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雪
纷扬飞雪中孕育出的精灵,也在纷扬飞雪中飘荡了逾十个世纪。化作人类的形态对于自然孕灵来说是需要某种未定契机的,这种低概率事件在卫庄的记忆中只有包括这一次在内的两次,大多数时候,人世于他,不过一幕幕遥远的不停变动的风景。
他诞生于距今一千余年的云京---当时的首都---一个江南温柔乡,暖和得不怎么下雪的地方,这决定了卫庄初生时的孱弱。
当他伴随轻薄的雪粒落在某座富家宅院的深青檐角上,他亦融在紫衣俊秀的小公子微肉的手心。他看见那个人类的孩子惊喜的笑,散发出孩童单纯无垢的欢喜。
此后年年冬日,雪灵都随风来此。看着小公子伏在书案上提着毛笔一笔一划地练字,跟着他读书明理。小公子将承载美好寄托的孔明灯点燃放飞到他的怀抱中,雪灵让飞雪在温暖灯光下跳舞,同时,他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韩非。
雪灵想,自己也应该有一个名字。他穿过纱窗的缝隙飘到室内,在那稚嫩却隐有风骨劲道的练字帖里选了两个字。
卫庄。
韩非双九之龄,便通晓四书五经,作得一手锦绣文章,又加风仪俊雅,一时名臊云京。
时人皆知,云京韩家九子韩非好雪。
湖心筑亭赏雪,踏雪寻梅,取雪水沏茶,咏雪,绘雪。
"为兄一直以为,白雪有灵。"湖心小亭中清贵显要聚会一堂,韩非斟半杯清酒,含笑对身边的丞相公子张良说,疏朗眉目刹那入画。
日后接替祖父成为未来王朝最伟大丞相的青衫少年掩口一笑,玩笑道:"白雪有灵,莫非来年踏青,韩兄要邀雪同游?"
十八岁的韩非正是最好的年华,意气风发,举杯接雪一口饮下。
"有何不可?"
这日过后,韩郎爱雪天下尽知。
二十岁,韩非入仕,平步青云。
二十五岁,韩非作为领袖发动变法,因牵扯太多权贵的利益,举步维艰。
二十七岁,韩非犯上,一谪三千里,不得归。去路遥艰,至临别之日,可叹昔日把酒言欢者,送行仅寥寥数人。灞桥柳枯不堪折,唯有遮天飞雪,铺地落白。苍茫大地留下一串脚印,两道辙痕。
青州在岭北边境,终年严寒,韩非初来乍到便一病三月。寒冷的气候对于随他而至的雪灵是极为舒服的,他不会随着冰消雪融而陷入一年一度的沉睡,反而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 ...
雪山中,卫庄化作十来岁人类少年的模样,皎然银发垂落雪地,宽大的黑袍随风飘动,清丽稚美面貌犹如冰雕玉琢。雪染眉睫,他是造化于刺骨寒冷中孕育的仙灵。
雪山有一株诞生了灵智的垂死老树,枯萎枝桠在朔风中瑟瑟颤抖。
"年轻的大人,您好。"老树嘶哑低沉的声音唯有自然中的灵物方能听见。卫庄闻声看向他,灰蓝色的眼里是残酷寒冬的些许悲悯。
"你快死了。"
"是啊,"老树叹息一声,"一切的生命都有走到尽头的一天,我送走了很多前辈和晚辈,现在,终于要轮到我了。"
"眷恋温暖的生灵,你不憎恨我?"卫庄走到树下,没有温度的细长手指拂过布满岁月沟壑的干枯树干,带着几分好奇问。
"不,怎么会。树木花草固然偏爱春日,但四时更替,盛衰相间,才是我等敬畏的这偌大自然的法则啊... ...但人是不同的,我听见很多路人诅咒今年的雪,因为这给他们带来了灾难... ..."
卫庄似有所悟,又想到了城中缠绵病榻的韩非,向老树告辞。临别前,苍老的声音不断重复着:人心难测。他知道心是什么,大约知道那个位置,用手按住胸膛偏左的地方,安安静静的,世外的精灵没有心。
是心让那个人执着地喜欢着他的吗?心,是会改变的吗?
雪山下,雪在飞。玄衣素发的少年赤足走过山路,砂砾磨破了脚掌新生的肌肤,他头一次尝到疼痛这种新鲜的感觉。
高大的古老城门之下,青州太守出行的马车停在他面前,犹带病容的青年掀起车帘,温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你在雪灾中和家人走散了吗?"
卫庄思索了片刻,点点头。
"我是新任的青州太守,韩非。你叫什么?"
"韩非,"他用清寒的嗓音将这两个字认真地念了一遍,复道:"我是卫庄。"
青年因为这个漂亮孩子的生硬和缺乏礼节的回答露出诧异的表情,随即阻止了侍从即将脱口而出的斥喝,嘴角微微一翘,伸手将少年拉到烧着炭火的温暖车厢内。
那是灼热的近乎让他融化的温度,他几乎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好在不久之后韩非就带他下了车。府邸内,有布衣老郎中来替他处理脚底的伤口,草药的清凉感令他精神一振。
"若不嫌弃,便暂时住下吧。"年轻的太守抱着一个暖炉,在曛黄的斜阳笼罩下眯眼瞧着他,眼如桃花。
谁知这一住,便是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