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考古跨越数千年历史,有些文字记录甚至是上万年“史前时期”口传言教的反映,时过境迁,沧海桑田,越是常见之物,越应小心谨慎,当以更慎重态度考察。对“朏朏”的考证,便因“其状如狸”而从狸字一路探寻下去,终于探得狸、豸(mái)原义。然而,收获虽丰,却不是我们最初想一窥真身的神秘异兽“朏朏”。
《山海经·中山经》:又北四十里,曰霍山,其木多谷。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朏朏,养之可以已忧。
在《山海经》描写的诸多动物中,朏朏的描写无疑是详细而且可信的: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liè],并非超出常识和自然规律的多或少什么身体部位。因此,从外形特征的描写入手考察真身,才是最具可行性的方案。然而遗憾的是,不管斑猫还是豹猫,并没有哪种猫类动物符合朏朏的特征。事实上,野生猫类动物的尾巴几乎都是有黑白环或者斑点的,除了狮子,一眼看去也极少有醒目的长髦(鬣),而狮子显然不是白色尾巴,更显然不适合“已忧”。而且古人造字细分,鬣为颈背粗毛,狮子鬃毛古代并不称鬣毛,而是耏[ér]。《太平御览》记“狮子形似虎,正黄,有须耏,尾端茸毛大如斗”,耏即髵,音而,指颊旁毛,东北虎、猞猁等的头侧长毛便是髵而非鬣。
这正是《山海经》奇怪的地方:天下的猫科动物那么多,长相各异,偏偏它写的两个特征在现实中难以对应。《山海经》被认为是荒诞奇幻之书,倒也适得其所。
但在我看来,这看似不合理的描写,不但不是《山海经》荒诞的证据,恰恰是它真实可信的反映——试想,如果很多动物都能符合描写,又怎么能借此区分它们呢?须知古人文字有限,所写载体有限,对一种动物的描写往往不过十数字,要以此区别于万千生物,非得极其精练不可。
当然,如果这些特征完全没有生物对应,也不能说它真实。但问题是我们今天认为没有生物对应,除了传抄之误和理解错了文字意思之外,更多的是因为我们对动物了解不深,而非真的没有那种特征的动物。这并不奇怪,即便我们今天有了各种文字和音视频传播方式,但这些“科普”作品往往求奇而不求知,求趣而不求用,重点而不重面,重博而不重专,甚至目的就是传道而非解惑——即传播保护自然的意识,而不是真的让你了解自然。朏朏正是这样“了而不解”的典型代表。
如猫、有鬣、白尾的朏朏其实是一种妇孺皆知的动物,但除了少数专业人士之外,却极少有人知道这些特征。但这些特征又是如此独特,以至于在今天它仍以此为名。
它就是猎豹。
猎豹像猫自不必说,即便在猫科动物中,猎豹也是最像猫的动物——和豹、虎、狮、美洲豹等属于豹亚科不同,猎豹虽是大猫,却属于猫亚科,不会撕吼,只会像猫类那样喵喵叫。而且也只有猎豹的斑点和猫接近,为黑色实心圆斑,相比而言,花豹的斑点是花朵状的空心圆(所以中国古人形象地比喻为金钱),雪豹也多是空心花瓣,美洲豹则是空心花瓣内有个小圆点,在自然界中都没有这样的小猫。猞猁虽然也是实心斑点,外形却与猫差距较大。正因如此,主要欧洲语言中的猎豹一词,如法语的guépard、意大利语的ghepardo、西班牙语的guepardo、德语的Gepard等,都源自拉丁语gattuspardus,意思正是“像猫的豹”,和《山海经》里的“如狸”异曲同工。而猎豹如狸,也反过来证明狸特指豹猫是可信的。
但所有的豹都捕猎,何以独独猎豹以猎为名?
其实,猎豹中的“猎”字是个错别字,和鬣狗一样,它的正确写法应该是鬣豹。除了中文名与鬣有关,拉丁名同样如此。猎豹拉丁学名为Acinonyx jubatus,其中jubatus正衍生自拉丁语iuba(鬃毛、鬣毛)。
从没发现猎豹背上有长毛?那是因为很少有人关注小猎豹的照片。猎豹出生数周后,会沿着背脊长出白色鬣毛,随着小猎豹逐渐长大,这些鬣毛会逐渐消退,但消退时间持续很长,有些猎豹在两岁后仍保留着长长的鬣毛。猫科动物中这个特点只有猎豹才有。
猎豹的这个特点与它的脆弱有直接关系。幼豹出生后完全无助,尤其是出生后的前六周,幼豹无法跟随母豹接受保护,只能藏在巢中。在母豹离开幼豹猎食时,幼豹将完全暴露于各种天敌的威胁之下。虽然母豹每隔几天就会带着幼豹更换藏身地点,但这期间遭袭击而夭折的比例甚至高达90%。事实上,即便母豹不离开幼豹,它们也难以保护幼豹。对人类来说,虎豹豺狼都是害人的猛兽,猎豹以豹为名,自然凶残恐怖,加之“世界上跑得最快的动物”的美誉广为传播,很多人都以为猎豹很可怕。但换个角度看,“跑得最快”其实反映出猎豹并不擅长打斗。事实上,猎豹虽然属于大猫,但头部较小,牙齿也短,厮杀力本来就弱,更多是以扼杀的方式杀死猎物;而且为了高速奔跑,猎豹几乎没有脂肪储备,这也是它体形较其他猫类纤瘦的原因,而高速追猎又需要高能量损耗,这就导致猎豹连续追猎五次不成功或猎物被抢走,就可能因为无力继续捕猎而活活饿死。因此,对猎豹来说缠斗纯属浪费体力,它们既不敢把能量浪费在争斗上,也没有能力去争斗,侵略性和攻击性都不强。在非洲的一些野生动物园游览时,参观其他猛兽都需要坐在车里以保障安全,唯独可以步行到猎豹十几米的地方近距离观察,这正与它的这个特性有关。
此外,猎豹还是猫科动物中唯一无法伸缩爪子的物种,学名中的属名Acinonyx即源自希腊语,指“不能动的爪”。短钝且不能收缩的爪子仿佛钉鞋,可以帮助猎豹在奔跑时抓住地面,但也让它们丧失了绝大部分猫科动物都会的技能——爬树。既不能爬树避险又没有巢穴可藏,连母豹也无法提供足够保护,似乎幼豹只能听天由命、坐以待毙。幸而大自然是搞平衡术的高手,赋予了小猎豹猫类动物中独一无二的鬣毛,当它们躲在隐秘多草的矮树下或岩石堆时,这层浅色鬣毛能让它们看来像是干枯的野草,从而骗过天敌冷酷的目光。
除了这种起保护作用的鬃毛,还有一些猎豹背上长着更加明显的深色鬣毛,身上的斑点也比较大,连成一片如不规则的短条纹,这种猎豹被称为王猎豹。王猎豹曾一度被认为是猎豹亚种,但后来的研究发现,这种独特的美丽花纹只是基因突变的产物。
猎豹的鬣毛如此独特,以至曾经被认为是狮子(有鬃毛)和豹子(有斑点)杂交的后代。英语中的leopard就是拉丁语狮子leo和豹子pard的结合,但除了人类生于荒野长于荒野的远古时代和信息传播高度发达的今天,历史上其实很少有人能真正分清两者的区别,因此今天的leopard已经成了花豹的专称,而猎豹另从印地语中衍生出cheetah表示。但在还保留着原义的中世纪作品中,leopard通常指的仍是猎豹。
猎豹并非只存在于非洲,而是曾经遍布非洲、亚洲、欧洲和北美洲,最古老的猎豹化石就发现在美国中西部地区。但今天猎豹只有非洲亚种和少量濒临灭绝的亚洲亚种。亚洲猎豹又称伊朗猎豹、印度猎豹,是最小的猎豹亚种,体型也比非洲猎豹更加纤细。亚洲猎豹现在仅发现于伊朗,是亚洲唯一幸存的猎豹。一个有趣的事实是:相对于非洲猎豹,亚洲猎豹颈和背上的鬣毛更多更明显,尤其亚洲猎豹还是唯一有冬毛的猎豹,而这时的鬣毛也尤为突出。这正是《山海经》中将鬣毛作为猎豹最重要特征的原因之一。
但不管是普通猎豹还是王猎豹,不管是非洲猎豹还是亚洲猎豹,尾巴都是有斑点和圆环的,与《山海经》朏朏的“白尾”根本不合,这又是什么原因呢?是记录有误还是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动物?说猎豹只是牵强附会?
其实,白尾的记录恰恰证明了中国古人观察的仔细和准确,也证明了《山海经》记录的可信。
对于一种动物的类别确认,除了一些大的明显特征之外,更多时候是一些细微的差别,有时即使同一个部位都有斑点,也会因为斑点的大小、形状不同而划分为不同的种类。特征之所以叫特征,便是因为足够独特,而不是以大小计。猎豹的尾巴虽然和大部分猫科动物一样,都有斑点或者圆环,但其他猫科动物——包括狮子在内——尾端都是黑色的,只有猎豹的尾巴末端为全白色!作为常识,野外捕捉宠物时自然选择幼兽,看尾尖和鬣毛就能确定是不是可以“已忧”的朏朏,这还不足以作为特征记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