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樱花遇
小学毕业前，同学录的纸张在班里纷纷扬扬。可是在那个年代的小学六年级的年龄，绝大多数人在同学录上写下的全是不知从何处抄来的或嬉笑或佯装感伤的词句，俏皮的几张图画也是常见。
只有游风华写着不一样的句子。当姜久在家里小心翼翼地读着游风华下午随便拍在她桌上的同学录时，这样想到。
几年同班，游风华的独特气质从来没有让姜久失望过。在一整本不正经的同学录里，只有游风华用漂亮的笔迹回忆了初遇在教室的场景，对姜久客观的印象，以及一句让姜久心惊胆战的“不祝你一帆风顺，无波无澜的日子对不起年少”。
反腐摩挲了良久钢笔的印痕后，姜久小心翼翼的将那页同学录夹回本子中去。就算游风华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初遇地，她也一点也不生气——在游风华这样的人眼中，我们都太平凡了吧。
姜久是三年级才转学来的。这所市里数一数二的小学正巧毗邻着青云寺，那间年年开着樱花的寺院。
二年级下学期的四月，姜久牵着爸爸的手来到了新的小学参加考试。出来考场时，姜久有点垂头丧气——从前数学一直提前交卷的姜久，在今天有几道题看不懂的考场上很是挫败。爸爸闻言只是摸摸姜久的头，“所以我们才要来这里学不会的东西呀，”随即又抱起姜久，“正好樱花开了，去看看吧。”
周一早上午饭前的时光，一向人满为患的青龙寺难得人丁稀落，只有樱花在风里轻轻地抖动着，偶尔会有几瓣从枝头簌簌落下，轻柔的听不见一点声息。地上已经浅浅的积了一层尽早新落地樱瓣，盖住了以前被有人踩得破碎的花瓣。姜久小心翼翼的踏出一步在落樱上，生怕红色的小皮鞋踩疼了樱花。
窸窸窣窣的吵闹声就在此时传入了姜久的耳朵，循声而去，原来是小学生们来这里写生。姜久认得那些墨绿色毛背心的校服，就是自己要去的小学。好奇的往前又走了两步，装作不经意的穿过他们围坐的圆圈，姜久迅速地四下打量，原来是一场关于樱花的写生。一眼扫去，大家的素描本上都是不同角度的樱花树，铺天盖地深浅不一的粉色让姜久有些头晕。
姜久就是在那时发现了靠着树干的游风华，当然，那时，他们彼此并不知道名字。姜久只是记得游风华的画完全脱离了写生的范畴。画纸上，是黑色的礁石和蓝色的海岸，礁石间开着一树快要谢尽的樱花，落下的樱瓣在落潮的海面上铺展开来，在波涛起伏间灵动如新生。
“为什么……都谢了？”姜久下意识的问道。
“只能开在树上落在树下的人生多无聊，”男孩耐心的点下一瓣樱花，才回头看了一眼姜久，“花瓣全落在你头发上了。”
在姜久回答前，老师的哨声响起，男孩起身，拍下裤子上粘着的花瓣，朝着姜久微微一笑，旋即离开。
只是姜久的爸爸那天有些苦恼，他一直疼女儿没错。可是面对女儿要求把发间的樱花粘在发卡上的要求哭笑不得，苦口婆心的解释良久，女儿才撇撇嘴同意了把它们做成书签。
那年九月一号，姜久在讲台上对大家自我介绍时，看见了窗边的游风华。她记得游风华那时在托着下巴看着窗外，迎着光的那一半脸太明亮，阴影中的脸则太暗，以致于自我介绍完，姜久也搞不懂游风华当时的表情。
同学录上游风华说到的相遇大概就是这一场。可是想起游风华原来还是认真听到了自己的话，姜久已经足够开心。

二、离经叛道
来到班里后，大大小小的座位调整少说也有十来次，可是心心念念的姜久偏偏从不曾和游风华同桌过，最近的一次也不过是五年级的前后排。也就在这样前后排的时光中，姜久才感觉到游风华的世界和自己隔着太远的距离。
从前在姜久的印象里，游风华永远是老师的宠儿，聪明智慧，上课时腰背永远挺得最直，成绩虽然不是一二但也是稳稳的前五。
所以姜久最初的惊诧来自于游风华的离经叛道，她在游风华的斜后方清清楚楚看着他上课时认真竖着的课本后藏着的各种图书；看着随堂小测验时大家在稿纸上拼命演算检查时，他却耐心的画着一张涂鸦；更有甚者某次姜久磕破了膝盖体育课中途回教室休息时，却看见游风华正惬意的窝在座位里看一本小说。
可就是这样的游风华在老师眼前偏偏乖得像一只小绵羊一样，以致于真正的小绵羊姜久也被蒙骗了很久。从来中规中矩的姜久从来不敢想象游风华做过的那些在她看来近乎胆大妄为的事。姜久开始迷惑了，乖孩子和坏孩子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
可毕竟是前后桌的缘故，姜久和游风华渐渐的可以搭上话了。和游风华的交往其实很让人舒服，所有的话题和调笑似乎都点到即止，也不会有忽然的冷场。那时的姜久并没有意识到其实游风华对所有人都这样随和机敏，姜久只是开心的觉得自己正在成为游风华无话不谈的好友。
于是，姜久近乎直接地问出了在心中盘桓良久的疑问，“你算不算个坏孩子啊？”
游风华微微一愣，“咦？我觉得我装好孩子装的很像呀，你怎么怎么说呢？”
“我坐在你后面诶，明明看到你上课其实经常做自己的事，考试也不检查，还翘过体育课……总之老师说的话你其实根本没听吧。”姜久歪歪头，得出了结论。
“可是你也觉得学校里那些事情没什么意思吧。课上翻来覆去讲的几篇文章，其实只是考察细心程度的考试，还有大夏天非要跑圈的体育课。东西我们都懂，这些被重复的动作浪费的时间明明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呀。”游风华在午后的阳光下不禁懒懒地打个呵欠，“你就没有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游风华的话拨动了姜久心里的某处，可是沉思了一会儿，姜久还是摇摇头，“我不知道……”
“就是那种你上课觉得无聊的时候最想做的事情呀，谁都会有想做的事情的，再想想。”
姜久闭上眼，假装自己正在乏味的语文课上，老师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勉强坐直了身体的自己会看一眼窗外的树梢和远处的风筝……“我喜欢……旅行？”
“对啦。就说谁都会有自己的兴趣嘛。”游风华大笑着拍了拍手，“不过你的兴趣可比我远大多了。”
“你喜欢看书？”
“还有写东西。”顿了顿，游风华轻轻的说，“很想有一天，我的书可以叩响这个世界的大门。”
五年级的下学期班里人心惶惶，重点中学的入学考试如同暗流悄无声息地漫过了每间教室，一向吵闹的班级难得在课间有了点紧张的氛围。幸好姜久和游风华都有着高瞻远瞩的父母提前报了奥数班，入学考试成绩还算不错。但是游风华显然要比姜久在数学上好一些，姜久只接到了排名全市第四的S中的电话，而游风华的成绩则足够他在全市的学校间随便挑选。
姜久还是有点难过的，毕竟知道最好的G中和她的S中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
面对着游风华的同学录，姜久将笔在手中握了很久，思忖着要不要修正游风华关于他们的初遇的记忆。只可惜那时的场景太美，姜久几次腹稿都默默舍弃，只恨自己不像游风华一样多读些书。最终，抱着藏拙的想法，姜久只写了一句祝福，“希望你今后自在如风，如落入海中的樱花，随心所欲，在G中依旧风华绝代。”
出乎意料的是，扫了一眼姜久的留言，游风华忽然转过身来，莫名其妙的看了姜久一眼，“谁说我要去G中了？”
“可你不是说考上了吗……”姜久也被问的有点懵，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游风华的成绩。
“考上了还非去不可呀，G中管那么严有什么好的。”游风华瞥了姜久一眼，“我报了S中，每天坐车路过那的时候就特别喜欢他们那条爬着青藤的长廊。”
“你你你没病吧？”虽然知道游风华的世界观很不同，姜久还是难以置信游风华的随性到了这种地步。
“好吧，S中氛围宽松有活动，这样的中学一定很适合写故事。”顿了顿，游风华补充道，“可是他们的长廊真的很好看。”

三、思无果
姜久没有想到，自己和游风华的缘分掐指一算竟有十年。从小学三年级直到高三，在大大小小的升学考试、分班考试后奇异的都留在了同一个班级。
姜久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自己内心关于喜欢的悸动日渐张狂，也清清楚楚的知道游风华一路而来的种种乖张。
游风华在初中时喜欢上了诗歌，于是在高中开学的自我介绍时，游风华已经有了自己的一整本诗集。
那时候每每大考之后，语文老师总会复印来年级的高分作文在全班传阅以供观摩学习，而游风华在此时往往只会迅速的把作文纸翻过来，在背面随便画点什么，解释此举时眼神无比诚恳，“他们的作文我看完了肯定会被带坏的”。
政治老师总是会在每节课前抽查知识点的背诵，没背过的就下课来办公室背。而游风华没有一次乖乖完成任务，于是免不了几次办公室的“特邀背诵”，而游风华常常会得意的跟背书到头大的姜久解释，“你看，你们要背过一整本书，而我只需要在那么两三次的抽查后背上几道题，可以节约出来很多的时间哦”。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以致于姜久朦胧的感受到自己和游风华的距离日渐遥远，她真的很喜欢这样的游风华，在平日里仿佛游戏人生、却在演讲或大考前稍事准备便能博得满堂彩的游风华。可是规规矩矩、上课打个瞌睡都害怕被老师看到的姜久知道，自己无法走进游风华的世界。
中考之后的毕业旅行没有得到实践，班上五十八个人最后穿着签满了名字的校服穿越了扰攘的步行街，声势浩大的在餐厅里肆意谈笑。那时，姜久坐在游风华的邻桌，听着隔壁桌游风华在男生间的爽朗笑声，姜久忽然就安了心。
其实在不在一起也无所谓啦，只要你一直都这样风华正茂、神采飞扬就好。有这样的你在身边可以仰望，也算是一种寄托吧。
话虽如此，可一语成谶时，姜久还是微微叹息了一下。
那时是高二，游风华大张旗鼓的向对面文科实验班的周秉纯告白。
游风华永远都是游风华，他的早恋不会遮遮掩掩避人耳目。据说，是在周秉纯生日那天，游风华抱着一人高的毛绒玩具在放学时站在文科班门口，一直等到周秉纯背着书包出来。
姜久听着同学讲了故事的开头就悄悄地走开，反正过程如何也能猜到。那样不可一世的游风华，却又对女孩子彬彬有礼的游风华，还有相传和游风华性格相似的周秉纯……姜久猜得到，自从游风华站在教室门口的那一刻，无数个平行宇宙都在一瞬间湮灭，两个人的天造地设就武断的决定了唯一的可能，唯一的，他们会在一起，而姜久彻底成为了局外人的可能。
姜久倒没多么痛彻心扉，反正早就明白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在岸的这边看着岸那边的游风华呼风唤雨、渐入佳境的模样，只要是少年洒脱的游风华，怎样都好。
可是事实上，姜久却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虚怀若谷。她只是忘记了一瞬间闪过自己心头的几个短促的句子：
果然还是学文的女孩子比较可爱吧。
如果我也会写文章就好了。
如果我是周秉纯。

五、命运他怎么敢悔棋
按照那样的种种步骤，虽不聪颖却努力踏实的姜久，天资绝代又一生所向披靡的游风华，本来都该像所有的故事一样，在兜兜转转后疲惫又安然的走到了理想之地。
起初姜久回忆高考时，总觉得是命运他悔了棋，明明这是一场势在必得的战役，却莫名其妙的失败了，还有游风华也未能幸免。
姜久倒不是觉得自己可惜，毕竟同济的梦想对自己来讲本来就有些过于远大，她觉得游风华更加可惜。依照和父母的约定，上不了复旦中文系的游风华被迫去了上交的电气自动化，关于文字的未来碎的一塌糊涂。姜久老老实实地去了稳赚不赔的北师大。至于周秉纯，听说是报了上外。
仿佛僵持已久的棋局被打乱，对着文学的龙门跃跃欲试的游风华进了彻头彻尾的理工科，习惯了十年同班缘分的姜久一下被发配到了和游风华迥异的城市。
谢师宴上，明明是高中生身份的最后一次相聚，看着依旧神采奕奕的游风华，姜久的心忽然波澜不惊。看着他轻巧的穿梭在人群中偶尔碰杯喝酒，姜久的眼神如同在目送领跑了自己几年的背影离去，一点不舍，九分释然。
向着游风华的背影，谁也没有注意到姜久的遥遥举杯，“祝你今后依旧是这样的少年”。
姜久所在的班终归是感情不错，除去开学季大家忙于新生登记办手续外，其余的时间班级群总是活跃。懒于搭话的姜久每每耐心的滑动着鼠标看完一次次的99+，也不禁感慨信息化年代的好，明明天南海北的大家，却分明像是隔着一面教室的墙而已，彼此的一举一动彼此都清楚。
也是这样的方式，姜久继续收听着游风华接下来的传说。
看上去，游风华在有些违心的大学里依旧如鱼得水——依旧漂亮的成绩，和周秉纯常常相聚的照片，被同在上交的同学爆料出的奇高女生缘，还有隔三差五总会放在论坛里的新写就的小说。虽说已经向曾经喜欢过游风华的自己告别了，可姜久仍然会为游风华光芒的现状开心雀跃，虽然是离自己很遥远的地方很遥远的人，可是听见如今的游风华依旧风华正茂，就如同得知自己曾经年少的仰望依旧辉煌，姜久还是会为此感到一瞬的幸福。
所有人都默认游风华要在人赢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于是班群里对游风华从成绩到恋情的调侃成了某种周期性的娱乐。而依旧随和的游风华也是来者不拒，全当作赞赏。
直到大四开学不久，男生们依旧嬉皮笑脸的向游风华求嫂子照片时，游风华第一次语气有点冷漠的回复，“别闹了，我们分手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群里炸开了锅，而游风华本人却隐匿到了一旁，不置一言。
姜久第一次有点庆幸自己在班群里是个小透明的存在，就算不参与到这场热切的讨论中去也没人会觉得奇怪。只是姜久依旧搞不懂游风华的想法，明明笑声一样明朗的两个人，明明都是自在随性的两个人，怎么就毫无先兆的分道扬镳。
可终归也是十来年的熟人，姜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开了和游风华的对话窗口，“嘿，真的失恋啦？”
“嗯，是这样。”
“但是总有点原因呀。”
“你知不知道，她的学校每个周末校门外都停着各种豪车？”游风华点到即止。
“呐，就不要为一辆车置气啦，天涯何处无芳草嘛。”姜久也顺着这样的隐喻搭着话。
“我是谁，干嘛要为这种小事过不去。”紧接着是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
姜久急忙跟上一个可爱的笑脸。
“但是，说真话，还是有点难受。”
看着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姜久只觉得屏幕上自己的笑脸傻得可怜。

六、笔墨劲
游风华失恋后的那个学期，他的博客也像跟着失恋了一样，了无声息，不知在何处买醉。任凭姜久隔三差五的勤恳刷新，依旧没有动静，倒是以前那些或短小精悍或漫漫长卷的文章下多了不少赞赏的评论。
直到那个寒假，博客上终于又贴出了新的随笔。文风到说不上什么巨大的变动，只是姜久隐约地感觉到文章的气质彻底变了。从前的文章永远文采飞扬，满溢了少年的万丈豪情；而今的一篇随笔，明明只是关于一场舞会后的简单随想，却分明有了剑客收剑归鞘时寂寞萧索的味道。
众人皆以为随着这篇随笔，游风华大概也走出了低谷，又当重新笔耕不辍。可是，尽管博客看上去还在更新，频率却已经低得可怜。对于下面关切的评论，游风华的回答一概关于“忙着递简历找工作呀”。
看着毕业后的游风华留在了上海某待遇颇丰的公司研究制药，在同学们几年来不变的羡慕议论中衣冠楚楚，姜久却如同看到了白瓷一寸寸裂开的样子。好像这么多年来遇到过的那个腰间藏着诗书的少年，只是一个不曾存在过的幻想。
而游风华的书恰在此时出版——《只恨相遇那么美》。
只要是同学都能看懂故事中字里行间都是熟悉的一幕幕，关于男孩落落大方的告白，关于女孩认真地问着数学题的场景……凡此种种，却被换了全部的细节，就连女孩最后的离开也被赋予了几分悲切的理由。游风华还是不愿意以任何方式伤到周秉纯。
昔日的同学看到了故事的原型，而局外的读者则为这无比细腻而似曾相识的青春神伤了良久。一次失恋，仿佛强推着游风华经历了感情上的重创与愈合，不完整的人生经历和不完整的笔法一并重生。所以《相遇》中暗涌峥嵘的故事与错失了青春的中年人久久地共鸣，厚重却不失婉转的文字则在少男少女们的口中熟读成诵。
几天之间，游风华的名字无声无息地辐射了辽阔幅员。可一切形式的采访，却被游风华通通拒绝。
而《相遇》的故事仿佛只是一个开始，在一年后自己的名字终于淡出了焦点时，游风华的《凡夫》在三天的短促宣传后面世。依旧关于很多人都曾经历过的忧愁——小时候的孩子觉得自己是想的最多、看得最远、背负了最沉重命运的不同人，永远幻想着自己大放光彩的某个事件乃至某场动荡，直到忽然长大后才惊觉，原来所有的孩子都曾觉得自己不凡，原来所有的孩子最后都不过是又一个凡夫俗子。
明明是谁都经历过的成长轨迹，却第一次被人这样直接的指出，却温柔的辅以娓娓道来的笔触，带着安慰的味道，让姜久自己也有种无处躲藏的错觉——谁不曾有过这样的心事呢。
在记者们又一次蜂拥在游风华的公司门口时，游风华终于对记者们说了第一句话，“我辞职了，这样挤在这里会让我的同事们很困扰的。”
那则新闻的配图上，游风华的嘴角是姜久快要忘记的自信飞扬的笑。
放下那版《天才作家宣布辞职，专职创作》的报纸，姜久满心失而复得的喜悦。
笔墨还在。
意气风发还在。
那时的少年还在。
多好。
那些发表在博客上的散文也被出版社装帧精美地印刷出来，31篇文章，前27篇里皆是铅字掩不住的少年气，不少习惯了写着忧愁故事的游风华的读者惊呼“原来他也有这样蓬勃的时候”，而最后4篇写于失恋之后的故事，仿佛是一瞬之间变了笔锋，好像风吹过枯叶，蝴蝶跌进火焰，仗剑天涯的少年一夜间染白了头发。书本还未合上，多少人潸然泪下。
游风华笔下的愁情，字字每个普通人的要害。
而游风华骤然沉重的笔法，也让每个人看到了自己一生的缩影。
只有不识愁滋味的少男少女们用热情的姿态谈着这些故事与文章，满满都是对于这样萧索境遇的向往。

七、为赋新词强说愁
赋闲在家的几年里，即使看不到人影，姜久也能猜得到游风华落笔时行云流水的模样，如鱼得水，猛虎下山。
从短篇散文到长篇小说，从青春纪实到架空武侠，从不周山下的云雀到反叛的人工智能，游风华蛮横的踏遍了文学创作的每一寸领土。而每一本书，必是引起传颂的佳品。
一晃七年。
仅凭版税，游风华已经是腰缠万贯。
却不知是否厌倦了写作的缘故，游风华忽然宣布了成立公司。游风华宣布，要借自己一手创建的公司将自己的作品多维化，他们将被写进剧本，编进游戏的代码，活跃在各种创新的周边……“我的世界要叩响这个世界的大门”，发布会的结尾，游风华振臂而呼，年轻人在场地里欢呼，震耳欲聋。略年长者则担忧的皱起了眉头，还有姜久。
姜久和那些成熟读者的预感无错。耽于资金与公司运作的游风华竟然沉寂了十个月而没有推出一本新书，这倒还是其次。真让人失望的，则是将将赶在年底推出的那本中篇小说，虽然依旧萦绕着标志性的“愁”的旋律，可是看惯了往日文风的人一眼便知，书中的孤独根本是那样的滑稽可笑，一些莫须有的冷清场景也似乎匆匆拼凑而成。
而中学生占了主体的拥趸者们则依旧保持着昔日的热情，依旧念叨着新的台词与姜久看来敷衍的抒情。而游风华，则在公众号上优雅的接受者这样的溢美之词。对于那些中肯指出不足的评论视而不见。
就连游风华的公众号也不知何时变了。
姜久记得，从前隔三差五的推送都是寥寥几笔白描出的场景，有时是一个缥缈的梦境，有时是地铁站遇到的弹吉他的流浪者，有时是轮椅里捧着鲜花的老人......世态炎凉，浮生百态，都在几行字里轮番上演。
而今，那些推送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公司的企业文化、电影制作的进度、游戏公测的日期......
一直性格软糯如绵羊的姜久是在看到新近的一条推送后骤然爆发的，明明是只有自己一人的公寓，姜久就忽然将手机重重的拍在桌子上，咬牙切齿的一句“该死的商人，连梦想也可以用来赚钱吗！”
没被关掉屏幕的手机还亮着，新的推送正在页面顶端——“我的世界要叩响你们的大门。这一次，我将带着《只因相遇那么美》电影一起，与你赴约。”
电影上映前几天，正好每年的高中同学聚会。
不巧赶上堵车的姜久匆匆赶来时，活动已经开始了许久。一眼扫去，就能看见KTV包房正中西装革履的游风华，端着酒杯的姿态那么娴熟，被酒精染红的脸上依旧挂着笑。站在聚光灯的正中央，姜久却觉得那样的笑容怎么也不够明朗。
包间的门在姜久身后关上，听到了声响的游风华微微扭过头来。看见了门口的姜久，游风华举了举酒杯，染着醺醺然的醉意，眉梢轻挑，眼带桃花。
姜久定定地看着游风华良久，也挥了挥手，笑眼开朗，嘴唇轻动，“再见”。
再见，死去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