闻了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