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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与茶:结构象征上的双重寓意 【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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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小说巨著《红楼梦》中描写了钟鸣鼎食、诗礼簪缨之家的茶文化,此前许多学者早已进行过讨论。《红楼梦》前80回中共有58处运用茶文化写人言事,或是表现不同的人物身份,如贾母不吃“六安茶”而吃“老君眉”,妙玉吩咐将刘姥姥用过的成窑茶杯搁在外头去,并声称“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或是渲染了富贵优雅的生活,如第41回栊翠庵品茶中出现的茶具珍品𤫫爮斝、点犀𥁢;或是刻画了人物性格,如妙玉将前番自己日常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其中似乎深藏一分畸零无望的密意;第3回“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少不得一一改过来”,表现了寄人篱下孤女的小心和敏感;亦有双关仪礼俗风和情节发展,如第25回王熙凤用“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来打趣黛玉,既是旧时女子受聘称“吃茶”礼俗的体现,又反衬了后文宝黛有情人不成眷属;或是借茶事描写再现了贾府的典型环境。如第53回除夕祭宗祠,贾母端坐高堂,长房长媳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长房长孙媳秦氏给贾母同辈的祖母们献茶。然后,尤氏又给邢夫人等人、秦氏又给众姐妹上茶。凤姐和李纨等只能在底下伺候。献茶毕,邢夫人等起身服侍贾母,贾母吃茶,闲话片刻离座回府。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等级分明,一丝不苟。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然而这些探索基本上还停留在“现象——文化”的层面,也就是解释了茶事所蕴含的文化之后就“言尽意止”,鲜有和小说的整体结构发生关联。


1楼2017-03-05 07:01回复
    这些虽然有助于解释《红楼梦》的百科全书性质,然而,以茶入书的明(1368-1644)清(1644-1912)小说不胜枚举,仅以《金瓶梅》而论,提到茶就多达629处,也有以茶待客,以茶作礼,以茶为聘,以茶消食的茶事活动,这些茶事活动也有刻画人物,交代故事情节,以茶代言,以茶传情的作用,即以谈茶的百科全书性质而论,似乎也不遑多让。那么,《红楼梦》和以《金瓶梅》为代表的小说所描写的茶事真的只有多寡之别,而没有巧夺天工的构思而使两者有云泥之判吗?


    2楼2017-03-05 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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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唐(618-907)至清(1644-1912),饮茶已经和咏诗、观画、听曲一样成为国人的文化修养、文化品格的特有展示和标识方式。《红楼梦》正是在这种深刻的人文背景上产生的,红楼中人在饮茶中所获得的已不仅仅只是口腹的满足, 更多的是情趣的寄托、精神的享受、审美的愉悦,体现了迥异于其它小说的“人文化”、“雅化”的特质。
      第38回写贾母等至藕香榭,只见栏杆外竹案上,放着茶具,两三个小丫头在煽风烹茶。贾母忙道:“这茶想的到”。老太太赞赏的原因,主要在茶境上。这藕香榭建在水中央,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四周碧水清澈,亭中十分宽敞。人坐亭中,眼睛也清亮起来。山坡上还有花木暗香浮动,风清气爽,远处音乐之声穿林度水而来,显得分外清幽。


      3楼2017-03-05 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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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而,《红楼梦》中的茶事往往又不是孤立的,早在几十年前,就有两位大家争论《红楼梦》中茶和人物的巧妙勾连,妙玉曾经分别用𤫫爮斝和点犀𥁢作为招待宝钗和黛玉的茶具。沈从文(1902-1988)认为,明代以来,南方的士绅阶层中,流行用葫芦和竹篾器涂漆而成茶酒饮器,讲究的还要仿照古代的铜玉器物,范成形态花纹。因此,“𤫫爮斝”即是用“瓟瓜仿作斝形”的茶杯,与以青铜、陶瓷为质地的饮器相比自然是假的。且“𤫫爮斝”谐音“班包假”,而俗语有“假不假?班包假;真不真?肉挨心”之说,故沈从文认为此杯隐寓妙玉做作、势利、虚假。至于“点犀𥁢”,则是宋明以来,官僚贵族为斗奢示阔,用犀牛角做成高足酒器,犀牛角本白线贯顶,做成杯则白线透底;用以象征妙玉“透底假”。他认为《红楼梦》第41回这节文字“重点主要在写妙玉为人,通过一些事件,见出聪敏、好洁、喜风雅,然而其实是有些做作、势利、虚假,因之清洁风雅多是表面上的。作者笔意双关,言约而意深。”
        周汝昌(1918-2012)同意沈从文以物寓意的解释方法,但不同意说妙玉“凡事皆假”,“我以为,特笔写出给钗、黛二人使用的这两只怪杯,其寓意似乎不好全都推之于妙玉自己一人,还应该从钗、黛二人身上着眼,才不失作者原意。”宝钗用“𤫫爮斝”,暗含这位姑娘的性情是“班包假”,与书中“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描写正合。而“点犀𥁢”,周汝昌说庚辰本、戚序本皆作“杏犀𥁢”,用之于黛玉,则是“性蹊跷”的隐语,当喻指黛玉的“怪僻”、“多疑”、“小性”。


        4楼2017-03-05 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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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位红学大师的分析使我们得以窥见《红楼梦》卓然于他作之上的精妙之处。沿着这种思路推进,不局限于一事一回而是通读全文来看,另一个人物和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将更进一步揭开《红楼梦》深邃文化的面纱之一角。晴雯与《红楼梦》中三次显现出来的不同的茶,不仅绾结起了全文的结构和象征,更体现了作者在构思上的体大思精。
          在晴雯出场和谢幕之时,茶都或隐或显地伴随在她周围。这些描写,在结构上,是一种照应笔法,也是千红一“哭”由隐到显的层层推进;在象征上,是一种“颠倒”,是理想世界走向幻灭的缩影。晴雯与茶的精心结撰,也是曹雪芹十年辛苦不寻常的精益求精。


          5楼2017-03-05 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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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红楼梦》中其它人物不同,在晴雯出场和谢幕之时,茶都或隐或显地伴随在她周围,这并不是一种偶然的现象,相反,茶是晴雯本人从风流灵巧到毁谤寿夭命运的写照。晴雯初次出场是在第8回,伴随她的是一种罕见的茶——枫露茶;这种茶据宝玉说“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而且为此茶宝玉还大动干戈,摔了杯子,骂了茜雪,还扬言要回了贾母,撵了自己的乳母。可见这种罕见的枫露茶的设置,是衬托了晴雯的娇宠地位。
            也正像“三四次后才出色的”枫露茶一样,晴雯在《红楼梦》中,逐渐显露出是宝玉心上第一等女孩儿的地位。她撒娇地抱怨说,为把宝玉写的字贴在门斗上,手都冻僵了。宝玉赶紧携了晴雯的手替她焐着,抬头同看贴在门斗上的字。这举动显得极为亲昵,反映出宝玉对这个丫鬟的疼爱。对晴雯,宝玉没有什么做主子的架子。他可以和穿着紧身小衣的晴雯在床上互相胳肢,可以任意让晴雯拿硬话顶撞而不生气。相反,要是晴雯生了气,他会低声下气,百般逗哄,甚至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晴雯的地位渐至和“副小姐”相侔,故而差不多在《红楼梦》一书的中段,也是晴雯短暂一生的中段,茶再次出现并对晴雯形成了暗喻。那是在第51回,在怡红院中,门上吊着毡帘,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让麝月伏侍着她漱口、吃上好细茶。


            6楼2017-03-05 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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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是急转直下的落差,第77 回因王善保家的进谗言,勾起了王夫人回忆起晴雯削肩膀水蛇腰“妖精似的”长相;和“正在那里骂小丫头”的掐尖要强、尖酸刻薄的个性,挑动了王夫人一直以来对“好好的宝玉”“被这蹄子勾引坏了”的担忧,导致了病重的晴雯被撵出大观园,回到哥嫂家中,无人照料,草帘蓬户,在外间房内爬着,睡在一领芦席上。再一次,茶又悄然登场。晴雯因渴了半日请宝玉代为递茶,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所谓的茶是绛红的,也太不像茶,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以至于东观阁本特意点出——“怡红院无此茶。”


              7楼2017-03-05 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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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雪芹特别善于借昨是今非的巨大反差三致意焉,书中第19回写袭人母兄已是忙为宝玉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却见总无可吃之物,脂砚斋夹批道:“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第26回写到“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时,甲戌、庚辰、戚序、蒙府等本都有双行夹批曰:“与后文‘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对,可伤可叹!”但是今本与脂砚斋所见之本不同,因此难以领略到曹雪芹所希望给予读者的审美震撼。然而在晴雯与茶的关系上,在相信同出一人之手的前80回中,出现了同样的却更强烈的对比。第51回和第77 回,晴雯曾两次吃茶,但地点、铺卧、茶具却有天壤之别。第51回是在怡红院中,门上吊着毡帘,晴雯围坐在熏笼上,让麝月伏侍着她漱口吃茶。第77 回是在表哥多浑虫家里,门上挂着草帘,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将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的茶当做甘露一般灌下。饱饫烹宰的金屋宠婢最后沦落到饥餍糟糠,犹如一盆才透出嫩剑的兰花,送在猪圈里,又是何等凄凉的对照。最后在第78回挽结了晴雯的死,宝玉祭奠晴雯时,所备祭物之一又回到最初的“枫露之茗”,达到一种“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凄怆之美。


                8楼2017-03-05 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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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红楼梦》如果这样描写晴雯与茶仅仅只为对比和照应,那还是太轻看了它的价值。庚辰本评《红楼梦》说:
                  《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敲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
                  《红楼梦》在结构上的匠心独具、浑然一体之处,正可以晴雯与茶的关系见之。晴雯是第5回宝玉在太虚幻境中所看到的第一个人的终身,说她“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紧接着,警幻仙子让小丫鬟捧上了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就的仙茶——千红一窟(哭)。如果将其定义为晴雯与茶的首度结缘,当为不诬。幻境中所饮之茶为“千红一窟(哭)”,众美之眼泪,而千红一哭者,岂非血泪乎?
                  转思第8回“枫露茶”,为枫露点茶的简称。枫露制法,取香枫之嫩叶,入甑蒸之,滴取其露。清顾仲(生卒年不详)《养小录•诸花露》载:“仿烧酒锡甑、木桶减小样,制一具,蒸诸香露。凡诸花及诸叶香者,俱可蒸露。入汤代茶,种种益人,入酒增味,调汁制饵,无所不宜。”将枫露点入茶汤中,即成枫露茶。枫者何色?第46回提到枫树时,庚辰本曾双行夹批道:“千霞万锦绛雪红霜”;露者何形?圆润如珠,晶莹如泪。如果脂砚斋指出“绛珠”实为“血泪”之寓,那么,细思“枫露”亦非“血泪”乎?


                  9楼2017-03-05 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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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看77回晴雯临死之前喝的粗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绛红的”、“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的,又非血泪乎?
                    这三种茶概括了晴雯的一生,书中曾经交代过晴雯的来历,从“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18]这些信息判断,晴雯也很可能是被人贩子拐卖或者和家乡父母失散而被卖。如同“千红一窟(哭)”一样,最初就带有悲剧的出身。
                    但是晴雯被卖入贾府,侍奉老太太,最终给了宝玉并随之进入大观园,暂时过上了可意的生活。怡红主人贾宝玉不但饮食上劳己心,而且心理上顺其意,晴雯还可以指挥比自己低一等的丫鬟服其劳,几乎可以说是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一如受宝玉青睐备受珍视的“枫露茶”。


                    10楼2017-03-05 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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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最终她因被疑是勾引宝玉的狐狸精而被撵出大观园。由于晴雯不知家乡父母,只有姑舅哥哥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她的哥嫂是何人呢?一个是“一味死吃酒”的多浑虫,一个是和贾琏鬼混过并且“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的灯姑娘。心比天高的晴雯最终沦落到这样一个肮脏下贱的去处并香消玉殒,又正暗合了粗茶的无香和苦涩。


                      11楼2017-03-05 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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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这三种茶相互之间有着隐含的联系。“千红一窟”是仙界中的茶,“枫露茶”是大观园这个理想世界的茶,而最后这个不知名的粗茶则是大观园之外现实世界中肮脏之处的茶。“千红一窟”和“三四次后才出色的”枫露茶,都寓了一个“红”字,而最后这个不知名的粗茶则明指是“绛红的”。“千红一窟”据宝玉品来,“清香异味,纯美非常”;枫露茶虽然没有明写其味,但出在务精务洁的怡红院,又是宝玉特别留心之物,应该也是一种色香味上等的好茶。唯独这个粗茶,色泽难看,口感粗劣,似乎与“千红一窟”和“枫露茶”放在一起都是一种亵渎。然而,这个“绛红的”,“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的粗茶,毋宁说才是真正的“千红一窟”。“清香异味,纯美非常”的“千红一窟”只是变相,绛红和苦涩才是由女儿血泪凝成的茶的正色和正味。


                        12楼2017-03-05 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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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三种茶又不仅仅是晴雯的一生,也是众美悲惨命运的缩影。金陵诸钗都隶属于“薄命司”,先天就伏下了不幸的种子。而在下世为人之际,几乎无一例外都成为了大观园的居民,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有一段十分惬意的日子。然而无可避免的是,“堪怜咏絮才”的黛玉“玉带林中挂”;“可叹停机德”的宝钗“金簪雪里埋”;绮罗丛中霁月光风的史湘云“湘江水逝楚云飞”;精明强干总揽大权的王熙凤“哭向金陵事更哀”;贵为王妃的元春痰疾而薨,“虎兕相逢大梦归”;精于理家“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远嫁,“千里东风一梦遥”;温柔沉默的“金闺花柳质”迎春惨死,“一载赴黄粱”;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的妙玉被劫,“终陷淖泥中”;擅于丹青的绣户侯门女惜春出家,“独卧青灯古佛旁”;克己守节教子成名的李纨“枉与他人作笑谈”,哪一个逃过了剧烈颠倒的悲惨命运?因此,再倒回去反思,“千红一窟”——“枫露茶”——粗茶,岂非正是千红一“哭”由隐到显的层层推进?而这斑斑血泪、玉殒香消的由隐到显,岂非也正是所有大观园群芳悲剧命运的一个象征?


                          13楼2017-03-05 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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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或有论者质疑这种解读是否有“过度阐释”之虞,然而恰恰,文本中大量证据,反而都不断指出,这正是作者曹雪芹的精心安排。曹雪芹曾经自述对《红楼梦》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这种精益求精的态度使他的作品经得起大浪淘沙的洗礼而成为涵咏不尽的味外味经典。未完的《红楼梦》,没能完美地体现大型叙事架构的艺术统一性“结构”(structure),但在晴雯与茶的叙事上,却体现出了奇书文体所特有的段落之间的细针密线——“纹理”(texture),某些类似情节的重复出现,以“照应”、“映衬”和“伏线”种种艺术手法的综合,构成文章行文紧凑、本意连贯的“小结构”。《红楼梦》确有瑕疵存在,但种种迹象表明这是曹雪芹的构思走向体大思精的痕迹。
                            晴雯与茶的开端结局,正与古文笔法对“起”、“结”的要求相通。古文起笔忌平,起句要与“下层层应之”,“伏下意”。“得体”的结尾又叫做善作“余波”。“古今文每作余波者,一以能足文气,一以能补文意。文气足,则旨趣弥深;文意补,则理法愈密。此种处最见精神。”晴雯与茶的起结,正具有“伏下意”、“补文意”的功能,是一种精心安排的结构。明了作者如何以晴雯与茶的三次起结与照应,以小见大,贯穿起了全书的整体结构,象征了红楼梦中众美的悲惨命运,愈发使我们对《红楼梦》的曲径通幽、博大精深有一唱三叹、不胜低回之感。


                            14楼2017-03-05 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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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夕寻梦 给你看一篇比较新颖说法的文章


                              15楼2017-03-05 07:08
                              收起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