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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音流韶】风月连城 BY:步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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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音流韶之二:风月连


1楼2008-12-22 19:31回复
      清铭冷冷道:“武当与少林百年交谊,尚且不顾,还等什么人?”

      昙宗道:“杨逸之!”

      杨逸之!这三个字一出,仿佛清音法咒,清铭忍不住脸色一变,那千柄长剑,也不由得一窒。

      武林盟主杨逸之。

      上次武林大会上,他是仅能抗衡武当三老的两人之一;当年异族番僧疯狂屠戮中原,也是他一叶扁舟,踏波江上,以一己之力挽救了天下武林的危亡。

      三老陨落,也许正道的中流砥柱,便是斯人。

      清铭扬起的手,终于没能挥下去,他脸颊抽搐,显然内心也在剧烈挣扎着,良久,方才恨恨道:“瞧在杨盟主的面上,暂且容你们多活片刻。就算盟主亲临,你们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一样会拼个鱼死网破!”

      说着,武当道人尽皆趺地而坐,颂经之声大起,再也不管少林僧人。

      昙宗与少林众僧对视一眼,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当此之时,只有静心等候杨逸之的到来。或许借着他那无上的武功以及武林盟主的威望,能够震慑当场,还少林寺一个公道。

      同时,他们不由得心中暗思:究竟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武功,能够杀得了敷非三老?而此人将三人尸体摆放在少林寺山门前,显然是想嫁祸少林寺。有这样的人物跟少林寺作对,少林寺难道又要遭受一场劫难么?众僧想到此处,都不由得心下惊恐,忐忑不宁。

      当此之时,也只有等着杨逸之到来了。

      山路杳然,却再也没有半个人影。

      天色渐渐沉了下去,少林僧人心情越来越忐忑,而武当道士却越来越按捺不住,眼见一轮明月又从东天上升起,清铭首先按捺不住,厉声道:“少林僧人,你们究竟想拖到什么时候?推说武林盟主杨逸之,却怎么不见杨盟主半点影子?”

      昙宗也是心急如焚,三日前飞骑报武当之时,也同时遣人报知了杨逸之。如此大事,盟主绝无不来之理,却又为了什么而耽搁了呢?

      难道堂堂武林盟主,竟然畏祸远遁了不成?

      清铭一声大喝,雪冷长剑再度结立,漫漫向少林逼了过去。昙宗两条长长的寿眉垂下,面作愁苦之色。一干年轻和尚被逼了这几日,早就心中不满,纷纷大喝道:“难道我少林寺就怕了你武当不成?人不是我们杀的,只管向我们罗唣什么!”

      说着,纷纷掣出戒刀,就要交战。昙宗心急如焚,他知道,只要一个压制不住,这就是毁灭武林的大战!

      少林武当各是百年大派,这两派若是打起来,必定不死不休,就算一方取胜,另一方也势必元气大伤,再也无法恢复。正道虽然号称九大门派,但去了武当少林,实力弱了一半有余,再也无法抵挡华音阁。

      百年侠义正道,岂不是就此灭绝了?

      万万不可!

      黄袍滚滚,雪浪翻涌,两派刀兵,眼看要交接到一起。昙宗长叹道:“道兄!但愿我之死,能让你明白少林是清白的!”

      说着,他猛地一声大吼,整座嵩山都为之一惊!

      此乃方丈运转最纯正的禅功,做佛门狮子吼。

      山巅众人,都不由矍然一惊,昙宗精纯的佛门真气,自这一吼喷薄而出,化成一道怒涌的山泉,瞬间冲破了十二重楼,跟着炸开。

      却是昙宗方丈凝聚功力,甘愿震碎经脉而死,以死明志!

      众僧大惊,齐声道:“不可!”但这变故起于电光石火之间,要救却哪里来得及?

      眼看这道劲气已然横扫进昙宗经脉,猛地,远山处传来一声悠然的叹息:“方丈何须如此?”

      那清冷方起的月光忽然暗了暗,仿佛漫天月华都被收了起来,化成一道晶亮的长虹,直贯入昙宗的颅顶百会穴中。昙宗一声闷哼,沸腾炸裂的真气如遇寒冰,猛然沉寂下来,而新生的真气又沸腾而上,两者纠缠不定,顿时身子都要裂开。

      就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如白云出岫,自山腰升起,漫天月华在他衣袖间闪耀不定,宛如拢了万点流萤,攀云步月之间便飘至昙宗面前,一指轻轻点了在他的眉心。

      这一指,因昙宗之大牺牲而显菩提妙相。

      一切愁、苦、忧、惧全都寂然不生,随着这一点而化为平、安、喜、乐,定住飞腾的毒龙,清净无为。昙宗方丈只觉自己的真气重新恢复平静,那狮子吼自然消散,不由得大袖飞舞,拜了下去:“杨盟主!”
    


    4楼2008-12-22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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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天健脸上自得之色更重:“而且,先知手上有的,绝不仅仅是真相,还有足够的证据。”他重重的重复了一遍:“天下仅有的证据。”

        这的确是个足够诱人的条件。

        然而越诱人的条件,要交换的东西也越不简单。

        杨逸之淡淡道:“王爷需要杨某做什么?”

        欧天健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王爷只是个爱交朋友的人。”

        杨逸之淡淡一笑,竟完全没有犹豫:“杨某散漫惯了,却交不了这样的朋友。”

        欧天健脸上虽有小小的失望,但瞬间又已布满了笑容:“王爷也知道杨盟主神仙中人,并非如此容易罗致的。所以王爷还特命属下来赠给杨盟主一个人情,以表诚意。”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密林中走出一列官兵,每一个都甲胄森严,长刀出鞘。

        但他们的刀并不指向杨逸之,而是指向一辆囚车。

        囚车的木栏,已被鲜血浸得发黑,里面囚着一位老者,须发苍苍,垂首坐于囚笼一角,看不清面目。他的囚衣上满是斑斑血痕,看去不久前似曾受了重刑。

        杨逸之心中没由来的一惊,脸色陡变,他一把抓住欧天健的肩胛,一字字道:“车中所囚何人?”

        欧天健竟完全来不及躲闪!他身后众人齐惊,“刷”的一片响,几柄长刀已齐齐架在囚车中老者的脖子上。

        欧天健痛得脸上冷汗涔涔而下,却咯咯笑了起来。因为他终于见到杨逸之惊惶了。杨逸之惊惶,便说明他的筹码足够。

        他的笑声嘶哑,仿佛一条正在抽搐的毒蛇:“此乃兵部尚书杨继盛大人!”

        杨逸之全身重重一颤,他向囚车望了一眼。杨继盛皓发蓬乱,倚在囚车中,双目紧闭,羸弱消瘦的身躯在刀光映照下,便如一蓬秋后的芦苇,随时会被风吹折。

        杨逸之如澄潭般的眸子瞬间布满了血色,他所有的温文尔雅在一瞬间崩溃,手下突然用力,欧天健的肩胛骨发出一阵咯咯的裂响,他一字字道:“立刻放人!”

        欧天健痛得几乎昏倒,但他的笑却更是得意:“我们不过是朝廷爪牙,奉命行事,以杨盟主的武功,大可将我等人全部杀了,想劫囚便劫囚,想救人便救人。只是不知道一生耿直,忠孝两全的杨大人,会不会跟盟主走呢?”他说着,艰难的扭过头,向那些持刀的官兵做了个脸色。

        那些官兵立刻回刀入鞘,退到了一边。

        欧天健嘶笑道:“盟主不妨自己去问问杨大人!”

        杨逸之看了他一眼,突然将欧天健推开,几个官兵手忙脚乱地欲要扶住他,却都重重摔在一起,杨逸之的身形就宛如穿透浓雾的一道阳光,瞬间已来到了囚车前。

        杨继盛憔悴的面容隐在白发下,看去已苍老不堪。回想起那个刚毅之极的背影,杨逸之心中不由一阵酸痛,轻声道:“父亲……”

        杨继盛衰老的身形一阵剧烈的颤抖,紧闭的双目猝然张开。

        杨逸之满脸热泪,深深跪伏在杨继盛面前,重重顿首。

        或许,他奔波江湖,力担江湖道义,只不过是为了这个老人的一声期许,一句肯定。

        只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入那道门,重新走过那个庭院。

        深深一拜,便是那无情的岁月,强将遗忘的过去。是孤身走出那道大门时严父的雷霆怒,也是万里江湖奔波时的落拓伤。

        是那个庭院中稀疏洒落的阳光,却一直未忘。

        十三年的少年情怀,重见之时,却是如此凄凉。

        他泪流满面。

        他从未怨恨过父亲,只是深深愧疚,愧疚自己未能为严父膺一丝荣光。

        杨继盛的目光垂到他身上,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他就算是棵参天巨树,此时也满树都是枯黄将落的叶。落叶归根,何处是他的根?

        他可以将弱子赶出家门,但却无法忘记抚养他长大的一点一滴。就算岁月改换,他仍一眼就认出了眼前之人。

        那是骨与血的感应,让他知道眼前跪着的这位少年,就是无数次走过他庭前的娇儿。

        杨继盛缓缓闭上双眼,他只能看一眼。

        十三年前的恩断义绝,他只能看一眼。

        这一眼,能否忘尽荣辱?这一眼,能否堪破凄凉?这一眼,能否收尽那往日的承欢膝下?往事如尘般挥过,却是如此沉重,宛如一场大病。

        杨逸之哽咽道:“父亲,我来救你走……”

        他的手才沾到杨继盛身上的铁链,杨继盛双目猛地睁开,那目光竟已变得无比刚毅而凌厉:“住手!”

        杨逸之错愕呆住,怔怔地看着杨继盛。

        褴褛锁拷中,那凌厉的目光让杨继盛看去竟是无比的威严:“我是谁?”

        杨逸之不能答。他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震惊了,一切都在这一瞬间凝固。

        杨继盛冷冷道:“我乃大明兵部尚书杨继盛!”

        杨逸之愕然。

        他冷冷盯着杨逸之,一字一字道:“我,没,有,儿,子!”

        杨逸之霍然抬头,脸色已是苍白如纸。他怔怔地注视着眼前这位老人,他虽然苍老、衰朽,憔悴得几乎连他都认不出了,但那份固执与坚毅还与当年一样。

        杨逸之只觉一阵刺痛瞬时从心中蔓延到全身——这是他飘荡江湖十年来,无论受多重的伤,都从未有过的痛。

        杨继盛缓缓闭上双眼,盘膝端坐在囚车中。

        他的腰,挺得笔直,他的身躯,也不再颤抖。他的精气神,全都化为了威严,支撑起他受尽雨雪风霜的衰老。

        杨逸之依旧怔怔注视着杨继盛,良久,突然低头,一口鲜血呕出,染红了他如雪一般的衣袖。

        天地无言。风雾更浓。

        树欲静而风不止。

        只有袖上不曾凝结的鲜血。

        但,他依然不能看着他父亲身限囹圄,无论他承不承认自己都一样。

        “我乃大明兵部尚书杨继盛。”

        “我没有儿子。”

        杨逸之怆然一笑,向着杨继盛深深一拜。

        这一拜,有多少无奈,多少伤痛。

        杨继盛依旧紧闭双目,不去看他。

        杨逸之徐徐抬头,嘶声道:“那么……”他低头咳嗽,强行压制住胸口奔涌的血气,才能万分艰难的说出这三个字:“杨……杨大人,要如何你才肯跟我走呢?”

        杨继盛将头转开,一言不答。

        一旁欧天健插言道:“杨大人一生精忠报国,虽然暂时干犯圣怒,但迟早还能有为朝廷效力的一天,若这样随着杨盟主走了,岂不落下一个逃狱欺君的罪名?依我看,杨盟主还是死心吧,除非有朝廷所下赦令,杨大人宁愿血溅此地,也万万不肯踏出囚车一步。”

        


      12楼2008-12-24 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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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帝子远辞丹凤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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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授村位于居庸关以北七十里的一处山谷中。虽然地近北疆,但此谷泉林幽寂,花木繁茂,山顶常年有一道瀑布飞泻而下,到了谷中化为交织的溪流,将谷中一片桃林滋养得生机勃勃。每到阳春三月,谷中桃花盛开,落英吹雪,一时妃红俪白,烂漫如锦。

          谷中景色美秀,真可谓塞北江南。而天授村就座落在这片桃林之南,每到桃花盛开的季节,村民们便将桃花以祖传秘法腌制起来,售给每年到此地购花的行商,再转卖到附近的州县。

          由于腌制得法,几个月过去,这些桃花依旧娇艳得如刚刚采下一般,香甜可人。桃花行销各省,可以做成秋兰斋的糕点,御生堂的香茶,如意坊的胭脂……单是每年桃花的收入已足够村民一年的用度,所以村民们都悠游度日,享受着世外桃源般的清闲。

          村子的北面,桃林掩映中有一口古井,不知道何年何月开凿,早已废弃很久。然而谷中溪流遍布,村中用水已绰绰有余,也没有人想到去将此井重开。偏偏今年气候格外温暖,雨水丰沛,几场春雨过后,早已废弃的古井竟也涌出清泉。这本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恰逢国师吴清风的一句话,那口古井顿时成了仙界圣泉、天降祥瑞。消息传出不过短短半月时间,古井已被官府修缮一新,旁边还盖起了一座行宫,派了一队官兵日夜看守,敬侯显圣将军与吴越王的到来。

          五更时分,浓雾在桃林中弥漫。

          山谷中一片静谧,休说村民们还在睡梦中,就连值夜看守圣泉的两个官兵,也不堪疲惫,靠在草棚下打盹。

          古井上水气升腾。四周土地布满苍苔,看去宛如一只青色的泪眼,微张在大片夭红的桃林中。

          古井以北数十步,便已是密不透风的桃林。

          是年气候反常,三月的桃花已开到极盛。

          周围再无别的声息,只有簌簌的微响充斥山谷。

          却是盛放的桃花,无风自落。

          乳白色的雾气无声弥漫,夭红的桃花乱落如雨,在地上铺开一层厚厚的锦绣。

          桃林深处,一脉清泉从山顶垂挂而下,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上溅开,再徐徐流下,积成一方弯月形的澄潭。

          山泉细密潺缓,只在石上发出微微的水声,却将这片桃林衬托得越发静谧。

          潭水清澈澄鲜,水面除了片片飘落的桃花,再无杂质。清晨的薄雾宛如一副巨大的沙幔,在微微晨光中压出千重万叠的姿态,轻轻覆盖上水面的娇红。

          杨逸之静静地站在齐腰深的潭水中,他身上的白衣已沾满风尘,显得陈旧而落魄。

          他缓缓将发簪取下,长发徐徐散开,在澄潭中漂散开去。

          四周桃花无声落下,石上的那脉清泉溅开点点珠玉,夹杂着着缤纷的落英,纷纷扬扬地散落,将他全身完全沾湿。

          杨逸之没有躲避,任雨花沾身。

          他抬头望着远天的一线晨曦,眉头紧锁,双手压在胸前,斑驳的血迹从他手下隐约透出——似乎几日前的伤不但没有愈合,反而更加深了。

          久违的晨曦不知何时穿透了桃林,将漫天雾气撕开一线,静静照耀在他身上。水雾瞬息在阳光下蒸腾变幻,透出一片夺目的彩光。

          这灿烂的彩光就伴着满天花雨,无声无息地在他身旁旋舞。

          晨风拂过,水流转急,花雨也落得更盛了。

          他静立于山石下,泉水飞扬,他的长发与白衣已完全湿透,珠玉般的水滴合着落花,自他的发际、衣间点滴坠落。

          他衣衫上的斑驳风尘尽被花雨洗去,那一袭白衣,又渐渐变得如明月一般洁净。

          天空被泉水撕成道道流动的光芒,又被染为桃花的颜色,娇艳夺目。

          水珠迸落在他的脸上,他依旧没有动,只是轻轻闭上了双目。

          眉头依然紧皱。

          阳光将四周的薄雾彻底趋开,水面上腾出道道彩光,让他清绝的容颜看去却是那么的不真实,仿佛他就是在世界初生的时刻,完成了万物创造、终于沉醉于自己杰作的神祗。又仿佛是在诸天荣光中,尽情徜徉的仙人。人世间的一切苦难,都再与他无关。

          花雨已然极盛。

          无尽妖桃纷纷飘零,争相沾染上他雪白的衣衫,却仿佛在他身上重获生命,一刹那间,开得如血娇艳。

          而后,即便陨落又何妨。


        14楼2008-12-27 1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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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逸之从水中走出,全身点滴水光与烂漫桃花一起,将他那如雪的白衣装点得风华无尽。

            夭红盛开于皓雪之上,惊心动魄,美得不可方物。

            然而,他却只是轻轻振衣,万点夭红惊散,如雪的白衣又已不染纤尘。

            他久立阳光中,直到水迹干透,才缓缓将散发束起。

            散去了眩目的光芒,他便是山中隐士,高远清绝,世间繁华只在他一振衣中随风而去,绝不留下一缕尘埃。

            然而,满天花雨,却也洗不去他胸中的道道血痕。

            那是他无法隐藏的伤痛。

            旌旗宛如遮天的阴云,向着天授村缓缓而来。

            桃花被马蹄踏入尘埃,瞬间零落为泥。

            显圣将军一身戎装,在一顶巨大的黄色华盖笼罩下,纵马缓行。她的一身战甲极为威武沉重,似乎故意要掩盖她的身材。描金玄光头盔上不仅嵌入十数块宝石,还特地增加了一张面罩,将她的容貌完全遮掩起来。

            她神色十分倨傲,打马持鞭,行在队伍最前列。腰间悬着一柄长剑,剑鞘外以明黄色的锦缎包裹,看来定是嘉靖亲赐的尚方宝剑无疑。

            虽然名义上是显圣将军,但毕竟贵为公主,其他副将都不敢跟得太近,故意落下了两三个马身的距离,远远跟随着。

            突然,一骑白马从旁边飞驰而来,黄尘滚滚,直撞公主马前。护卫众将一齐喝骂,那马上骑者一声娇叱,竟然是位女子。诸将都是一怔,那骑者随手一抖,一面黄锦织就的星辰日月旗迎风展开,裹着她娇怯怯的身子,转瞬间就到了公主的马前。

            公主大喜,道:“栖鸾,是你么?”

            骑者滚鞍落马,见了公主,也不跪拜,笑嘻嘻地作了一揖,道:“元君千岁千千岁,正是小仙。”

            公主笑容满面,似乎见了这个栖鸾也极为高兴。栖鸾是她自小长大的伙伴,类似于宫中的伴读。七年之前,被作为公主的替身,送到斗姥宫修行。此次圣泉祭天大典,自己偷偷命人传栖鸾同行,左盼不到,右盼不到,心中又恨又想,哪知道到了天授村,才见到她。自己被封为显圣将军,所以也命栖鸾戎装来见,此时见她将白银头盔拿下,不由微微一怔。

            阳光透下,照在栖鸾的脸上,春日的朝阳让她微笑的脸看去说不出的温婉,在飞骑黄尘与旌旗遮蔽下,更飘飘有出尘之感,仿佛飞仙凌波,卓然不染。似乎斗姥宫的先天灵气尽皆属于她的冰肌玉骨,让她的容色,一如天上那清亮的日光,照进人的心中。

            永乐公主虽也是女子,但也不由得一呆,笑道:“栖鸾,你在宫中七年,究竟修的是什么仙法,竟然比我的功行还深?你可一定要教教我。这几年不见,要不是你带着那张斗姥日月法旗,我可真一点也不认识你了!”

            栖鸾一笑,上马跟公主并辔而行。两人谈谈说说,无非是道术修行之事,诸将静静听着,缓缓前进。

            面前忽然显出一片桃花秀色,中间隐隐露出点点茅屋。

            永乐公主勒住缰绳,道:“这莫非就是天授村了?”她此时故意将声音压低,掩藏起女子的身份。

            身旁的栖鸾也随着沉声道:“是的。前方桃林中的那口古井,就是圣泉所在。”

            永乐公主倨傲地逡巡了一下四周,道:“千里跋涉,就来了这么个荒野之地,丝毫不见什么仙家气象。这吴老道是道术不精,错算天机呢,还是有意欺君?”

            吴老道就是国师吴清风。照理说公主与国师都笃信道教,应该同心同力才是。但因为吴清风信奉南派正一道,而永乐公主信奉北派全真道,虽然都是老君弟子,却由于派系争执,一直不甚和睦。

            说起欺君,栖鸾便不敢多话,正沉默中,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抬头一看,却是欧天健带着一队人马风尘仆仆而来。

            栖鸾皱了皱眉,似是不愿见这些俗人,压低头盔,将清丽的面容完全隐藏起来。低头附耳道:“公主,吴越王府欧校尉到了。”

            永乐公主微微哼了一声,用眼角余光斜睨了欧天健等人一眼。

            欧天健立刻翻身下马,跪拜道:“微臣叩见显圣将军,钦犯杨继盛已经押到,请将军验明正身。”一挥手,一队官兵立刻将囚车推了过来。

            永乐公主看了一眼那血迹斑驳的囚车,就不由皱起了眉头:“我乃方外之人,最见不得这些血肉淋漓的了,还是交由皇叔处理的好。”她随意一挥手,招呼欧天健平身,一面纵马前行,一面道:“皇叔呢?吉时将至,祭天的仪典就要开始,为什么还不见他?”

            欧天健跟随马后,道:“王爷正好有些急事要处理,祭典之前,应该能赶到。”

            永乐公主皱眉道:“那这个钦犯怎么办,总不能将也他带到行宫,玷污了圣典吧?”

            欧天健道:“启禀将军,王爷临行前已有安排。圣裁杨继盛流放塞外,终身不得踏足中原,正好,居庸关一段长城需要修缮,急缺人手,王爷已通知河北府的刘世忠,派人来将杨继盛押送过去。”

            永乐公主冷笑道:“刘世忠乃是著名的酷吏,在他手下修缮长城的民夫,几乎没有活过半年的。更何况杨继盛已经年纪老迈、有伤在身。只怕将他送去,这流放之罪也变成死罪了。”

            欧天健垂首道:“将军明鉴,这是王爷的意思。”


          15楼2008-12-27 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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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乐公主看了囚车内的杨继盛一眼。

              她虽在宫中,但也略略听闻过杨继盛的大名。但觉他刚毅太过,多少有些不识时务。何况杨继盛一直主张以儒家伦理纲常,肃清朝野修仙好道之风,对永乐公主的作为也多有微辞。实在犯不着为这样一个人得罪吴越王。更何况看他须发苍白,面如死灰,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即便真的仅仅将之流放塞外,也多活不了多少时日。

              永乐公主有些厌烦的挥挥手道:“也罢,就依皇叔的意思。将他交给刘世忠罢。”

              她突然一挥鞭,马蹄转疾,向桃林深处行去。

              栖鸾打马追去,其他人等也纷纷跟来。那些巨大的斧钺、旌旗等仪仗在茂密的桃林里转侧不开,一时乱作一团。

              芳菲摇落,桃林渐行渐深。

              突然,永乐公主勒马驻足。

              桃林中突然出现一块空地,一株巨大的桃树立在眼前。这株桃树盘根纠结,已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巨大的树冠徐徐铺开,宛如一张巨大的花伞,上面竟同时盛开着绯红、浅红、粉白三种桃花。

              微风起时,乱花吹雪,美轮美奂。

              桃树不远处掩映着一口青色的古井,想必正是圣泉所在,是一行人千里跋涉,要隆重祭拜的天下圣物。

              但永乐公主并没有多看这“圣泉”一眼。

              她的目光完全凝伫在了那株巨大的花树下。

              栖鸾策马跟上,见永乐公主这番情状,也忍不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而后,她的目光也与永乐公主一样,再也转移不开。

              一个清俊若神的白衣男子,独自伫立在乱落的花雨中。

              他长身而立,玉白的袍袖无风自舞,流云般在他身边涌动。

              他似乎没有感到来人的打扰,目光只凝注在自己的双手上。

              一道丝缎般的光芒仿佛从九天裁下的星河,缓缓流泻其上。他便如手持玉简的仙人,飘然若举,将要乘云鹤而参玉京。

              那是否桃林中的仙人?

              桃花盛放,天孙锦衣般铺满整个天地,绛红香障之间,唯有这一袭白衣,清绝俗世,片尘不染。

              于是,万千夭桃一齐静默,沉沉等待着那点白色的照临。

              一片落英轻轻飞过,飞过白衣男子涵远清绝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指尖。

              九天日色凝起点点微光,瞬间缀满这瓣落英,恍兮惚兮之间,落英忽然蓬散,绽放为一声清脆的仙音,流贯天地。

              那一声,清绝万古,仿佛雪夜之中,听到的一声鹤鸣。而仰首之时,鹤已上九皋。

              树头夭桃被这一声催动,纷纷坠落,白衣男子的双袖缓缓张开,他手中的那脉星河便随之变得无边浩瀚。

              指尖一线清光挥洒而出。万点夭红,一齐变成天河中最灿烂的星辰,在他指尖飞舞,在天地间飞舞,在他无尽的风华中飞舞。

              他的眉微蹙,似乎在为这无限浓艳的美而感到凄伤。永乐公主的心,也不由蹙了起来。玉指漫挥,花落如雨,在他双袖韶舞之间稍稍停伫,便与指尖翔舞的光芒结合,化成一蓬绯红的尘芥,连绵飘舞在他的指尖,悠扬清骏的乐声,便由其中挥洒而出,然后纷纷落下。而那绯红之尘也便如佛陀讲经时垂落的天女之花,绵绵泊泊地散开,在他身周扬起一世红尘。

              红尘,映衬着他如雪的衣衫,让他的高华绝尘中,多了几分可以亲近的温柔。

              曲调连绵悠长,宛如流水一般在桃林中滑过。万点绯红的桃花从他手中无声飞散,如疾雨,如陨星,如天地间散漫的尘埃。

              但永乐公主眼中却没有落花,桃树,她只看到了一袭白衣,萧散漫舞。

              舞尽风流只馀香。

              清音高远,调随花动。

              永乐公主这才明白,他竟是以桃花为琴,风月为弦,弹奏出这堪比天籁的琴音!

              身后,好容易收拾好仪仗的扈从也陆续赶来,但几乎每个人都忘了为这陌生人的闯入而惊讶,甚至来不及拔刀维护公主的安全,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花林下的这个白衣男子。

              他们是不解音律的军人,却也忍不住被眼前的情景深深震撼。

              每一朵桃花的陨落、破碎,都宛如悲伤的精灵,踏着天地间至美的节奏而舞,最后舞尽生命,化为尘埃。

              而他温润如玉的双手,则是天地间最好的舞台。

              曲调转疾,花飞如雨。


            16楼2008-12-27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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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曲调中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优雅、悲伤,宛如一副在记忆中忘怀已久的图,虽已褪色,但偶然回想起来,却是无尽的追缅与凄伤。

                白衣男子并没有抬头去看眼前的人,只专注于自己手中的那道光芒。

                光芒宛如轻粉的缎带,在微风里,落花中,他手间轻轻飘扬。而落红就在缎带中再度绽放。这是零落前最后的美丽,哀艳得惊心动魄。

                微红的光芒返照在他脸上,衬出那清俊得不似人间的绝美容颜。

                他星辰般澄澈的眸子凝视着自己的双手,是如此心无旁骛,就算天地改异,岁月变迁,也不能让他有丝毫动容。

                而他的脸上,也有着淡淡的哀伤,仿佛在为生命的陨落感叹。

                也不知过了多久,清音渐渐远去,仿佛从天际而来,又终于回归九垓。

                白衣人一曲终了,轻轻叹息了一声,收袖而立。

                良久,那群官兵才惊醒过来,刷的拔出兵刃,在花树前围了个半圆。却没有一个人敢贸然上前。

                永乐公主似乎仍在梦中,喃喃道:“这是什么曲子?”

                她自命多才,平日对音律也颇有涉猎,但这一曲实在太过高远出尘,一时脑海中一片空白,竟想不起来历。

                栖鸾低声叹息:“此曲雍容古雅,似是《郁轮袍》”

                “《郁轮袍》……”永乐公主仔细咀嚼着这几个字,似乎想到什么,道:“莫非是……”

                栖鸾道:“正是王维所奏《郁轮袍》。”

                传说大唐开元九年,太原王氏子弟、大诗人王维到京师应试,求取功名。他听说状元已经内定,却不甘屈居人下,于是求见歧王。歧王将他推荐到当时势焰绝伦的九公主府上。沐浴更衣,在公主驾前弹奏了一曲《郁轮袍》。王维少年清俊,风仪美曼,九公主惊为天人,极力保举,那一年,王维果然高中状元。

                此时,弹琴者为雅士,听琴者何尝不是公主?

                ——他又如何知道自己是公主的?

                永乐公主矍然一惊,目光透过那层层飞舞的桃花,落在那袭白衣上。漫天红粉中,那白衣竟出万丈软红而不染,如此清绝。

                莫非他便是九天垂下的神仙,特地来点化自己的么?

                自己与父皇舍弃皇家身份,苦心求仙,终于感动了天地清正么?

                永乐公主心中涌起一阵狂喜,忍不住滚鞍下马,向那人走去。

                一点淡淡的光华裹在桃雨纷飞中,轻轻将公主阻住。那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滚滚红尘,无尽繁华。

                白衣人悠然叹息,那叹息也似乎出于尘外,不落言诠。

                公主稽首,虔诚问讯道:“请先生教我。”

                白衣人不答,似在沉吟。

                那落寞与漫天飞红映衬着,如天地不言的大美,让众人心旷神怡,沉醉其中却不敢有丝毫的打扰。

                白衣人微微叹息:“山野散人,求公主一事。”

                永乐公主忙道:“先生请讲。”

                白衣人抬头遥望远方的流云,道:“《郁轮袍》传说为木神句芒所作。春日迟迟,草长莺飞,君子沐于春台,感花叶飘零,彩云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怜惜众生,愿其常保青春之意。故闻奏《郁轮袍》者,不杀,不怒,不怨,仁爱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灵。”

                “是故,某以落花为琴,才能不辜负这春日之德……而碧城元君修行之人,独不解曲中雅意乎?”

                永乐公主心中微感惭然,她修习道术,最喜欢听这天地众生之语,闻言道:“先生请明言。”

                白衣人悠悠道:“祭天地者,当以天地之心。天地以仁心而教万物,公主何不以仁心而祭天地?”

                永乐公主望着杨逸之,眼中神色渐渐变化。

                如果说,刚才他还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林中仙人,如今却是在高阁绣塌上执麈清谈的温文公子。

                大唐开元年间,九公主当年助王维高中,留下一段千古风流,如今她呢?

                她虽贵为公主,但面对一曲风流绝尘的《郁轮袍》,面对一个宛如王维般优雅从容的男子,又如何能抗拒,这段传奇诞生在自己手中?

                杨逸之也在望着公主。

                他知道父亲孤忠耿直,是万万不肯逃走的,所以才只能用这唯一的法子,以琴音干谒公主,讨来一封赦书。

                他一生落落,所能奉者,也只有一剑、一琴。同时,他也希望公主能真正体会“道”之极诣,方才不枉了修仙之名,免从于皮毛,为祸社稷苍生。

                这,何尝不是一段传奇。

                面罩掩映之下,永乐公主轻轻咬住了嘴唇。面前这个温文清谈的公子,重又变成了世外高绝,不可企及的仙人。

                帝胄皇贵,也许才会知道,最难施舍的,恰好是这点仁心。

                但这一次,她要成全他。

                她要成全这份风流,成全这段传奇。但她并不知道要做什么,她此次前来,是要祭拜天地,祝祷圣泉,并未有仁心可施之处——不如,回去后让父王大赦天下好了。

                栖鸾见她犹豫,道:“兵部尚书杨继盛遭无妄之灾,似乎正应该赦之,以成仁心。”

                公主点头,轻轻挥手,道:“放人。”

                众人都是一怔,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

                欧天健慌忙跨上一步,拦在囚车前道:“杨继盛乃是圣上亲判的要犯,请将军三思!”

                永乐公主面色一沉:“圣上的裁夺算数,不知道我这如圣亲临的尚方宝剑,又算不算数?”

                欧天健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杨逸之缓步向囚车走去。漫天桃花并没有被他的身形带动,他走出这颗桃树的笼罩,便如走进了万丈红尘。

                得公主一诺,父亲便不是违背朝廷。那他便可以离去了。不必再受这些折磨。

                为此,他不惜走入红尘。


              17楼2008-12-27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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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天书遥借翠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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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逸之缓缓行到囚车前,深深跪了下去。

                  那袭纤尘不染的白衣,顿时沾满泥土。他的容颜虽仍宛如明月一般动人,但眼中的从容优雅,却已化为了刻骨沉痛。

                  众人都是一怔,没想到,这神仙一般的男子,竟会对杨继盛如此恭敬。

                  莫非忠臣义士,天亦敬之?

                  他低下头,就算他成为天下所有人仰望的神明,他仍不敢将自己的目光加于这个衰朽的老人身上。

                  在杨继盛面前,他永远只是那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严父的怒颜下,百口莫辩,只能离开家门,流浪四方。

                  冥冥中,杨逸之似乎能感到杨继盛苍老的面容正在剧烈地抖动着,显然,在这颗孤直的老臣心中,正充满了凌厉的怒意。

                  杨逸之忽然周身冰冷,他霍然发现,自己也许彻头彻尾地错了!

                  无论永乐公主还是吴清风,兼或权倾天下的吴越王,在这位老人的心中,无疑都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不杀不足以清君恻、平民愤,又何堪求这些人?他杨继盛为官耿直,从未为私事求过别人!

                  而现在,杨逸之却屈于这些权贵之下。

                  尤其是,用这种方法。

                  风流俊赏的公子,野史盛谈的公主,曼妙绝伦的佳音,流芳天下的传奇,在杨继盛的眼中,却是文人陋行而已。就算是前朝大诗人王维,也一样白璧微瑕。

                  他杨继盛一生清白,老年岂受如此之污?

                  杨逸之如芒刺在背,不得不抬起头。

                  就见杨继盛注视着他,一个无比鄙薄的字一点点从他齿间迸出:“滚!”

                  杨逸之身如沉劫灰。

                  无馀谷中,他本可不费吹灰之力,将杨继盛劫走,但只因严父不愿承担逃狱之名,便千辛万苦,求来这一纸赦书。

                  这几日来多少艰辛,多少安排,才换来的赦令,在他眼中,却是如此不堪一顾。

                  换来的,只是他眼中的鄙薄与讥诮。

                  这些鄙薄与讥诮就宛如最锋利的剑,深深刺入他的心。

                  杨逸之只觉胸前的伤口一阵血气翻涌,鲜血忍不住又要呕出。

                  他几乎调动了全身的力量,才将这口鲜血压住,但压抑不住的,是心中撕裂般的剧痛。

                  他默然良久,突然叹息了一声,低声道:“父亲大人,对不起了。”瞬息间,轻轻一指已点在杨继盛颈侧。

                  杨继盛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软软倒下。

                  他不敢想象杨继盛醒来之后会如何责怪他,但他宁愿受万种责罚,也不能眼睁睁看到年迈的父亲,落到刘世忠手上!

                  杨逸之手指触到杨继盛那一刻,甚至能感到杨继盛身上遍布的伤痕。这一具躯体的确已孱弱不堪,如风中之烛,随时都会熄灭。

                  杨逸之眼中一热,胸前刺痛更剧,一时几乎无法凝聚内息。

                  ——这是与天下何等样的绝顶高手对决时,都不曾出现过的痛!

                  杨逸之心神恍惚中,下意识地握住囚车木栏,缓缓用力,要将它强行震断。

                  啪的一声轻响,木屑纷飞。

                  然而,同时迸射出的,还有无数道极细的寒芒!

                  这些寒芒细如毫发,又与木屑的颜色一致,肉眼极难分辨,无声无息地向杨逸之袭来!

                  杨逸之面色一变,指间光芒猝然凝聚,向这团寒芒斩落。

                  啪啪啪,又是一阵碎响,三道同样的寒芒,分别从囚车东、西、南面的木柱中激射而出!

                  只是,这一次寒芒的目标不再是杨逸之,而是昏倒的杨继盛!

                  变起顷刻,杨逸之毫无防备中,已来不及救援!寒芒发出极细的轻响,瞬间就要沾上杨继盛血迹斑驳的囚衣!

                  杨逸之咬牙,一手强行将杨继盛拉出囚车,护在自己身下,一手猛然张开,一道极盛的白色光芒瞬间凝出,两人身旁旋开半个弧圆,顿时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18楼2008-12-27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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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芒萦身而灭。大蓬细如长眉的银针折为两段,坠入泥土。

                    杨逸之脸色苍白如纸,这几乎是全力的一击。

                    他艰难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欣然:杨继盛并未被银针所伤。

                    然而,正因为他前几日的伤势,仓促间凝形的风月剑气有了罅隙,一枚极细的银针,还是透过剑气的屏障,从他肋下刺入,瞬间已没入血脉!

                    杨逸之瞑目,正要凝聚真气,设法将银针祛除,一股足以撼天动地的掌力,从他身后铺天盖地而来。

                    杨逸之错愕,如此刚猛宏大的掌力,他平生仅见过一次!他欲躲,但只要一躲,杨继盛便会死在此人掌下!

                    不及多想,刹那间,他勉强将风月剑气提升到极限,欲要抵挡,却发现肋下一阵刺痛直透心底,他全身几乎完全僵硬!

                    银针上有毒。

                    一种能让人瞬间麻痹的毒。

                    杨逸之眼中的惊愕化为自嘲,他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将杨继盛远远推开!

                    砰然一声巨响,一团光华还未来得及凝结就已破碎,囚车在那狂龙一般的掌力下完全裂为齑粉!

                    这样的掌力,只要出手,就绝不会落空。

                    无数朵鲜血凝聚而成的桃花,在空中轻轻划过,杨逸之重重跌入尘埃。

                    四周惊声刚一出口,却又立即咽下。

                    满天烟尘散去,却是吴越王傲然立于当地,一言不发,只注视着自己的掌心,缓缓收掌。

                    这一击机关伤人在先,更有偷袭之嫌疑,但能将武林盟主打成这样,那也实在威风,总算是出了一口嵩山顶上的窝囊气。

                    猛然,一点刺痛自掌心传来,吴越王骇然低头查看,就见掌心中,一团紫气氤氲散开,一道极细的血痕,沿着手腕蜿蜒而下。

                    吴越王的脸色立转阴沉,再也见不到丝毫兴奋。

                    他本以为,得到“圣药”后,自己的武功已天下无敌,却没想到杨逸之心神恍惚之下,仓促反击,仍能击伤他。

                    这实在是一种耻辱。

                    永乐公主愕然道:“皇叔,你……”

                    吴越王没有看她,目光只盯在将近昏迷的杨逸之身上,叹息道:“本王曾给了你机会。你却不肯要……本以为你是个人才,却没想到和乃父一般,冥顽不灵。”说着掌中紫气凝聚,又要一掌击下。

                    永乐公主惊叫道:“皇叔且慢!”

                    吴越王这掌停在半空,但紫气却集得更加盛了:“碧城元君乃清修之人,这等场面还是请回避罢。”

                    永乐公主翻身下马,挡在吴越王面前,沉色道:“敢问皇叔,机关是什么时候布下的?”她手指处,却是已化为碎屑的囚车。

                    吴越王道:“一直都在。”

                    永乐公主犹疑道:“这么说,皇叔早已料到了他会来救人?”

                    吴越王笑道:“杨继盛乃是钦犯,理当严加看管。设置区区几个机关,乃是常理,元君不必惊诧。”

                    公主脸色更冷:“皇叔一直藏身士兵之间,待此人被机关所伤时方才出手,显然早就安排好了的,却怎又怪得我惊诧?”

                    吴越王看了公主一眼,似是没想到公主心思如此缜密,笑道:“此是元君多心了。”

                    公主瞥了杨逸之一眼,见他跌倒在落花堆积中,苍白的脸色,苍白的衣衫,在漫天飞红映衬下,是那么晶莹易碎,几乎再多加一指,便会散成漫天红尘。

                    公主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紧缩,淡淡道:“我朱家君临天下,是万民之仪,岂可行背后之事?皇叔,请你退后,让这位公子带杨大人走。”

                    吴越王面上微笑,脚步却不肯移动半分,道:“此事公主还要三思才是,杨继盛乃是钦犯,这位杨公子更是江湖大酋,朝廷心腹之患,万万不可放虎归山啊。”

                    永乐公主面上掠过一阵怒意,正要发作,突然,一骑黄尘自外掠入,骑者飞身离马,跪倒在地:“禀王爷、禀元君!万岁命立即提杨继盛杨大人进京面审!”

                    吴越王与永乐公主都是一怔。不过嘉靖自修仙以来性情大变,喜怒无常,朝令夕改之事也是寻常。

                    永乐公主冷笑道:“现在杨大人不是钦犯了,皇叔可以放他走了吧?”

                    吴越王皱眉沉思,缓缓道:“杨继盛自然可以走,但这位杨公子……”

                    猛地眼前剑光闪烁,一柄剑自公主腰间飞纵而出,深深插在吴越王面前。吴越王面色立变,他自然认得,那便是嘉靖御赐的尚方宝剑。

                    上斩天子,下斩万民的尚方宝剑。

                    此剑一出,如帝亲临。

                    永乐公主冷冷道:“你若还认得这柄剑,那就亲自送杨大人回京吧。这里的事,不必你管。”

                    吴越王缓缓跪倒在地,尚方宝剑的威严,不是任何人能对抗的。他拜了三拜,目光抬起,注视尚方宝剑。

                    他看得很仔细,似乎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柄剑一般。然后,他沉声道:“领旨。”

                    他恭恭敬敬地将尚方宝剑托起,道:“扶杨大人上马。”

                    几个官兵牵来一匹白马,将尚在昏迷的杨继盛架了上去,吴越王也缓缓上马,带着一小队人向京师行去。

                    除了这一队王府亲兵外,所有原本护卫公主祭天的人马,都留在此地。

                    吴越王没有回头。

                    只是自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挂着一丝笑意。


                  19楼2008-12-27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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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丝让人胆寒的笑意。

                      公主轻轻叹息一声,目注万千飞舞的桃花,悠悠道:“开始吧。”

                      众人精神为之一震,轰然答应道:“祭——天——开——始——”

                      众中官将士闻得这一声,立即忙碌了起来,将早就准备好的物事流水价送上前来,搭建皇坛。一时土木大作,顷刻之间,一座九丈九高的皇坛建立起来了。

                      最顶上三丈三是一级,立虚皇玉京山天宝华台,供三宝帝师。左列建天真命魔之幢,右列建狮子辟邪之节。左设通真之符,以降千真;右设达灵之符,以召万灵;中设三晨之符,以通万气,辟除妖氛。坛之东南西北,分置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幡符。五方敷设镇安玉符。

                      中间三丈三是一级,设八门:

                      西北玉虚通真之门 正北清冷玄一之门

                      东北镇静自然之门 正东青华始生之门

                      东南纯和刚阳之门 正南纯阳烜赫之门

                      西南坤顺金和之门 正西刚明皓华之门

                      最下三丈三是一级,列十二气:

                      子位玄天郁初之气 丑位北元自然之气

                      寅位辟非荡邪之气 卯位始青茂元之气

                      辰位黄灵高玄之气 巳位镇静灵宁之气

                      午位炎真下明之气 未位中一凝真之气

                      申位厚和肃明之气 酉位刚坚素和之气

                      戌位真元养灵之气 亥位返阴回真之气

                      皇坛建成之后,中官将士一齐跪拜在地,碧城观中的道姑们清磬一击,永乐公主亲自捻起三根香,供敬在皇坛之前,立时众道姑一齐颂起三启颂,永乐公主拿出大学士徐阶所写的青词,恭谨对天宣读完毕,左右送上投龙简。那简分三简,都是丹书玉札,再配金龙一条,金钮九枚,用青丝捆扎。投龙简分山简、土简、水简,山简封投于灵山诸天洞府绝崖之中,关告灵山五岳,以奏告天官上元;土简埋于坛宅月辰方位上,或投于坛天井之上,以告盟地官中元;水简投于三江灵泉潭洞水府,以告盟水官下元。永乐公主取出水简,轻轻投进桃花树下的圣井中。

                      这一刻,她的心中忽然有些惆怅。

                      她忽然想起了杨逸之那散淡的微笑,以及他宁死也不肯退的执着。她的惆怅如泉水荡漾,映透了苍天。

                      水简击水,落进了深深的泉中,一如那惊鸿一见。

                      她知道,这金龙玉简从此便深锁水底,一如她那颗天皇贵胄的心,深深锁于深宫中,从此,她要再聆听那天花飞舞的《郁轮袍》,是再不可能了。

                      这怎不令她惆怅!

                      她怔怔地看着那古井,悠长叹息,缓缓退下。

                      这整件事情,忽然让她无比厌倦。

                      但天地威严,她不得不跪拜下去。她只想尽快结束这无趣的皇坛大醮,一个人好好清净修行。

                      忽然,那古井中响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长吟。

                      众人都是一惊,那长吟虽谁都没听过,但莫名地,每个人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这是否便是龙吟?

                      万余将士一齐抬头,那龙吟郁郁而增,片刻间变得洪亮无比。轰然一声大响,古井中猛地冲起一道雪白的浪花,夭矫蜿蜒,直冲十丈余高,中间似乎飞舞着一个小小的青色影子。那龙吟更是强到不可思议,浪花飞卷,宛如一道狂龙,划过天际,猛地又投回了古井中。

                      龙吟缥缈,渐渐沉了下去。

                      众将士如梦初醒,面上齐齐现出狂喜的神色,伏地大呼道:“真龙显形,我大明得天之眷,大祚永垂!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乐公主也是惊骇无比,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喜意,转头笑道:“我从斗姥宫将你召来,可没白跑一趟吧?”

                      却见栖鸾嘴唇紧紧咬住,盯着那座古井,神色竟然有些沉。公主道:“怎么了?”

                      栖鸾定了定神,强笑道:“师傅说我心中明神为金翅大鹏,逢不得真龙,是以有些惊惶。”

                      永乐公主笑道:“我便是龙子,你跟我在一起这么多年,不也没事么?走,咱们回去。”

                      她携着栖鸾的手,向外走去。栖鸾沉默不答,显得有些神不守舍。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一群将官惊惶地向这边奔了过来,顾不得跪拜,大声道:“将军!大事不好,蒙古兵攻来了!”


                    20楼2008-12-27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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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水上桃花红欲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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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乐公主大吃一惊,猛然定住脚步。

                        自明朝建立之后,蒙古贵族退守草原,虽失天下,却未失去其骁勇善战之本色。明中叶以来,蒙古屡犯边境,与大明交战无数,虽不敢说所向披靡,但大明败仗频仍,将士都是畏之如虎。只是蒙古人怎会恰好在此刻攻打这名不见经传的村落?

                        难道公主到此祭天之事,竟被蒙古得知?

                        永乐公主一阵心慌,仓促之间也想不出什么主意,猛地就见天授村四周黄尘腾地而起,漫漫直搅苍天,将那苍穹都遮蔽起来。无数战马嘶鸣、刀剑相交之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刚开始还是嗡嗡一片,后来铺天盖地,震耳欲聋。也不知有多少人!

                        众将官都是脸色惨变,相互看了一眼,都见对方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但他们都是百战精兵,虽然明知来犯之敌人数在他们十倍以上,但仍丝毫不乱,高呼道:“保护将军!”

                        众将官齐齐答应一声,排成整齐的方阵,将公主跟中官围在中间,刀戈向外,准备御敌。耳听那马蹄震地之声越来越近,众人都是心下忐忑,不知能守到什么时候。

                        永乐公主更是心急如焚,不住道:“怎么办?怎么办?”

                        猛地,漫漫桃花中猛地突进一队骑兵,宛如雷霆般轰然卷过,消失在桃林的另一边。

                        但就是这顷刻的功夫,东南方阵的百名大明将士,已成为尸体,鲜血浸出,将遍地桃花染得更红。

                        战争,残忍而迅速,暴虐而干净。

                        永乐公主一声惊呼,她这等住惯了洞天福地之人,又何时见过如此的血腥?闷闷的风卷过,带来浓重而湿热血的气息,永乐公主忍不住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她无法在这样宛如炼狱的场景中多呆一刻!

                        桃花飞舞,却更加鲜艳。桃花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嘈杂喧闹的马蹄声,越响越大,越响越急,似乎踏在每个人的心上。这无形的压力,比真刀真枪还要可怕。公主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她忽然想起了古井,想起了井中飞舞的真龙。

                        她出生皇家,亦是龙子。

                        她转身,向那口古井奔去。

                        藏身井中,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何况方才祭祀之时真龙显身,必是天降祥瑞,一定不会坐视她这龙子临难而不顾!

                        她奔到井边,飞身跃下。

                        栖鸾大吃一惊,叫道:“不可!”疾步追到井前,足尖轻轻一顿,影随身动,宛如一朵轻云般落进了井中。

                        一入井口,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公主只觉自己在狭窄的井中飞速坠落,天空倒映在井底,现出一个闪亮的圆,一动不动,仿佛洪荒巨兽大张着嘴,等着她自行投来。

                        莫名地,她忽然感到了一阵恐惧。便在此时,银甲的亮光一闪,她已被一只手抓住,下降之势登时缓了下来。

                        在这幽暗的井中,栖鸾身上的银甲闪烁着幽秘的光芒,竟然将整个井底照亮。

                        这口井下本是个泉眼,只是村民为了方便取水,将上面搭盖起来,才成了口井。是以井口虽然小,但井底极大,栖鸾手托公主,脚尖在水面轻轻点了点,身子流水般滑开,立足在井底一块大石上。

                        从这里,已看不到井口的天,只能看到天光映在水面上,如一片轻轻晃动的月亮。

                        公主福至心灵,但不敢大声叫出来,轻声道:“你不是栖鸾!”

                        “栖鸾”淡淡一笑,并不作答。她的容光映在水面上,安静而祥和,公主恍惚之间看到的,似乎并不是戎装的小女厮,而是大安国寺中静立的水月观音。

                        一个柔美恬和的声音轻轻在水底袅开:“她自然不是栖鸾。”

                        公主一惊,只见水井的正中央,咕嘟咕嘟地冒起了一串巨大的泡沫,一团凌乱之极的水草自泡沫中升起,鲜艳青翠,显眼之极。那些水草随着水沫蠕蠕而动,竟似从井水中攫取了生命的力量,正不断滋长着。

                        那浓翠看上去无比恶心,永乐公主再也忍受不住,低头干呕。

                        猛地,两只头颅自水草中翻了出来,四只眼睛紧紧盯住公主。永乐公主忍不住一声惊呼!

                        那两只头颅似乎很是享受她如此的恐惧,在嘴角绽出了一丝笑容。那是两张幽艳之极的脸,精致,娇细,这两张脸,竟然生在同一个身体上。宛如最灵巧的手费尽一生的心血雕出的生命之花,却恰恰长在一株枯萎丑陋的藤曼上。先前的那些水草,就是这个双头怪人的头发。

                        怪人伸出一双干枯的手臂,紧紧握着一只漆黑的箭。

                        箭长不足三尺,但箭身上的黑色却仿佛为最沉的夜之黑暗所凝,令人只看一眼,就忍不住心生噩寒,似乎连灵魂都将被这只箭吞噬。

                        一条同样漆黑的蛇紧紧雕缠在箭身上,三角形的蛇头勾勒出箭头的样子,那火红的蛇信形成箭尖的一点。映着井中粼粼的波光,一缕光华沿着蛇身不住地窜动着,仿佛那蛇却是活的,随时都可能从箭身上腾起,吞噬所有的光明与生命。

                        箭依偎在怪人的胸口,微微幽光自蛇口消失,仿佛被箭吸收,然后转到怪人枯枝般的身上。那两张双生的脸呼吸悠长而艰难,似乎正依赖着这只箭的施舍,一旦移开,就再也无法继续她那脆弱的生命。


                      21楼2008-12-27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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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密如水草般的头发在头颅冒出的一瞬间,便缓缓生长,布散开,几乎将整个水面都占满。另一只头颅开口,却是嘶哑难听之极的声音:“因为她是华音阁的月主相思,自然不会是栖鸾了!”

                          公主一呆,她从未听说过华音阁、月主什么的,她只关心一件事:“栖鸾、栖鸾怎么了?”

                          相思淡淡一笑:“她仍然在斗姥宫中,做她的女仙,我只是向她借了几件东西而已。”她转向那怪物,面上显出一丝痛恨:“日曜!若非你藏身此处,我又怎会假扮栖鸾前来此地?我今日就要杀了你,为吉娜报仇!”

                          日曜右侧的头颅微微冷笑,声音却嘶哑无比:“报仇?若是卓王孙或是杨逸之前来,我或许会畏惧,至于你……”

                          左侧头颅的笑容却柔和许多,宛如一抹嫣红从桃花上散开:“可千万不要惊动了上面的蒙古人。我倒要看看,他们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够发现这份我早就给他们准备好的大礼。”

                          她轻轻笑着,四只眼睛和善无比地看着公主。但公主却从心底深处升起一阵噩寒——难道这一切,从一开始,就彻头彻尾地是一场阴谋么?

                          难道真正的祭品,竟是自己?

                          相思无言,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只小瓶。

                          那是一只青玉雕成的瓶子,玉极薄,隐约可见瓶中的汁液不住翻腾,映出点点天光。相思道:“你该知道,我既然来了,便一定会有准备。”

                          她摊开手掌,玉瓶躺在她的手中,就仿佛是消融的一片星光。

                          日曜的脸色骤然变了:“毒?”

                          相思轻轻点头:“不错。只要我一放手,这口井立即就会染上剧毒。日曜,你依水而生,就不知在毒水之中,还能存活么?”

                          日曜两张秀美的脸一齐微微变色,她将那只蛇箭握得更紧了,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笑声:“我倒是低估你了。不过,你算对了一件事,却恰恰算错了更重要的一件事。你也应该想到,我不顾一切地搜集四天令,是有用处的!”

                          相思一惊,日曜手中的那柄小箭忽然射出一道微弱的、扭动的光芒,这光芒竟然有些刺眼。

                          相思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恍惚间,她竟觉得这只箭有些熟悉。这感觉宛如一道眩目的光,穿透了不知多少年记忆的积淀,溅起一地尘埃。

                          日耀的笑声更加刺耳:“我搜集四天令的目的,就是为了铸造这只湿婆之箭!只有这只箭,才能够打开圣山上的乐圣伦宫,让伟大的神明重新在这个世界降临。”她转侧着头颅看着相思,轻轻笑道:“如今,我已不再需要你的血,岗仁波吉峰上,那蓝发的王者会助我打开神殿……”

                          圣山开启,神明降世?

                          相思摇了摇头,似乎要将杂乱的思绪清出脑海。

                          她知道,能让日曜如此执着的,必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阴谋。这天,也许就是江山社稷,这地,也许就是无辜的黎民百姓。万民之苦已经如此深重,有怎能让更多的苦难加于他们之身?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捏破了手中的玉瓶。

                          日曜淡淡道:“我已经不必依赖圣泉而存活,湿婆之箭便足滋养我的身躯。毒,天下有什么毒能杀得了我?倒是你……”

                          她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深沉的揶揄,这丝揶揄遮住了她的眼睛,四只美丽精致的眼睛都变得朦胧起来,仿佛能看到世人所不能看到的那微茫的一切:“你也是我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被作为铸箭的代价,换给了地心之城的主人……”

                          她还要再说话,话音却猝然顿住。她四只眸子一齐惊讶地睁开,望着那深沉的井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井水已变成了妖异的蓝色。

                          蓝如苍天。

                          日曜的面容立即变得凌厉起来,嘎声道:“你……你用的是什么毒?”

                          相思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天一真水。传说中无物可解之毒。普天之下,只有在太昊清无阵中才能采集。”

                          她的话语让日曜那枯枝般的身子一阵颤抖,四只美丽的眸子顿时充满了怨毒。咯咯咯咯,井底下响起了一阵奇异的声音,那是日曜在紧紧咬啮自己的牙齿。

                          她的手忽然动了动。

                          湿婆之箭上的蛇身忽然一阵妖异的扭动,整个古井都仿佛受到一股无形力量的震动,轰然声发中,一道蓝玉般的水龙自水中腾起,向相思怒溅而去!

                          那仿佛亘古而生的毒龙,挟有无上伟大的力量,转舞之间,便可将这个世界击成齑粉。相思一惊,她没有料到日曜竟能控制如此大的力量!

                          白影一闪,相思疾退!

                          她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在这恶灵之力下惊惶无措的公主。

                          瞬息之间,她止住身形,拉住了公主的衣袖,齐退。

                          但就是这一瞬,那蓝色毒龙轰然击到了面前,相思身子如断弦之箭,被击得飞了出去,怒撞在厚厚的石壁上。

                          她的脸色立转苍白,这一击的力量竟然大到超乎她的想象,她全身的真气都已滞住,无法运转!

                          她匆忙伸手,就见手臂上丝丝点点,尽是蓝色的光点。

                          日曜这一击,勾动天一真水的毒性,灌入了相思的体内。

                          此后三月之内,她无法再动丝毫真气。

                          但日曜显然也绝不好受。

                          巨大的泡沫冲天而起,翻卷着没入了井水中。等泡沫消失之后,已不见了日曜的踪影。这个奇特的妖物,仿佛已借着水脉地流,顷刻之间远遁千里。

                          天一真水的无上毒性,似乎在这顷刻之间,已重创了这个神秘莫测的妖怪,让她不得不逃走。


                        22楼2008-12-27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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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面色苍白,满面惊惶地看着井水那妖异的蓝色,不敢踏上半步。

                            相思缓缓呼吸两度,果然周身真气尽被锁住,已跟寻常人无异。她不愿让公主担心,仍强笑道:“不需害怕,这天一真水本就是从水而炼,入水便亦是水,只需过一刻之后,便会与水相融,不再是天下惧怕的剧毒了。”

                            虽在重伤之下,她的笑容依旧温和而宁静,让公主不由得放下心来,幽幽叹息道:“你若真是栖鸾该多好!”

                            相思淡淡一笑,不再回答。公主一时也找不到话说。两人静静听着上面金戈铁马之声。猛地,就听大明将士一阵喊:“誓死保卫元君!”话音未落,却已被一阵骨肉的碎响淹没。

                            跟着又是一阵杀伐之声,却又渐渐静了下来。跟着骏马驰骤之声大起,显然那些蒙古兵已冲进了天授村,正在四处狂搜。只听有人操着蹩脚的汉话大声道:“汉人的公主必定没有跑远,我们若搜不出,就将这村子里的人全都杀光了!”

                            相思面色猛地一变,轻呼道:“不好!”

                            一阵妇孺啼哭之声传来,显然那些蒙古人搜不到公主,便凌辱村民出气。每一声哭喊传来,相思便是一颤,她明显已失去了方才的沉静,突然跺了跺脚,道:“不行,他们寻的是你,我们必须出去!”

                            公主大吃一惊,道:“为什么?我们呆在这下面不是很安全么?他们找不到的!”

                            相思心绪紊乱,道:“但那些村民必定遭池鱼之殃,会被他们杀光的!我们出去,我护送你逃走。”

                            公主哪敢犯如此之险?拼命摇着头,瑟缩着身子缩在水井角落里,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出去。

                            相思望着她,井上的哭声阵阵传来,让相思的心如刀割一般。她忽然一咬牙,道:“你脱下盔甲来。”

                            公主不明何意,一件件将铠甲取下。相思脱下身下的银甲,跟公主换装。公主一瞬间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一把拉住她,指节都因用力而苍白:“你……你会死的!”

                            相思淡淡一笑,将她的轻轻拂开:“你若是能脱险,日后多想想黎民百姓。”

                            她扣下那面黄金面具,娇柔的面容已隐在冰冷的盔甲之后。

                            她不能让别人看到她的脸。

                            从这一刻起,她将代替永乐公主,承受一切可能来临的苦难。

                            公主的身子仍在颤抖,她仍然拼命将自己缩在最深的角落里,好让自己在这个无情的世界上能掠夺一丝温暖与慰藉。但看着相思那逐渐变小、投入光明的身影,不知如何,她的心中悲苦无比,竟无法止息眼中的泪水。

                            第一次,她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助。

                            相思攀出井口,浓雾已完全散去,上午的阳光将整片桃林照得透亮。

                            然而,桃花簇拥的天授村中已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蒙古骑兵。以及,明朝将士的尸体。

                            鲜血染红了土地,却让桃花更加娇艳。

                            村民全都被赶了出来,他们的房子燃烧着烈火,他们的身体上布满鞭痕,遭受着无尽的折磨。这个隐没在群山之中的世外桃源,就要在此刻,化为人间炼狱!

                            相思紧咬着牙关,猛然清喝道:“永乐公主在此!”

                            众蒙古兵齐齐回头,见到相思头顶的描金玄光头盔,齐齐大喜,狂吼一声,舍了天授村的居民,四面八方猛扑了过来。

                            相思真气尽都被封锁,但轻功尚在,身子斜引,已窜到了一匹马前,正要上马,几十柄雪亮的马刀已然劈到了身前。

                            若在平时,她尚可趁乱逃走,但此时为天一真水所伤,真气已失,暗器便无法出手。

                            面对千万骁骑,却又该如何自保?

                            唰的一声轻响,她的战甲已被马刀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更多的兵刃潮水一般涌来,在阳光下卷起一道雪浪,瞬间晃花了她的眼睛!


                          23楼2008-12-27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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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空林独与白云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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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一条白影自满天飞花中掠过,光华纷错,龙吟不绝,乱刀如蒙电击,纷纷震落。

                              众人大愕,却见一人长身立于漫天血污中。

                              他的一袭白衣早就被鲜血染得斑驳不堪,束发散乱,眉头紧锁。他眼中透出深深的疲倦与伤痛,但却依旧如此骄傲地伫立在这被鲜血染乱的桃林,宛如一株对抗苍穹的玉树,在万丈红尘中,遗世而生。

                              微微光芒在他指尖缓缓闪动着,一次次聚起却又一次次破碎在空中,无法成型。

                              杨逸之轻轻叹息一声,一手压在胸前,似乎要强行压下体内血气的涌动,但终究没能忍住,低头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拭去血痕,缓缓抬头,目光落在相思身上,落在那身玄光金甲上,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而决断。

                              在他目光的笼罩下,相思忽然觉得心下一阵平静,仿佛在这人的身边,便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安全与温暖。

                              一如当年他在洞庭之上,独战遮罗耶那,拯救整个中原武林命脉之时。

                              他白衣如雪,一叶扁舟行于波涛之上。每个人都因他的一顾而忘记了身上的伤,身边的血。他们仿佛看到了久久企盼的光芒。

                              或许,他就是因庇护而生,生生世世,都会尽了生命来护佑身边的每个人。

                              喊杀声四起,蒙古兵刀光闪动,再度冲了过来。

                              血衣飞舞,光华错乱,相思就觉自己的身子腾空而起,落在了一匹马背上。接着,杨逸之也在她身后落下,一手紧紧拽住她战甲上的绶带,猛然纵鞭。

                              骏马飞嘶,狂奔而出。

                              这下骤出不意,蒙古兵都措手不及。但他们亦是百战精兵,应变之力极快,纷纷呼哨,打马狂追。

                              一时黄尘蔽天,只见无数铁骑横过天际,紧紧咬着前方一匹几乎发狂飞奔的战马。

                              杨逸之受吴越王一击,内伤极为沉重,几乎生机断绝,昏倒在花树下。蒙古兵攻入村中,人声嘈杂激烈,亦未将他惊醒。

                              惊醒他的,是相思那声轻喝:“永乐公主在此!”

                              他心感公主赦免杨继盛的大恩,不忍见她遭擒,于是奋起最后一丝残余的力气,将她救出。

                              只是,这样一来,他所受的伤更是沉重,鲜血不断上涌,眼前一阵恍惚,随时都可能再度昏迷。

                              他紧咬住牙关,强行维持住自己最后一点神志。

                              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

                              公主尚未安全,他岂能倒下?

                              背后蒙古兵纷纷喝骂叫嚷,越追越近。这些蒙古兵自小就在马背上长大,骑术精熟无比,这匹马又驮了两个人,如何能跑得过?

                              杨逸之忍痛辨识了一下方向,纵马向正北方驰去。

                              正北便是蒙古领地,那些蒙古兵大喜,追赶得更紧。

                              马匹如疾风般卷过,道路越来越崎岖,杨逸之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相思能够感受到,这个在她身后,奋力护住她的男子,气息正渐渐散乱。只不过每当气息微弱到无法维系时,他便会低头一阵猛烈咳嗽。大团鲜血和撕心裂肺的疼痛似乎给了他暂时的清醒,于是,他再度抬起头,控御着这匹嘶鸣疲劳的战马继续飞驰。

                              他几乎是在以自己的生命,坚持这份希望渺茫的守护。

                              相思的面前忽然现出了一片广阔青色,那不是草原,却是云的颜色。

                              云因山而青,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巨大的悬崖,悬崖之下,尽是苍苍的云雾,看不到边际,也看不到底。

                              杨逸之用力打马,骏马凄然一声嘶叫,腾空而起,相思能够感受到,那沾满鲜血的衣袖,突然将她紧紧包裹住。

                              太阳忽然变得好近、好近,近到有些眩目……

                              相思还未来得及思考,两人一马便腾空而起,飞奔崖底。

                              相思惊惶地转回头,从面具的缝隙中,去见那紧拥她的男子。

                              杨逸之的脸苍白到了极点,但对着相思的目光,那苍白缓缓化开,展成一个清明如月的笑容。

                              相思的心弦震了震,她从这苍白中看到了死亡,但又从这笑容中看到了安宁。

                              眼前的这个人,竟是在用生命佑护着她。

                              于是她不必再恐惧。


                            24楼2008-12-27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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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飞陨而下,杨逸之忽然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似是在浩叹生命的脆弱。

                                光芒忽然升起,那轮太阳仿佛再度在两人面前绽放。杨逸之凌空踏出一步,骏马一声哀鸣,轰然撞在了地上,两人却借力凭空跃起,四周青色突然旋转,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于这一瞬凝结在了这漫天雾霭中。

                                跟着,两人如两朵飞花,缓缓飘落。

                                相思虽仍身在半空,却不禁长吁了一口气,这悬崖极高,蒙古兵很难再寻来。她忽然想起杨逸之的伤势,急忙转身,却见他也在看着她,眼中缓缓散开一个欣慰的笑容。而后,大团鲜血自他苍白的唇间溢出,他的身体宛如一片秋天的叶,再也不能支撑一点重量,向下坠去。

                                相思一把将他扶住,眼中却忍不住有了泪光。

                                夺马,奔徙,坠崖,逃生,这一连串变故,已榨净了他体内最后一丝潜力。

                                他的头无力地垂在相思的肩上,鲜血仍在流淌,染红了她的战甲。

                                纵然隔着重重甲衣,相思仍能感受到,那鲜血是如此的温暖。

                                忧伤的深谷中,两人慢慢飘落。

                                下坠的疯狂之势被杨逸之借马而消解去,此时离地只不过三四丈,便没有什么大碍。何况地下层层都是碧绿的树枝,也能消去一些力道,不过是小伤而已。

                                但就在他们刚要触到那些树枝之时,深谷中忽然响起了一阵锐利的哨音。

                                那哨音竟似是一声极为悠长的叹息,瞬间,划破了谷底那粘稠的寂静。

                                他们身下的树木,猛地挪移了开来!

                                碧绿的光芒倏然大盛,烛天而起,将整个崖壁照得一片通亮。相思一惊,猝然低头下看,就见那些碧光,竟然是从四团蓬勃的火堆中发出的。

                                那是四只巨大的青铜鼎,鼎身铸着狞厉的怪兽,每只鼎上有三只怪兽,各伸出一足,支撑起沉重坚大的鼎身。怪兽阔嘴朝天张开,汇聚成铜鼎那巨大的口。鼎中不知燃着什么,火苗冲天而起,几有一丈多高,发出碧森森的火焰,将周围的一切照得妖异无比。

                                鼎分四面而立,中间是一座广大的祭坛,上面也雕满了各式各样的怪兽。那些怪兽形态各异,有立有卧,窜动的碧光映在它们身上,就仿佛是活的一般,纷纷随着碧光扭动着或大或小的身子。

                                它们只有一个相同之处:所有的怪兽,包括鼎上与祭坛中的,都没有瞳孔。它们空洞的眼眶都仰天而望,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祭坛外面,森森跪着几百名白袍之人,巨大的面具遮蔽在他们脸上,上面雕着狞厉凶恶的怪兽之状,看上去诡异之极。只是这些面具上的怪兽,也一样没有眼眸,空洞的眼眶也仰视着苍天。

                                在鼎中碧火的围绕下,所有怪兽都化成了碧色,只是它们的眼眶却是漆黑的,透出无法照耀的阴霾。

                                而相思与杨逸之缓缓落下的方向,正是祭坛的最中央。

                                整座祭坛,广大而深邃,上面空空落落,没有一丝东西,除了那些翘首仰望的怪兽们。

                                而两人所落处,却正是此处。

                                相思一惊,看这祭坛与这些人如此怪异,只怕正在举行什么祭奠。

                                江湖广大,往往在人烟稀少之处,存在着许多上古的宗教,用神秘的仪式来传承他们的教义。这些宗教大都讳莫如深,最忌讳举行仪式之时,遭人偷窥。若是两人闯入的正是这种地方,只怕会有莫大的麻烦!

                                相思有心避开,但周身真气涣散,有心无力。正忧急之间,两人已重重摔落在了祭坛上!

                                地上跪拜之人忽然一齐抬头,他们面具上的眼眶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化,变成平视,数百双深陷漆黑的眼眶全都凝视着相思二人,合着面具那毫无表情的阴沉沉的脸,显得极为阴森可怖。

                                嘭的一声响,四只鼎中的火堆一齐炸开,满空都是飞舞的巨大碧色火团,飘飘摇摇地悬浮在空中。

                                那祭坛上雕刻的怪兽之像,也都已经改变了形象,无数点被火团映耀成碧色的漆黑虚无之眸,竟全都垂了下来,四面八方凝视着悄然站在祭坛最中央的两位不速之客。

                                深谷中寂静无声,只有这无数双空眸,在森森凝视。
                              


                              25楼2008-12-27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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