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尤袤的《全唐诗话》评论此诗:“一日之间,花即看尽,何其遽也。”元人辛文房的《唐才子传》据此而议,更进一层:“识者亦证其气度窘促。卒漂沦薄宦,诗谶信有之矣!”莫非真的是“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居然连长安城的鲜花也不可一日看尽。李白朗吟“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同样晚运不佳,这似乎又额外添出了一个强有力的佐证。
一生中,孟郊难得有如此极情尽兴的日子,夙愿已酬,悬而未决的功名终于到手,真是莫大的慰藉,在老母亲裴氏眼里,这不仅胜过人间的锦衣玉食,而且胜过仙界的灵丹妙药。
四年后,孟郊出任溧阳尉。城东,古木蓊郁,孟郊常去林中,栖息在积水旁,饮酒弹琴,徘徊赋诗,终日不倦。他厌烦曹务和案牍,请人代理,将自己那份微薄的薪水分给对方一半,终于穷到辞职。此后,由韩愈举荐,孟郊追随尚书留守郑余庆,辗转数地,依旧沉沦下僚,毫无起色。正如韩愈所言,“物不得其平则鸣”,孟郊历尽坎壈之后,昔日的乐观悉数归零。“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男儿久失意,宝剑亦生尘!”他怨恨命运,怅触西风,终极的解决之道,唯有幡然觉醒。
“愿存坚贞节,勿为霜雪欺!”从迷失的地方回到原点,孟郊依旧贫寒,依旧孤苦,但他参透了生之荣枯,心境遂如一泓秋水,波澜不兴。昔年,孟郊愤然绝叫过“我欲横天无羽翰”,现在想来,皆因心中迷障太多。天穹犹如一张大幕,受苦的灵魂匍匐在苍茫的原野上,吮吸清露,践履严霜,就算所有的梦想凋落于眼底,只要能找到内心的宁静,即可瞬间脱困。既然孟郊以凤鸟自居,以俗世的功利为罗网,他久在罗网中苦苦挣扎,又岂能自由翱翔?
所有滴落的同情之泪都无法逆流到唐朝去,否则,它们将汇成大河,载起一叶又一叶搁浅之舟。孟郊病逝于元和九年(814),韩愈召诗人张籍会哭,出葬前,张籍说:“先生揭德振华,于古有光。贤者故事有易名,况士哉!如曰贞曜先生,则姓名字行有载,不待讲说而明。”众人无异词,于是朋友们私谥孟郊为“贞曜先生”。孟郊的忘年诗友贾岛赋诗《哭孟郊》,颇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意思,其中那句“故人相吊后,斜日下寒天”,读者品咂再四,苦涩无比。
苏东坡能够在豪放派与婉约派之间从容来去,衣不沾尘,鞋不沾土,这门绝技罕有传人。他瞧得起隐逸派,迷恋陶渊明的诗歌,无以复加,但他不喜欢苦吟派,对于孟郊的诗歌不无微词,“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如食蟚蟹,竟日嚼空螯”。诚然,依照美食家的标准来欣赏孟郊的诗歌,不免大失所望,他的诗歌太苦涩,太生冷,能供人大快朵颐的“鱼肉”、“蟹肉”少得可怜。孟郊的诗歌更像是毫不起眼的芥末,待它把你辣得倒吸一口凉气,泪水夺眶而出,顿时忘记了盘中的鱼和蟹,才会觉得它真强,认为它极好,微量品尝才是王道。
金朝诗人元好问作《论诗绝句》三十首,其中一首针对孟郊:“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卧元龙百尺楼。”有人说,这是对孟郊的贬低。也有人说,孟郊就是诗囚,评价恰如其分。其实,做诗圣、诗仙、诗魔也好,做诗囚、诗丐、诗癫也罢,匆匆都是一生。千古愁也得放下,万古悲也得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