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潺潺，水流冲撞石头时激起的水沫被阳光巧妙地镀上了碎金。
微风拂过丛林，露出了枝底的繁花。
马蹄下龙胆花微苦的的香敷在我的鼻尖，仿佛有羽毛扫过心头。
是了，这样的地方，大概很适合度余生。我轻笑，勒马回身。
我揽着忘言的肩坐在马车里，楚邪挥鞭，马车飞驰，将十里桃花奔作一路红尘。我终于可以离开这羁縻了多年的长安。望向车窗外的街道，我忽就想起了十六年前初到长安的自己。
先生是长安最好的中间人。而我，有幸成为他唯一的弟子。很久之后，我问起原因时，他只是说：“心思单纯的中间人定不得风波、操不得大局，只有你的眼睛中，我看不到波澜。”说罢，一瓣桃花落下，掠过我的眉梢。先生忽然笑了，“连花的影子也没有呢。”
此后，我日日跟在先生身边，看他在客人与刀手间周旋，胸有成竹或者孤注一掷，但必然成功。
接触不同的雇主与刀手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咬牙切齿、畏首畏尾甚至神色如水的雇主身后都埋着很多秘密，而不知从何处站出的面貌各异的刀手——从渔樵莽夫到风尘女子，从清秀书生到使软剑的女孩，则静静地说着这座城的暗涌峥嵘。于是一年的时间弹指而过，忘言替我拂掉发上的又一瓣桃花时，先生说我已有了足够的见识，加之一年的察言观色，可以出师了。“只是，你还需要一个出色的刀手，再做一件大买卖立威。”
“我找到楚邪做刀手了。先生，您愿意帮我介绍一单生意么？”楚邪是一个很好的刀手，仿佛活在阴影中，见过他的大部分人均死在他的一柄邀风剑下。刀手，就是要无痕、狠辣。
“苏家少爷苏北的命，有人开价一千两，”先生呷茶，“黄金。”
价码宣告着生意的重量。出价这样高，一来是苏家戒备森严仅次宫城，二来苏北好交江湖之士，认识太多刀手的脸。而从不露面的楚邪便有了无人堪比的优势。
一月后，我向先生辞别。
“先生，这单生意已成。”
“听说苏家老爷急火攻心已经去了，老太太昏厥过去不省人事，”先生又添了一杯酒，“苏北的发妻也失心疯了。”
“先生教诲中间人最忌动了恻隐，先生您…”
先生有了醉意，“你说得对，我的心冷硬了那么久也累了，不再适合做生意了。明天我就要离开长安了，你就是长安最好的中间人了……”
此后，不见先生。
这单生意后，来投奔我的刀手、找我的客人多了，应先生之言，我成了长安城最好的中间人。只是，抢走别家的主顾、为钱杀死了太多无辜人，我结下了无数仇怨。入道十三年后，默默伴随了我多少风雨的忘言也死在了家里冲天的火光中。那天晚上，我看着仆役慌忙抬水灭火，坐在门前喝酒，借着酒意我可以想起很多美好的事，比如与忘言在雨夜城门的相遇、在风雪正劲的寒冬帮我温酒煮茶的忘言、在我屡次因难缠的客人而夜归时伏在丰盛饭菜旁小憩的忘言……我蓦然惊觉原来忘言是那样的温婉美好，美好的只适合错过。大火将熄，我起身将酒坛抛进火场，“谁允许你们把这火灭了，我还没为我的忘言送行啊！”
翌日，我给刀手们付钱，为自己做了唯一一单生意。
从前，忘言是我在这刀光剑影、利欲熏心的江湖中唯一的桃园；此后，酒坛的冰凉与酒入愁肠的辣成了我活在过去的屏障。
醉生梦死了很久，直到某天我在城外小路旁，看见了那个衣衫褴褛的痴傻女子，不知怎么就想起忘言。看着那一样的泪痣，我轻轻道：“忘言，我们回家。”
我仿佛真的找回了自己的忘言，隐忍了多年的心一下有了宣泄：我总是握着她的手和她说很多话，说我这些年的委屈、血泪、担惊受怕，我的第一单生意、第一个刀手、受我连累而去了的忘言……我不厌其烦的说了很久，不知第几次讲起我的成名生意时，她嘴唇翕动。我欣喜若狂，以为她神智正在清楚。我更不愿离开她的身旁，不得已抽身，便叫楚邪在家陪她，陪她说话、关心她的心情与过往。
而今我终于找到了足够僻远、足够我抽身江湖的桃源。我可以带着我的忘言，向十六年前的澄净生活回溯。
码头旁，我将忘言扶上了船，回首，示意楚邪不必护送，可以离开。楚邪点头，一剑砍断缆绳，一剑划过我的脖颈。
喉管已断，我说不出话来，用力，尽是血泡咕噜的声响。我倒在船上，看着楚邪利落地拿出码头上藏着的油桶浇满了小舟，拎起我装纹银的包裹跳上了岸，长篙一推，我们的小舟飘向远方，楚邪的脸上是刀手特有的完成生意的浅笑，是从前我很欣赏的含蓄而不狷狂的笑。
一只火把自岸边轻盈飞来。
烈火中，忘言低头靠向了我，呢喃：“你可以把我当做你的忘言，可我怎么把你当做我的苏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