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白的滤纸、暗褐色的咖啡豆、烧得冒起泡沫的开水。
用平常拿武器的白晢双手灵活地冲泡咖啡、表情专注而放松的马克斯。
从以前开始,莱伯就特别喜欢观看别人泡咖啡的过程。
大概是忙中偷闲养成的习惯吧?
哪怕是得从早演习到晚,还是得到斯卡格拉克海峡进行好几天的通商破坏战,好歹舰娘也是女孩子,德国海军还是不会没人性到等一杯咖啡的时间也不给她的。
完全习惯了享受这种一般舰娘根本不会想到存在的兴趣,过来日本后,有这么多空余时间,莱伯反而有点想不到平常能怎么办了。
但是,果然还是很喜欢看着呢。
尤其是有像马克斯这么好看的人在泡。
「Hier,小心烫。」
「嗯,Danke schön…」
真的很烫……莱伯小心翼翼的用双手捧着杯子,静静等了好几分钟,才喝了一小口。
马克斯只是同样拿着杯子,耐心的等待咖啡变温。
也许的确像间宫さん說得那樣吧,她們兩個,很安靜,非常的安靜。
其他的驱逐舰很少会像她们那样两人坐在一起,却能什么也不说,静静做自己事的。
阳炎级中还有几位做得到,但那也只是工作时的情况而已,在平常可以待在一起而沉默相对,那样的驱逐舰还真的很少见。
倒也不是因为无话可说,只是,什么也不说其实也没关系,不需要用话语填上空白也不会觉得尴尬。
回想起在德国和莱伯初次对话时没话找话说似的尴尬情形,马克斯觉得能变成现在这样实在是太好了。
虽然那时的莱伯,她也并没有讨厌。
「马克斯泡的咖啡……一直也很棒呢。」
「比不上齐伯林啊,是莱伯习惯了这种味道而已。」
莱伯喜欢喝酸咖啡,这种事情只有马克斯才知道,当然会泡得莱伯喜欢喝。
之前泡了同样的味道给提督时他很失礼的一口喷了出来呢,那个人意外地是不会欣赏酸咖啡的甜党。
「嗯……齐伯林的虽然也很好喝,但马克斯泡的有家的味道啊。」
「即是像乔治泡的一样吧?」
「马克斯总是针对乔治呢。」
「没有哦。」
「昨晚才刚针对过。」
「哦,好像是呢,还没有找过厌战小姐啊。」
「别这样,住手啦……」
「Hello,1934class的两位,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噗……莱伯差点把咖啡都洒到身上了,马克斯也一瞬间僵化,两人犹豫着转过头。
亚洲这边好像有句谚语,是什么来着?
一说厌战,厌战就到?
「Hallo……厌战小姐……」
虽然刚才她们是在用德语开的玩笑,但始终是说了人家的名字,不能蒙混过去啊。
「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吗?『厌战』的德语发音,很有趣的感觉。」
「……啊、嗯,是……是那样呢。」
平心而论,厌战在战舰中并不算是凶恶或特别有威压感的一个,对其他舰娘也非常友好,甚至被她直接击沉过的扎拉和波拉,她也尝试着要改善关系。
既然立场改变了,不再是敌方,她其实相处下来是很不错的人……
但是,第一次见面时她给莱伯和马克斯留下的心理阴影,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Admiral,那几位是……?——真是不可思议,那个国家的船居然也在这里啊。
——诶诶?厌战、厌战!冷静、冷静啊!现在是和平时代,那两个孩子是友方啊啊啊啊啊!!!
虽然之后她说是看见了德国Zerstörer的制服一时误会了……说实话,只是看见了制服就能投以那么恐怖的眼神,更加让人害怕啊。
莱伯之前的船生只参加过一次舰队战,敌方战舰什么的从来没见过,她是觉得海岸炮也大概很危险啦,但海岸炮至少不会散发出那种久经沙场、杀敌无数的恐怖气场啊。
莱伯也会觉得害怕,更别提前辈子完全没有经历过舰队战的马克斯了。
欺负乔治什么的,她们只是在打闹而已,要做也没那个胆子做。
「……怎么了?不是找我?」
「啊……那个,嗯……其实是……」
在用你开玩笑,什么的……才不可能说出口吧?
「……不用这么紧张也可以的,啊,Coffee,我能喝一杯吗?」
你喜欢喝红茶的吧……理解到厌战其实也是在努力让她们不那么紧张,马克斯默默递过了咖啡。
「……嗯……特别的酸味,还有浓醇的芬芳,是德国人爱喝的Kenya呢,泡得真好。」厌战拿起杯子,优雅的轻抿了一口,微微一笑,「德国的东西,偶尔尝尝意外地还是很不错的呢。」
自从被提督说过,厌战便停止了用「那个国家」来说她们德国舰娘的事情了,现在都会好好的说出「德国」这一国家的名字。
也许对她来说,这也是一种变相的示好吧?
「D…Danke……」
「虽然驱逐舰对着我多少都会紧张,但我只是想寒暄一番啦,用不着那么害怕。」
「嗯、嗯……」
「两位刚才说到我的名字时好像还很开心的样子,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事找我呢,是我误会了吗?」
「不……不是这样的。」莱伯一面尴尬的看了马克斯一眼,「我们在说乔治……那个,是在说我们1934型的另一位姐妹舰,能见到厌战小姐的话……应该会很高兴……就是那样而已。」
「……那位姐妹舰,跟我是在纳尔维克战役中相见过吗?」
……一下子就被戳破了。
「是叫George……?对不起,我没什么印象呢,但德国的Zerstörer的话,我想大多是那时见过了。」
「嗯……的确……是那个时候呢……」
「那时的八个孩子我不记得名字了呢,虽然能认出是穿着和你们一样的制服。」
……这点请你务必也忘掉吧。
虽然应该不会被友方炮击,但想到镇守府里有一看到自己的制服就会想起战争的战舰在,还是不太让人安心。
「……那个时候虽然觉得你们国家的船都必须要确切消灭掉,但现在的话,知道有像那时一样的孩子在某处的海上奋战,让人感觉很安心呢。」
「……诶?」莱伯有点讶异的抬起头,马克斯也疑惑的看了过去,两人都有点摸不着头绪。
「……明明只是在港口待机、身上的伤才刚处理到一半,在连补给也没完成的情况下,遭遇了来自敌军的大部队围剿。」厌战闭上眼睛再抿了一口咖啡,像是在回想当时的情况,「在那么绝望的情况下,你们的姐妹舰们,德国的Zerstörer,一个也没有当场放弃。」
连武器也已经拆掉了一半的孩子,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直接抛下锚坚守阵地,向着十舰以上的敌方部队开火。
没法战斗的妹妹,把补给半点不剩的交给身旁的姐姐后,驶到岸上妄图自爆。
连港口也回不了的重伤者,挑衅似的留在海面等她们接近,几乎就来了个玉石俱焚。
每一个,也是这么的可悲,作着徒劳无功的垂死挣扎。
然而,每一个,又是这么拼命的,要在别人擅自决定的战争中,想方设法让自己和同伴活下去。
「……明明不是为了正义的事业,到了那个地步也不再是关乎荣誉,到底为何要那么凄惨的挣扎下去,我曾经……不,仍然是,为此感到非常的不屑,现在却又不由得感到敬佩。」
不是正义的事业……这种说法一瞬间刺痛了莱伯。的确,重生成现在的姿态后,就听过无数次了,这种话。
她们当时做的事情,是错误的,那个给予她们命令的、曾经受到整个国家爱戴的人,在今天的德国,是连提起名字也会让人心生厌恶的刽子手。
但实际上,难道站在她们对面喝着咖啡的这个人就不是了吗?
战争中,有谁不是或多或少都当过刽子手?
只是那个人,是引起了那场让大家都变成了刽子手的战争的狂人而已。
狂人,在疯狂的时代,在一度因战争陷入绝望的国家,被人捧上了高位,再次引领他们到战场上去。
承受第二次的耻辱。
「……是错误的啊。可是,即使是错误的,也不会想直接承认放弃,仍然希望坚持下去,人类不都是那样的吗?」
「……对呢,那作为舰娘,既然我们成为了现在这样有思想、有感情的姿态,又应该怎么面对错误呢?」厌战放下咖啡,淡淡的问了句。
「……」
这种事情,怎么能知道?
舰娘有思想、有感情,但本质上、本性上,还是当初为人类服务的船而已。
要是有一天,深海真的消失了,人类再一次带领她们到战争中,那时,可以怎样?
马克斯没法回答。她没有真正没有参与过战争,她在那场让世界染上血色的争斗中所做的,只是布雷而已,就算有人跟她说那些她布下的水雷炸沉了上万吨的船,她也总是没什么实感。反过来跟她说她是艾芬豪和无畏弄沉的,她也肯定没实感就是了。
战争是怎样的,一生也在后方的马克斯不太说得出来。
莱伯不同。
……到底当初波兰的战役,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对方没有同意他们的协议?说到底,为什么非同意不可?
因为「德意志高于世上的一切」吗?
要是当时的自己能进行这样的思考,还能毫不犹豫的向维彻尔她们开火吗?
明知道她们只是在保护自己重视的家。
「……被命令了的话,果然……会去做的吧?」莱伯想到了最后,小声给予了回答,「但是,我觉得……擅自搞乱别人重视的故乡、擅自将别人重视的人夺去……那样的提督,我不喜欢。」
跟那个时候不同了吧?至少,继承了当时【深爱故乡】感情的她,明白了别人肯定也是很重视自己的家园的。
即使不能理解深奥的事情,不论是谁也不能擅自破坏别人的家,至少这一点她是明白的。
所以,要是有人再次给予了她这样的命令,她肯定会讨厌的。
「……是那样呢。」厌战微微笑了,点了点头。
「啊……对不起,是不是……果然不应该听从才对呢……」
刚才的答案主要是基于自己作为舰娘不愿意违反命令的本性,想了想,莱伯还是觉得好像有点不对。
「……不,我觉得很好啊,比我强多了。」厌战把空了的杯子拿起,抹好放回柜子里,「Admiral说得没错呢,你们果然是好孩子啊。」
「……提督?」
提督说了什么?莱伯和马克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
「Thanks for your coffee,有机会再一起聊聊天吧。」厌战说了句,转身打算离开,却又立刻回过头补充了一句,「Ohyes,关于George……」
「是、是的?」
「请替我跟那个孩子说一声,『对付深海时,也请你拿出纳尔维克那时的气势』。」她轻轻笑着说了一句,点头致意离开。
「……『对付深海时,也请你拿出纳尔维克那时的气势』。」莱伯呆呆的重复了一遍。
「……每次也得有自沉的觉悟吗?」马克斯应了一句,同样有点没回过神来。
厌战小姐果然……
有点吓人啊……
……跟提督那时说的一样呢。厌战缓缓步向室外,轻轻呼了一口气。
——Admiral,虽然你说时代不同了,但那些孩子的确是来自那个时代的船吧?那个国家到最后的最后也是执迷不悟、不知悔改,请恕我没法和来自那个国家的船合作!
——厌战……我说你啊,拜托成熟一点。
——诶,成熟……?
——你又好,那些孩子又好,不都是重生成了有脑子能自己判断是非的女生吗?给我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一下、用那颗心好好感受一下那些孩子是不是敌人!那个国家那个国家的!英国就没有犯过错啊!我管你们哪里来的,好好和别人认识过才说合作不合作啊!
……活了这么久,居然被Admiral斥责不成熟,还要侮辱自己的国家,真是太过份了。
在有别的英国舰来这里之前,真是得努力学习一下。
作为舰娘要如何看待这个世界,这点不论是战舰还是驱逐舰,都得从零学起呢。
It’s a brandnew world after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