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柳翼失踪了。在纯阳宫，什么也没留下。
那日莫莉安照常席坐，放剑膝前，等过了卯时却也未令她拔剑。她晓得，因为他没来。
失踪第三日霸刀的人才注意到，说这个废柴缩头缩尾的跑了。做着样子找了一找，没找着便罢了。
柳翼的家户所有霸刀弟子都心知肚明，虽是内族子弟，但只不过是个偏远嫡亲，家里好几口人，光他兄姊弟妹就有五口，但各个比他强上数倍。他不只在山庄不起眼，在家里更是无人关戴。他就是个废人，什么也没有。
“安。”于睿闭目，向着窗下拾卷的道女，“在想什么？”
莫莉安依然自若的读着卷文，写下笔记：“没想什么。”
“那个霸刀少侠？”于睿一语道破。
屋内倏然沉寂。纱帘扬出朝光几尺，落在祖辈师徒二人周身四处，光影混浊。
“嗯。”轻轻浅浅，却也思绪万千。
“他不知所踪，你可心急？”
莫莉安很是平静：“师祖言重了，我与他不过点头之交。”
“也是。”于睿轻声笑了笑，抬头淡淡的凝视光芒下的莫莉安，“霸刀少侠的事你应该也算得出来。”
莫莉安顿笔，回神时纸上晕墨，墨沁三层。
“其实我……”她沉默半晌，欲言又止，“……没什么。”
“不想说就算了。”于睿看她收纸起身向门外走去，“但你不能老困在这里。”
莫莉安扶门侧头，笑言回绝：“我守着剑就好，剑喜静。”
“……”
看着莫莉安清冷身姿，如鹤。“徒孙告辞。”，她缓缓远去，消匿层层素里。
玖月在秀坊家中收到了莫姑娘的来信。那时的沧月驰出浩气盟不久，还在往返时的南平驿站借宿。
玖月心怀忐忑的拆信来探。
在莫莉安信上写道：
你此次若要参加名剑大会，务必迟半时辰到场。举办方不会为难你，你大可放心。无需揣摩我的用意，你答应过我，应我三件事……
“小玖。”
玖月闻声回头，望向内屋侧靠床头的慈目女子。床边焚香，袅袅白雾，绕着珠帘下女子消瘦的身躯。
“怎么了？娘。”
那女子虽是苍老，却依然有着掩不住的眉清目秀，眸唇之间与玖月格外相仿，风韵犹存却只是多了几分憔悴。
玖母倚着床边，笑得格外舒心：“你前些时带回的那个丹药药效极好，这些日我症状大减。你从何处偶得？下次再去买些回吧。”
“……”听闻此话，玖月咬了咬唇，却也没有多言，“那个恐怕以后弄不到了……娘好些了就行……”
“买不到了？还有这种稀奇的药？那你当时从哪里带回的？”玖母觉着好奇，便追问道。
“……没什么啦。”玖月慌忙圆谎，“娘你别多想，就是一个前辈卖给我的，现在没了而已。”
“我也不愿多想，但小玖，你明显没说实话！我一看便知！”
“娘……”
“你莫不是真的跑去流离岛了？”玖母蹙眉，声音带着急促。
玖月见母亲已经探到如此地步，便也承认：“嗯。”
“你在第五雍容那里拿到的？”
“嗯……”
“我要你别去的啊！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咳咳咳！”玖母在情急之下又牵动病患，剧烈的咳嗽起来。
“娘！”玖月放下手中之事，赶忙上前搀扶，拍抚母亲的背脊，“我和人同行去的，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流离岛没有你说的那么危险，娘你别责怪了。”
“傻丫头……我还没那么脆弱，要让你刀山火海的闯。娘是担心你啊……就是担心你……”
“那哪是刀山火海，拜访一个小镇子而已。安啦。”玖月卧坐在床下，为香炉添些熏球。
所忆之中，母亲从未真正快乐过。她总会莞尔，却轻若拂水柳絮，甚至波澜不起。笑时虽柔情千万，可无一丝明艳。
“以后不许这样！”
“放心吧。”
玖月本以为母亲向来如此，可她却阴差阳错见了一面母亲明丽至极的神色。在画中。
那被雪藏在阁楼蛛网尘灰的抽屉里，不知是被母亲尘封了多少年的记忆。
屉中旧箱，落灰如刻。若不是箱上铁锁生锈的断开，被母亲过度忧心的她怕是一辈子也无缘真正的江湖。

此箱中，一卷画，一本册，一支长簪。
画中是母亲少女模样，十九岁的年纪。秀坊的金饰桃裙，盘发扇簪。素手拈花，笑敌光景。落款之处被水渍滴染，但还是能依稀辨认——“……画于恶人谷凛风堡”。落款的名字有好几个，都是箱中书册里被母亲提及的人。
那时玖月花了数夜，读完了整册的书文。她虽带着偷看的愧疚看了母亲的记事，最后却泪痕满面。
这书册上每隔数页就有水痕褶皱，这样看来，应是母亲一面提笔一面落泪。
书卷中第一页便落字成碑——“我知道他们是回不来的，但就算重头，我也依然会去见他们，于恶人谷。”
字句流水，仅仅是母亲将记忆中的故事简单描摹。但她想得到，能让母亲从十八九岁踏入恶人谷那刻起便清楚的记得每一件事，就已经是命里最大的奢侈。
——我加入恶人谷的后一年，第一次在昆仑凛风堡里守夜。当时刀光剑影刚刚结束，还不知晚上会不会继续。我的剑法还是慢了，阿涟替我挡了一剑，幸无大碍，否则我会自责一辈子。冰心诀我还要再修，绝不能让自己后悔。
——浩气盟的人走了，无事。我守在阿涟床边，整夜没怎么合眼。何望那小子非要在我没精神的时候给我画像，我笑的太假了。最后给他们一人改了几笔，改成了这个模样。
……
——“念川，我替你挡了这一剑，你欠我个人情啦！”
——“好，小的给娘娘端茶倒水做牛做马。”
——“用这个人情让你端茶倒水？这太不划算了吧，怎么想都是我亏。”
——“哈哈哈哈，念川太老实了。念川，你别给涟忽悠了，她就是喜欢调戏小姑娘。一个黄花大闺女尽对姑娘下手。”
——“我说真的，你让我做什么都行。这人情再怎么样你也得收着！”
——“咋这么不上道呢？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白要白不要。”
——“说吧，想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嗯……没想好，以后告诉你。”
他们的模样总浮现在玖月母亲夏念川的记忆里。无论是他们笑如晨曦还是义愤难平的神情，又或者风轻云淡的几句玩笑戏言。朝九晚五，一同论剑走棋，煮酒饮茶，或且将江湖十来百号人的刀剑打成沙场征战……如今都成了还活在这个江湖上所剩无几之人的心结。夏念川便是这个被困的悲人。
——“你们别去！这件事不该我们帮会收场！你们去了就是寻死！得不到好结果的！”
——“傻念川。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恶人谷内战的事情了。”
——“你是不是还欠我个人情？”
——“那我现在告诉你吧。”
——“回秀坊把冰心诀练的更强些！还有，多陪陪你闺女，一定要告诉她她有个长得漂亮还很厉害的干娘。嘻嘻，是我。”
——“总之，要活着，开开心心的。”
这个人情，是我亏了。那一剑的恩居然要用一辈子还……
玖月的母亲这时还未猜到。她抽身阵营，想用一生庇护的女儿，在读完她卷中文字后，已义无反顾的去了那个她曾经立誓的谷。带着母亲十八岁时全部的憧憬。
而玖月也彻彻底底被她所期盼的江湖设了一场不能回头的局。
……
——见信安
——你此次若要参加名剑大会，务必迟半时辰到场。举办方不会为难你，你大可放心。无需揣摩我的用意，你答应过我，应我三件事……
——信附第二卦：
“祸水红颜。”

面前一栋矮楼，大厅甚广。门口侠士来来往往，神情各异。有的三五成群，亦有侠侣成双成对。每个来此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心思和故事。
抽签的厅内同样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各个门派弟子都能见到，有的年过知命却依然盛气凌人，亦有同岁之人甚至更加年少。
嬉笑怒骂，热闹非凡。背后或手中利器仿佛都喧嚣沸腾起来。
“你们是报名的何种比赛？”厅内有主办人员相迎。
“三人组的。”
“三人组的在那边抽签。”那人摊手相告在左厅。
玖月二人谢过后便去往左厅抽签。
“刚刚那个给我们指路的藏剑公子好俊啊！”她悄悄向沧月耳语。
沧月无奈的看了一眼偷笑的玖月：“还行吧，没注意。”
“不过要说生的俊的，我这些年见过的可不少。”玖月自己断了念想。
“我比较在意会遇到什么样的对手。”
“放心吧，一开始的场次不会给你排到高手的。高手都参加好几届了，到现在积分也不少。”
听玖月此番解释，沧月反倒有些扫兴：“……”
“你身手这么好，打上去肯定没问题的！”
她犹豫片刻，情不自禁的抚上曾被两掌击中的腹部。若遇上强劲的对手时被旧疾牵制，该如何是好？
两人候在人群中，前边排着一条如同巨龙般蜿蜒的长队。好在抽签抽的快，等待的时间不算太长。
沧月身前的少年一头枫红发色很是惹眼。他与沧月同高，年岁稍轻，一身黑装不同于任何一家的服饰，应许只是江湖便服。但他身后腰间挂着一张弩。
沧月定眼瞧了瞧，那弩很是精致，铁饰镶嵌，弩上机关复杂，两侧各安刀片，折光锋利无比。除弩心微有磨损，其余地方都平整光滑仿佛崭新。
以弩为器，身法应是远程武学。且弩心磨损而弩身完好如新，或是无人能靠近给他施加攻击。照这个思路想来，这位红发少年身手不错。
少年兴许是被盯的不太自在，便靠着感觉侧头，正巧与沧月相视。
沧月蹙眉一瞬。眼前的红发少年额头发间还生了两措白发。且半侧的脸配着一副遮眼的铁质面具，看不清是何模样，只有一双蓝眸格外清澈。
少年反倒怔了怔，随后笑的若有若无。他对着沧月指了指自己的胸前，便继续排队不再看她。
沧月低眸看向自己衣领，发现浩气盟的腰牌不小心露出碧蓝一角。她伸手将腰牌塞回内衬衣袋，确认不会再轻易露出。
队排的很快。少年将抽到的签交给桌前主办弟子，他转身与沧月擦肩离开。虽无眼神交流，但他依然持着方才那样不明不白的笑意。
“沧月？”玖月从沧月肩上探出头来，“到你啦！发什么呆呢？”
沧月缓过神，将那少年的笑容收入眼底。
“……”
“姓名，报名地点，武器。”
“燕沧月，洛阳，霸刀双刃。”
主办抽签弟子翻出洛阳报名名册，在密密麻麻的字迹里找到了沧月的信息。他令沧月在名字上按上手印，接着把插满木签的竹筒推到沧月面前。
“随意抽取，取出给我。”
沧月利落的抽出一支递给那藏剑人员。人员接过木签：“可以走了。”然后他将木签上的数字写上赛单。
“下一位。”
“玖月，扬州，双剑。”
……
出了殿门，玖月伸着懒腰无比轻松：“终于可以去吃饭啦！”
沧月点点头：“顺便找客栈。山庄里的客栈已经满了，只能上别处找。”
“哎呀，我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
玖月咬了咬唇 ，皱着眉，小心翼翼的问：“我们都报名的三人组……抽签成队友倒好说，但如果成了对手呢？！”
“我依然会全力以赴。”沧月勾唇，“你最好做好会排到我当对手的准备。”
桃色的姑娘顿了顿，随后笑容坚定：“彼此彼此！”
……

开赛前几日，除开闲人免进和外人勿进的地方，玖月二人惬意的逛遍了整片山庄和山庄外西湖旁的村镇山水。
她们吃了西湖畔大大小小的酒楼，住在靠风物街最近的客栈。
基本都是沧月陪着玖月四处溜达。早晨练剑练刀，午后去镇上喝茶听戏。与玖月一同的日子，沧月一点也不像是来参加比武的样子。
仅有几日，沧月独自去山庄的剑庐拜看藏剑弟子铸剑。
说到底，沧月始终还是沧月。她仅用心记下藏剑铸剑时用到的材料和火候，敲打的部位和次数……闲里偷忙，算得上是她在玖月面前的作风。
开赛前一日，玖月意外的呆在了客栈。沧月则置身于客栈后院练武。两人各执心事。
玖月慵懒的卧在藤椅上，手里摊着莫莉安的信件。看似清闲自在，其实心里早就泛满涟漪。她始终想不出为何要迟半时辰到场，更不能懂那“祸水红颜”四个字的意义。
在藤椅上翻来覆去。阳光正倾，楼外鸟鸣。窗台的珠帘轻摇，微风顺势扫动玖月捶地的衣摆，恍然入梦。
——秀娘。
“玖月？”
午时几许。
“醒醒。”
玖月在风光交错里小憩了一觉。那是真的好天气，不管是谁身处此境都会忍不住与天光作伴暖风为伍。
沧月把她唤醒，且带了午膳给她。
玖月在沧月转身时慌忙收起手中书信，胡乱整理一番。随后笑脸相迎的一同用膳。
小菜几道，干净简单。

阿吞在西湖畔的街巷飞驰，从弄堂巷里的小道上走着捷径赶去擂台。
玖月坐在沧月身后，环着沧月的腰身颠簸。
她微微锁眉：“我让这场比赛迟了这么久……时越他会失望吧……”
身前的碧发女子背对策马：“这是必然。”
“哇，居然在熟人面前丢脸了……”玖月抿嘴，哀声渐小，更是自责之意，“他对我肯定很失望吧。觉得我不顾大局，我行我素……”
“话不能说太满。”沧月微微偏头侧目望她，又收回眼神，“你还能扳回来。”
……
赛场上的那柱香，最后一节香灰垂落。而玖月恰时赶到，她从沧月的马后一阵跃起，顺势抽出背后细长双剑。沧月在擂台侧数米外勒马，正巧玖月前脚点地，落在时越身前几尺。
她顾首看向身后那位红衣便装的银发将士，蹙眉之后方才开口：“抱歉，我来迟了。”
时越本是惊疑，随后却是欣然：“不要紧。”
玖月回笑。她始终觉得，自己给这位天策儿郎带来了太多不便和失望。如果他从未遇见过自己，那便好了。
她的笑容是往日明丽的模样，可还是不自觉的透露心声，一半喜悦，一半悲愁。却更是叫人颦怜笑悦，丝毫不掩她明媚。
“那个，玖月姑娘。幸……幸会，在下藏剑山庄弟子，叶琉星。……多多指教。”
两人交谈停息片刻，便有一旁另一队友的声音。玖月看向他，那是位身着藏剑黄衫，深蓝发至肩的少年。他瞳中是朗朗旭日，两人相视，竟是两股不同的明朗。
玖月也礼貌回道：“我是玖月。秀坊的。抱歉，刚才让阁下见笑了。”
赛鼓又响，这时主办方的藏剑公子在一侧宣言：“双方侠士均已到场，大会名剑赛第一场开始！”
顷刻之间，掌声沸腾。而沧月已经将阿吞交给接待人士，只身回坐于看席，她照旧扶刀，注视着场上两队尚且静置的侠士。
“一柱香时间本为赛前双方的预备时间。现在一柱香已过。三秒后开始。”
双方皆向擂台中迈出一步。
“——三！”
李时越与叶琉星一齐挡在了玖月身前，同时向玖月开口。
“秀娘你小心，我护你。”
“玖月姑娘，我会保护你的！”
——二！
玖月怔了怔，随后勾唇：“喂喂，你们俩可别小看……”
她挥刃亮剑，神采飞扬。
“……大唐的姑娘。”
——一！
沧月眺视场上两队六人。见玖月在擂台这处，从时越与那藏剑队友中间越过。她拿剑的姿势如那日流离岛时一样，灵动迅捷，似燕似蝶。
身边有人下注的呼声，那些看客都押红队两位道长和大师，说其中一位道长是上一届连胜五局的厉害人物。
“五十两。”沧月侧头看向那圈赌赛的看客，“我押蓝方。”
那旁押注的看客们一齐看向她，一时神色质疑，忽然又嘲讽似的大笑开：“丫头，你不怕赔的倾家荡产？”
沧月笑了笑：“我稳赚不亏。”
擂台上的两队已开始周旋试探。场中有一碧柱，柱上雕着一把巨剑，四周为方。两队人各落一边，遥遥相望，徘徊于剑柱两端，还未有人出手。
玖月握剑更紧，额上细汗，却有势在必得的沉着。她瞟见置于两侧的少年，勾唇浅笑。
——话不能说太满，你还能扳回来。
——扳回来？让人失望了还能扳回来？
——这有何难？你就在此让所有人为你的剑术折服。要赢，还要赢的彻彻底底。
那就只好信君此言了。

十七
擂台上六人周旋成圈，互相摸碰不着。也各自暗藏心事，等待时机打破局面先发制人。却还未有人盘清对手的手法和走向，所以各个按兵不动。
玖月与时越及琉星从剑柱一侧绕到另一侧，对手亦紧随步伐。
“这样耗着不是办法，总得有一个人先去试探。”时越在这旁轻声向身边两人言道。
玖月紧盯剑柱绕圈时对手的步子，走在前面的始终是一位素白衣摆的侠士，落脚很轻，脚上长靴着的是蓝白的花纹。
后面虽看不太清，但也大概摸索到了些什么。
桃裙秀娘轻咬下唇，用剑柄怼了怼身前还在绕柱的叶琉星。见他疑惑回头，方才小声开口：“你们藏剑，是不是有个什么招数，叫玉泉鱼跃？”
“嗯嗯，是啊……”
“这样，”玖月悄声向他耳语，“一会儿……”
看琉星点头，她便回他一个眨眼。随后又转身向时越：“一会儿琉星少爷冲过去之后，你只用压制对面排头的道长就好，就算赢不了也没关系，拖一下时间……”
时越半信半疑的看着她，见她坚定神色，便也妥协。
“他们走在最前面的好像是个纯阳弟子，而且一直走在前端，应该也是有两把刷子。纯阳宫的人御剑极强，剑气如果垂直落地，必落成气场。”玖月认真道，“我虽不清楚有何种气场，功效如何，但切记尽量莫要进气场里，有弊无利。”
“若我们绕柱时忽然不动，对方肯定先落气场在我们周身……所以我们先骗他一下，试试水，只要气场一落，或有人绕来，立刻同我方才说的那样行事。”
玖月周身两人先是一愣，随后点头明意。
此刻看席的沧月，便见剑柱一侧的蓝队三人突然定脚跟。半晌后剑柱另端，红方这道的一位道长拔剑纵于胸前，剑气缭绕忽又锐利起来，从剑刃上头涌到对面。时越这方顶端忽作一柄蓝色剑气，直垂而下。
果不其然！
剑气还未落地，玖月即刻从剑柱一端跃出向对手后方俯冲而去。红队绕柱时最后一人是那位北少室的光头和尚，他见身后有动静，霎时回头，转身时却正巧被玖月双剑的剑气击中，即刻被推出数步！
而在这时，叶琉星从剑柱另一端跳出，出现在红方道长面前，对方还未缓过神来，就见叶琉星持轻剑往他侧边驰去。电光火石与刀光剑影之间，红方便被轻易破了队形。
琉星的轻剑在他们手中武器上刮过，每一步都带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剑技。这一招“玉泉鱼跃”是藏剑山庄为躲避对手控制时用的门派轻功，顺着剑气向前疾出，另对手反被剑震眩目。
红方为首的道长在琉星出招时巧妙越过，落在长柱五米开外，免受了琉星的剑震。他跃出一刹那，即刻掌剑，蓄力汇成“紫气东来”，为自己注满内力又运气集于剑身。
此时红方的队形早已被琉星的“玉泉鱼跃”打散的七零八落。玖月趁乱压制那和尚，巧有所得，那和尚虽有些武学，却像是从未经历过如此正式的赛场，每一下都有所犹豫。
他被玖月剑气直逼，禅杖在手却找不到玖月丝毫破绽。
对方为首的道长蓄力之后便立刻出招。他挥剑极快，迅猛锐利。剑光之下流出一盘内气八卦，又迅速流散。剑击冲向时越，时越也毫不怠慢的用枪柄稳接，双方以这般形式僵持许久。
对方第二位纯阳弟子也被琉星牵制。琉星所用武器有二，与霸刀相似，却又不同。两把剑，一把重剑一把轻剑。琉星此刻所拿的还是轻剑，但在周旋对手时依然稳妥。
时越面对这位身经百战的道长着实有些吃力。道长剑术精湛，且早已看破时越走位。此时时越境地凶险，若道长越过他，就会妨碍身后玖月与琉星的势头。
他忽然向后退出一步，随后用长枪逼向道长。尽可能与道长手中利剑保持距离，否则只会被愈击愈退。
……
此时看席喧嚣不断。玖月的剑法早已冲刷掉了她方才迟来的失误。而这般不让须眉的气势，更成了在场看客的论点。

名剑大会规则之一是不伤及性命或故意重伤，只需压制，在一柱香之后结算胜负。或者一击致胜。
虽玖月实力在那和尚面前略显优势，但却始终还是找不到突破能速战速决。
一侧琉星亦是如此。
唯独时越面对这样旗鼓相当却好像更胜一筹的对手很是难缠。对方不断试探能了结自己的招式，幸好时越防备迅速。
玖月觉形式不利，纠缠下去只怕时越不稳。
时越毕竟是沙场上真刀真枪的人，而名剑大会更多比试武学，条条框框太多，限制了很多行动，相比之下对他而言取人性命更加容易。所以他始终不得发力，处于劣势。
如果再不帮时越一把，可能会被对手反转局面。
玖月舒气，她沉了沉思绪，只得以退为进！
她忽然停下手中剑法，对手发现有破绽可寻，立刻接上木杖想反来压制玖月。
待他平挥之时，玖月顺势后仰，那禅杖便仅从她面前略过！
她赶紧起身，感觉身后禅杖回挥，迅速抬脚，抵住了禅杖的后袭！
面对被限制的对手，玖月莞尔：“你该出局了。”
那利剑过风，她身姿如燕。剑刃即刻架在了那和尚的颈项。
远处判台立马一声鼓响：“红方一人，惜败！”
那少林弟子败于玖月剑下，愿赌服输般会心一笑，随后退下了擂台。
玖月丝毫不敢怠慢，她急忙赶来协助时越。此刻的天策少年陷入暂不能翻转的困境，细汗从深锁的眉宇上缓缓落下。他还横枪接那人招式，极其耗费体力，而对手皆用轻巧的方式寻他破绽。且方才红方有队友败北下场，那道长已有些许心急。
这时那道长忽然从时越身侧反转，偷得时越横枪空隙，将剑气汇集，脚下生一气太极，顺势挥出一招“八荒归元”！
正这剑气向时越冲来，道长还未反应，便被玖月的“剑影留痕”推下了擂台！随即一剑横过，停在道长的额前。
而时越则应了那道剑气，右臂被狠狠的冲击！剑气迅猛，划在身上又极其锐利，他被冲退数步，又让流离岛时的旧伤复发！肩上衣袍即刻沁出殷红！
而霎时，琉星也以一式“夕照雷锋”将另一人压制！
当刻，裁判便击鼓宣言：“红方惜败！蓝方仅一人出局！——获胜方……”
“——蓝方！”
场下寂静半晌，又忽作掌声如潮，四面喧腾，如雷贯耳！
沧月倚着垂落的刀鞘，看着场中那仰头目探八方的三位意气少侠。他们笑靥绚烂，也引得沧月无意间轻浅勾唇。

“那个……李将军……”玖月上前搀住时越，“没事吧？”
时越捂着臂膀冲她笑着挤了挤鼻子：“没事，好着呢。一会儿我缠层绷带就行，小事儿。”
“……好。”玖月还是蹙了蹙眉，随即回笑。
“你这好像是我印象中第一次喊我诶，”时越随意侃了一句，倒叫正不知如何回答的玖月羞涩了一番，“不用太见外了，喊我时越就行。”
“行，那我也就不见外了。喊我玖月就好啦。”
一侧的叶琉星拖着剑跟上脚步，看上去已是精疲力尽。然三人皆有着同样的喜悦。
叶琉星上前便仿佛不可置信般的一度质问，但语气神态是万分雀跃：“我们是蓝方吧？！刚刚是说我们赢了！？我们第一场就赢了？！我没做梦吧！？快打醒我！！”
玖月向他示剑：“没问题，我现在就打醒你！”
“噗，是我们赢了没错。”时越说。
“耶！”
三人正步下擂台，忽被一人截胡。
玖月回神看向面前拦路的人。蓝发墨瞳，冷衣扛刀……
那人向着身前三位胜杰，面容并未显露太多欣喜，却轻轻往自己身侧摆了摆头：“走，我做东。”
两人中间本还搀扶着时越的玖月，忽然撒腿欢呼，跃起一把搂住沧月：“我要吃蟹汁桂鱼！”

十八
此西湖是片风雅之地，名门大家络绎不说，更有江南山水风情。心向之人数不胜数，也往来不绝。无论书生大家、名门贵族还是皇亲国戚、江湖侠客……皆有意向这江南水调。
而虽街巷车马纵横，人潮喧闹，却始终不会落成俗地。
西湖边景色绝佳之处，有一楼酒坊。这酒坊酒是极好，却以鲜美的水产菜式闻名此地。既然是有名的酒楼，消费自然高上许多。
“哇！沧月！你怎么突然带我们来这儿吃饭！我……我吃不起诶！”九月面色惊异，眼中却有些兴奋。
盘坐窗边的沧月抿了口酒楼的赠茶：“我说了，我做东。不必担心。”
时越也觉得有些不妥：“这不行，实在让沧月姑娘破费了！”
沧月倒也直接：“若平日的我铁定是来不了这儿的。但今天不同。”
“咋啦？天上掉钱了？”玖月撑着面颊，捣鼓着桌上碗筷，打趣道。
沧月轻笑：“差不多。”
“别骗我了！”
“的确差不多。方才你们那一场比赛，我见看台有人下注，全押红方。我凑了个热闹，押了你们。他们输的干净，而我赚了近半年的口粮。”
话音落完，却依然安静。
待沧月置下茶杯，便又被玖月亮着眼拉住胳膊：“富婆！养我！”
餐桌一侧，琉星倒有些新奇：“但你是生面孔，又只一个人赢这么痛快。那些赌钱的都是老油条，居然没为难你？”
沧月此时冷笑：“当然有。他们说我耍了手段，故意坑骗。不仅不想给钱，还不愿还我那五十两。”
“那你……”
“我便起身，先将刀猛落他们面前。随后向他们介绍了自己一番。”沧月微微抬首，身后云日映着她的脸颊。她学着当时凌人的语气，“在下霸刀山庄薪火相传第一的沧月，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可否请几位从头道来？为何我赢了，却不赚反亏？”
她眼神坚定锐利，似刀尖寒光、冰川急流。
“他们吓得把钱给了我，还放下狠话。”沧月摇摇头，“可笑。”
时越笑笑：“你还真是一点未变。”
“小心些吧……”玖月担心道，“他们可能真的会找你麻烦。”
“有本事便来。我倒想看看他们会耍什么花样。”
面前叶琉星沉默半晌，他抬头，看向沧月：“我还未自我介绍。沧月姑娘，在下藏剑山庄叶琉星。”
“嗯。我在台上见你一招‘夕照雷锋’极其巧妙。此技我略有耳闻，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沧月少有的称赞道。
“谢谢……”琉星欲言又止，“沧月姑娘，你方才说你是霸刀山庄排名第一的弟子？”
沧月抬眸轻望他，瞳中闪过一丝戒备：“嗯。”
“那你可认得……”琉星顿了顿，“柳浮云……前辈？”
！
这三字似有千斤，压上了沧月的眉宇。此语方落，她脸色即变，仿若布满阴云，却照旧平和语气：“认得。”
沧月盯看着满腹愁思的叶琉星，自己胸中却格外仓皇。
这个名字被她尘封多年，已许久未有从他人口中流出。她怕这一提及，就是师父千般万般的不是……
她予她师父的思敬远超对于父亲的。若这刀锋般的姓名入耳，不止思绪万千，更是怕他人蜚议。
琉星沉住气息，握着茶杯。
“我知道……现在柳前辈早已不再是霸刀山庄的二庄主了。”
……
“他因逼死其小妹自责不已，数年前离开了霸刀。”
别说了……
“霸刀如今也若无其事，仿佛山庄本无此人。所有人绝口不提。”
不要再说了！
“今江湖上对他评议不佳，流言蜚语……就连一些霸刀弟子也……”
“闭嘴！”沧月猛然呵斥，一声不大，却极具愤意。似暴风骤雨前一响雷霆。

“沧……沧月姑娘……？”
座旁玖月担忧的扯了扯沧月的袖口，可她一心只在这三字之间。
“你口中逼死其妹负罪潜逃，如今被人耻笑的柳二当家，乃我亲传师父柳浮云！”沧月面色铁青，眉头紧锁。她双目怒视这藏剑小子，口中吐字，一字一顿斩钉截铁。“你若再诽议一句，休怪刀剑无眼。”
听闻此语，在座时越玖月皆是一怔。
琉星即刻出座，双手抱拳俯腰向沧月赔罪：“恕在下冒昧！但琉星绝无冒犯之意！”
“……”
“我听闻柳前辈唯一的亲传徒弟正是霸刀山庄薪火第一的弟子，固斗胆出此下策，逼沧月姑娘你吐露实情！”
沧月深吸一气，紧握的拳手松开来。
“你有什么目的？”
琉星放手继续：“柳前辈云游之时，与我父亲旧交。但自两家出事后，柳前辈便不再与家父往来，随后投身西域……”
“……”
“家父为让柳前辈重拾旧情，一直打探其行踪下落。数年来书信甚多却未有一封寄出。”琉星眼神坚定不移，“正因家父身为藏剑中人，无论于家族还是柳前辈，都已不便再见。”
沧月松开眉头，倚着身后半掩的窗沿，对着叶琉星身后卷卷纱帐，一时无言。
两侧友人或执杯或正坐，同不发一声。
琉星握拳：“但我家父……一年前患病而终。他毕生心愿之一，便有能将这七八封信交至友人柳前辈手中。他们虽非情同手足，但此事却在家父心中留下心结。”
情急之下，叶琉星向着座前沧月再抱拳：“沧月姑娘！若你有一日要见到柳前辈，能否替我将信带到？我叶琉星定会报答于你！”
沧月敛眸，看着手中映作光芒的刀鞘。她缓缓舒气，或犹豫或释然。
一旁玖月见琉星鞠躬抱拳不动，不忍的悄声说：“你先回来坐着吧……沧月姑娘会帮你的……”
时越也悄悄相劝：“你这样好像在逼她答应，你不了解她，你越这样，她越不会同意。”
“不是好像，”琉星回言，声音不大不小，是沧月能听闻的范围，“我就在逼她。”
玖月大惊：“你疯了！？”
而窗边的沧月，好似丝毫没有在意他们的对话。她静静的看着窗外明丽天色与车水马龙，忽然好似发现什么，向外勾手。
随后沧月回头屋内，看琉星依旧在不远处对自己抱手，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你不觉得很尴尬？”她哼笑。
“不会。”琉星回答，“但若沧月姑娘拒绝，我只会觉得所托非人，与姑娘你交友无缘……”
“我答应了。”沧月喝了口茶，恰好第一盘菜上了桌。
琉星忽然抬头望她：“此话当真？”
“嗯。”沧月道，“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时门外有些声响，似有人款款步来。
沧月低头拿起筷子，直言不讳：“这餐饭你请。”
而恰时琉星正欲开口，身后房门被轻轻推开，所有人目光聚集门处。只见一身暗紫褂袍，烟色微卷的长发，笑意轻浅温润，是座下三人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门口那人笑着蹙了蹙眉，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文雅：“挺热闹的？”

就到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