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
纵观一生,韩非有过的美丽的艳遇数不胜数,逆行时间长河而历久弥新的惊艳却只二十一岁时那么一场。
那个号称百年来最冷的冬天,经历一场后果严重的家庭变故后的韩非只有一间硕果仅存的郊外别墅和滚落满地的啤酒罐。他点燃前女友留下的一支薄荷味的女士烟,电视里播放着关于各地雪灾的新闻。皱眉深吸一口,隔着袅袅的烟气,结霜的窗户外飞扬着这个城市跨世纪的一场雪。天地素裹银装,万物死。
白皙瘦长的手指夹着烟头,将微黯红光摁灭在烟灰缸里。
卷起那个带着漂亮裙子和珠宝豪车毫不留恋离去的小女友喜欢的地中海风格的窗帘,推开窗,刀锋般的北风裹挟着雪粒打在温热面庞上。宽阔的大理石窗台上积了约六厘米平整如毯的雪,他用温柔的力道将手掌虚按在雪毯上,积雪在传递令肌肤麻木的冰冷的同时迅速融化。
突然间,皈依于孩提时代的灵感在令人失望和百无聊赖的情境下闪现。他捧起积雪,两三下做出一个高三十厘米的小雪人。滚滚的小雪球压着滚滚的大雪球,两粒大小相近的石子儿作眼睛,又从冰箱翻出一截不太新鲜的胡萝卜插在脸上,算是鼻子。
做完这一切,韩非开怀了些。又前前后后端详着实际上与他糟糕画工颇为相符的倒霉雪人,露出些自豪神色来。
最后,他将一个速调奶茶的空纸杯倒扣在雪人头上,双手合十,眼神怔怔地微笑起来。
临近午夜十二点时他给自己开了一瓶老白干,倒在一只酒柜里收藏的水晶高脚杯里,配泡面喝。
陷在柔软沙发中的青年的影子寂寞地融在无边昏暗中,听萧瑟风声穿过走廊。
泡面和酒水的气味弥漫在这个堂皇又寒酸的客厅里。
窗外的小雪人始终注视着这里。
午夜十二点是人类定义的两天的交接之时,而在各种故事里常常伴随着诡秘传说和神奇魔力。
突然一阵大风吹开了窗户,凄风寒雪霎时灌入这个房间,引得韩非打了个寒战。
韩非没有急着站起来去关窗,而是仿佛被什么东西定在了原地。
那伴随着飞雪与寒风而来的修长影子,银色的长发宛如精修细裁的月华,浓黑夜色中似有泠泠流光,并随风舞动,张扬地宣泄着神秘冷艳的美感。
玄衣如夜的精灵在时针、分针与秒针重合的那一刻飘然而至,赤裸的脚踝洁白惹眼如同新生的初雪。
黑暗里的眼,发出来自恒古的奇丽蓝色幽光,恍如暗含着难以言说的复杂久远情愫,又恍如空寂无一物。
艳遇中的男人的行为离经叛道犹如鬼使神差。青年带着醉意遵循着冥冥中的吸引抛却了一切警惕与畏惧走向那未知却无比熟悉的美丽。
可当他走近那个身影,迷蒙桃花眼里真真切切倒映出那张冷俊到极致的年轻面孔时,想说的话又匆匆散在扑面而来的寒意里。
"那或许是我人生中最愚蠢的搭讪。"多年之后韩非这样评判当初的自己。
醉时初见一面,便抛却了情圣的骄傲,就像个情窦初开的男孩儿,大着舌头,有些扭扭捏捏地问:"你站在这儿不冷吗?"
回应他的是一段冰冷急促的长吻。
天旋地转,意识沦陷。
再次醒来,便是白日。宿醉的头痛按时出现,韩非撑着床坐起来,那段荒诞离谱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当理智回到身体,那些暧昧缠绵的片段就显得极度不合理。
韩非陡然转头,银发披肩的年轻男人正坐在真皮沙发上小憩,身上的古服已经换成了一件眼熟的睡袍,在他看来时那双凤眼似有所察地睁开。
"你是谁?"
男人静静看着他,说:"你好,我叫卫庄。"
何其草率的介绍,何其理所应当的神情。这就是卫庄进入韩非人生的姿态。
卫庄说,他是天地间飞雪的经万年凝聚成的一抹灵智,以韩非堆成的雪人为连接尘世的载体化作人形来到世间。
作为证明,冰天雪地里,他为他凝一枝栩栩如生的冰花。当韩非带着惊叹伸手触碰那冰雕的精微艺术时,那朵玫瑰从手指接触的部分一寸寸化为晶莹的碎片。
"你喜欢吗?"这个时候卫庄白日变为灰蓝色的漂亮眼眸里带着惑人的真挚情意。
"如果你没有地方住,"韩非的眼神落在那些散落在雪地里的晶屑上,突然觉得耳垂有些热,"可以待在我家里。"
不循常理、如受蛊惑的邀请。
隔着雪花绣成的浩大帷幕,雪灵似有似无地笑了。
... ...
这种时候,陪伴总好过孑然一身。从不适应到习以为常,似乎也只用了一场接连一周的雪的时间。
雪灵并不是空灵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样,他性情冷漠,博闻广识又谈吐犀利,然而细处不失温柔。
第二天,卫庄冻住了这间别墅里的所有酒,换来韩非一阵哀嚎。
"饮酒过度死得早。"卫庄带几分慵懒地靠在门上,清俊眉眼间的关心毫不做假,当然戏谑也不似作伪。
为此韩非蔫了很多天。他总暗搓搓地想着明明是自个收留了这个小妖精,为什么处处受制的也是自己。
除却那意乱情迷的、在灯红酒绿间也不值一提的酒后一夜,他们毫无瓜葛,可他偏偏想要迁就他,依着他。就如同被下了某种心理暗示。
见鬼。
... ...
除夕那天,韩非下厨,厨房爆炸。一片狼藉中韩非在闻声赶来的卫庄的焦急注视下黑着脸站起来,然后翻箱倒柜找出两包没过期的泡面。一包老坛酸菜面,一包红烧牛肉面,物美价廉。
这日的风不大,饭后他们去阳台上放烟花。这是间远离城市喧嚣的别墅,远方的那辉煌一片的纵横交错的高架桥和摩天大楼似乎属于另一个世界。这里可以很寂寞,也可以很静好。
韩非倚着栏杆眺望远方的城市,细小的遥远明亮缩影映在浓丽的眼眸中。薄雪悄然融在他乌黑的发梢。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温温淡淡的好看笑容,对身后的男人说:"我教你放烟花。"
温热的手握住冰凉的手。
盛大的烟火于黑色天际绽放。无与伦比的美丽过后,串串金色碎光自天际纷纷洒落,沉寂于皑皑中。
"漂亮吧。"韩非仰头看着天空,对身边的雪灵说。
卫庄没有接话。
"为什么是我呢?这世上那么多人堆了雪人,你为什么要选我的?"
韩非突然问。
卫庄清俊的面孔上浮现出属于岁月的某些复杂情愫,那像是喜悦又像是悲戚,似乎神往又似乎避之不及。
"有人跟我说过,这世上很多事情,是不需要缘由的。"
"这挺像姑娘们分手的借口。"韩非调侃道。
"说这句话的人总说喜欢我,却为了一件宝贝弃我而去。"雪灵蝶翼般的睫毛在空气中划过优美的弧度,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件无足轻重的往事。他心脏的位置,却无可避免地传来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