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已经是连续第五天没有放晴。
他路过了一排杂货铺，在一家挂风铃的店前面驻足。棚子十分简易，空间狭小，却很干净，放置着装饰品、供奉的神像、笔墨文具和样式别致的瓷器。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妪在打理着铺面。店铺的外侧是日式二手书摊，摊子上是从各家回收过来的旧书，用花式纹样的包书纸精心包好，按照大小和厚度的顺序，妥贴存放。
沈星移将面容藏于披风之下，继续前行。十秒钟之后，他返回到书摊前，用日语问老妪其中的一本书要多少钱。
走出来时，全身上下所有钱都消耗殆尽，身上多了一本叫做《明治机械概要》的图文画册，贴身放在胸口前的布袋子里。
天刚暗的时候，他回到屋子，用干枯的稻草来掩盖墙上的青苔，多少遮挡了一点潮湿。
靠墙而坐，借着烛火，将画册上的各种图片小心翼翼剪下，按顺序贴到另一本手账本上，并用蘸墨的水笔佐以文字。
烛火摇摇曳曳，窗外淅淅沥沥。
沈星移耐心将墨水吹干。
一到阴雨天，他的左肩就会开始隐隐作痛。那种痛楚是从骨骼深处传达出来的，牵扯着皮肉，还牵扯着那些隐秘的旧事。那次事件之后，全身上下一共四处刀伤，全部留疤。疤痕总是藏于衣服之下，从不见人。平时若不是在这种情况下，沈星移几乎不会注意和记起它们，更遑论像现在这样，被疼痛牵动着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后放下书本，用右手捂在左肩上，紧闭双眼。
这是他最常用的止疼方法——分散所有的精力，想起某个人。

　　2、
每到月底，沈星移都要撑过一段资金匮乏的日子。
刚来日本的时候，身上还是有一定的盘缠的。后来在一次当地的大地震中，他将自己本就不多的钱悉数捐出。自此之后，身上的存银便濒临负数。
虽然两月一次与家中通信，但是无论生活如何艰辛困苦，沈星移从不曾在信中提及，也从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
由此而来的问题是，随着经济困难，他再也没有能力支付房租。
隔壁有位姓桥本的老妇人很照顾他，沈星移临走前，专门最后一次去拜访这位老人。老妇人曾有一个儿子，在倒幕运动中去世了，死的时候与他差不多大。
“人死后，就会到另一个世界。”
老妇人把儿子遗留下来的东西给沈星移看，眼神中没有过多的悲伤。她常去神社，深信转世因果轮回，沈星移觉得她那份淡然是从内心里发出来的。
沈星移没告诉她，自己其实也是“死”过一次的人。
“只要有思念，就会相聚。无论是现世也好，来世也罢，思念未断，就一定会再次相见。”老妇人似笑未笑地看向沈星移，“孩子，你的路还很长。”
沈星移似懂非懂。
走到门外，沈星移转过身，用日语说：“从明天起我就要搬走了，这段时间承蒙您的照顾。”
临走时，他将仅剩的钱的一半交给老妇人。
“真是十分不好意思。”老妇人鞠躬，“我不能收。”

　　3、
一路辗转往东，等到三月份的时候，沈星移到达横滨。关东沿海地区逐渐温暖的气候，催开了大街小巷的樱花，到达的时候正好是一片粉白。即便是在晴空万里的日子里，花瓣也依然如雪纷纷。
所以他当即决定停留在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这次他在义塾找到一份教书的差事。主要教格致与算术，偶尔也因为自己的身份，被人请去教授中文。
他的身份和衣着给他惹了不少麻烦。
最倒霉的一次，他因为穿着怪异而被警署“请”去细细盘问。他们怀疑这段时间，附近发生的某些事件与他有关。沈星移不是本地人，重点是没有本国国籍，申辩起来着实麻烦。后来他借了一些道具，用还不是很精通的语言，尽量解释清楚了自己的来历，并且试图力证自己拥有正当职业。十五个小时之后，他被允许离开警署。
从抓他进去，到放他出来，警察的阵仗看似吓人，不过从头到尾都没有动粗，这让沈星移不禁感到惊讶。
自此之后，他更加坚定了自己来时的目的。除了苟活，他更要知道一切他想知道的事情，看到自己前二十几年所不曾看到的世界。他有义务和责任，了解他的国家究竟病入膏肓到了什么程度，了解他究竟应该如何，才能做出哪怕一点点改变。
这时，日本的高等学府正值兴盛阶段，社会人士尽可以随班听课。于是当校门敞开时，那些人中时常会出现一个穿长褂、留辫子的身影，在教室的前排旁听。
同班的日本同学都记得，有一个叫沈的外国年轻人，学习认真，有着很高的智商，就是行为有些古怪。对异族人的提防阻碍了他们进一步了解他的欲望，因此没有人真正意义上与他做朋友。好在他们从不干涉别人的闲事，依旧以礼相待。
闲来无事，沈星移就试着用日文翻译康有为等人的论著。这么不知不觉翻着，日文水平竟然大有精进。
后来他去翻阅一些明知维新期间的资料，这些文字中的理论比起他之前读的康梁之学，则又更进一阶。
再加以各种分门别类的现代知识，沈星移如获至宝，犹如能在海底的至深处观鱼，又像能在山峰的高处看云，只差看遍整个大千世界。
沈星移又想给一个人写信了。不过他知道这无济于事，于是他将那张只写了两行字的信纸来来回回端详了几遍，就像之前无数次一样付诸火焰。
他很想念周莹，同时也希望她永远不要知道这件事情。
　　========
下一节该写周莹咯。

　　4、
他们互相拥抱。
她能感受到这个男人的体温，从他宽阔的胸膛传来，还能触碰到他衣物上的纹理。她清楚地记得这是有史以来，他们的心离得最近的姿势。
有强大的力量在迫使他们分离，她拼命握住对面男人的手。
可是无济于事，他们之间的距离渐渐增大，已是无法承担。
她大喊大叫着，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有冰冷的剑刃从四面八方而来刺穿他的身体，鲜红的血晕染了他全身的每个角落。
“星移！”
白光陡然增强，忽然银瓶乍破水浆迸，眼前的景象也变成了床帐顶部的颜色。周莹坐起来，却发现万物安然，只有自己的一颗心在狂跳个不停。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
周莹将膝盖埋在脖颈和胳膊下，深深蜷成一团，一动不动坐了有十分钟之久。
然后她落地起身，拿起椅背上挂着的衣服向外走去。
春杏的房间已经熄灯。
她本来昨晚连账目都没看，很早休息，只为了能睡个安稳觉，谁知道又做了一模一样的噩梦。
出了房门，才知道夜里降温。毕竟天冷起风，树木的叶子又在簌簌作响。
她从廊庑走过，看了一眼别院的某个角落，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起许多念头。比如她后悔没来得及摸摸他的脸。她想，下一次要是我再与他“相见”，无论梦里是什么时机，都绝对要亲口对他说出那些话。绝对。
里侧的房间是微亮的，是因为怀先夜里不喜欢黑。周莹小心地推门进去，看到了掉在地上的像几张画一样的纸。
怀先睡得倒是很香，就是睡相实在有点东倒西斜，整个人从床头滚到了床沿，小辫子也几乎垂到地面上。而且他好像很喜欢张着一张嘴睡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总能在梦里吃上一顿。
小孩子没心事啊。
周莹又是感叹又是羡慕，紧绷的心总算稍宽，这些天难得有了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意。
为孩子重新盖好被子后，她捡起那些画得曲曲歪歪的笔墨，其中有一张竟然是她蹲坐在树下的样子。
“周莹！”
她浑身一颤，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幻听了。
低头一看手里的画，早已经变了样子，那画上的人是她拿着鞭子站在树下，飞花在她身后如雪状飘散。她费力地呼吸着，泪水从眼底涌出，听到熟悉的声音却还在继续。
“你还是不肯放过我。”
“我绝不。”
她看见沈星移的手递过来那张画，还有他眉眼中透露出的坚毅与柔情。
“那我现在就发誓。”
“我沈星移这辈子，一定要娶到你周莹为妻。”
“周莹，你发的誓是誓，我发的誓也是誓。”
数不清的回忆袭来，周莹痛苦万分，盼望能靠捂上耳朵来抵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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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发的那段比较condense，是因为想进展快一点，结果就成了那种文风。想想还是叙述性语言为主吧。
时刻提醒自己是来写感情戏的
晚上应该还有一更……吧？

　　5、
周莹从赵白石口中得知，吴漪怀孕了。
对于这对夫妻来说，本来是天大的喜事，但吴漪之前在雪地里长跪晕倒，至于体寒，身子伤了气血。如今怀孕，必须精心养着。
她刚进东院时，吴漪还是个小女孩，现在竟然也已经是要当娘的人了，周莹在心里感慨时间流逝之快。
临走时，两人在门口道别。
“今天竟然误解你，真是对不住。”
赵白石摇头：“我归附王爷，也不完全为了你。总之你要记住，这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
他的眼神柔和几分。“至于刚才你那样骂我，我很欣慰。我还以为那个横冲直撞愣头愣脑的周莹，再也不会回来了。自从……”他突然噤声，没有再说下去。
他如今还清楚地记得周莹在牢里说出的“若有来生，与君欢好，至死方休”，以及她说出这十二个字时候的语气。与其说是变相伤了他的心，不如说是使他深受震撼。
从那一刻起，他已决定退出这场永无胜算的竞争，把以前那些微不足道的感情永远埋藏心底。
“以前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想走下去了。”周莹坦言。“但现在有了怀先，我就得鼓起劲来，带着他往下走。”
长话短语尽毕，他们一起往门外去。赵白石没有察觉到周莹突然停留在了原地。
“大哥。”
赵白石跨出门槛的脚步一顿，回身问，什么事？
周莹沉默了片刻，抬头说，你能否帮我做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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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原本想写的删了。。懒癌发作

　　6、
只一盏茶的功夫，那两个长褂结辫的人就又消失在街角。
沈星移从学府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两个人，此时他跟踪他们到茶馆，又穿过红灯区，最后到了一处荒无人烟的所在。
正四处不见人，然后只记得一声闷响，便意识全无。
通过这一击，他得到了深沉的睡眠。无边的漆黑包裹着他。
他们互相拥抱。
遍历千山万水，他终于能将心爱的女人揽入怀中。即便是在这样的境地下，心中也满是欢喜。他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她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凌乱的秀发贴在他脸颊边。他清楚地记得这是有史以来，他们的心离得最近的姿势。
沈星移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感觉自己口舌干燥，昏沉无力，似乎正在发热。
眼睛微微睁闭，以方便在昏暗的环境下快速适应。
他正在猜测这地方究竟是地牢还是仓库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身形中等的男人，他很快认出是昨天二人的其中一个。
你必然是清廷的走狗。我看到你在跟踪我们，是谁派你来的。
沈星移笑了一下，说我如果是朝廷的人，那他们的爪子未免也伸得太长了。
这人踱步到旁边，从地上拿来半根废弃的铁料。
“你怎么证明你的身份?”
沈星移沉默了一会。“你可从我的身上搜出什么东西？如果不信我，一搜便知。”
他嗓子很哑，因此语速也较为缓慢。然后他又说：
“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事情。放心，那些主子和奴才正忙着结党营私，自己内斗都来不及，怎么有暇顾及你们。”
那男人蹲下来瞧着他，问道，你叫什么。
沈星移撇了他一眼，说我姓康，卓越的卓，文章的文。康卓文。
祖籍何处？
直隶保定。沈星移看着男人的手。
“口音倒不像北方人。”男人上前去给他解开绳子。“出于安全考虑，我们依然会马上转移，你安分待在这里。一个小时以后自有人会放你走。”
然后他起身就要锁门离开，钥匙在指间哗啦一响，还没关门就被沈星移叫住。
“做什么？”
沈星移鼓起勇气说：“我怎样才能加入你们。”
他将怎样遇见他们、怎样看出他们的不同，以及如何一路跟踪他们的事情和盘托出。与此同时，他接着他们二人在学府中的谈论，继续提出见解。
“甲午一战，震惊朝野。两国实力差距悬殊，绝非一兵一卒只差，也绝非坚船利炮之差。短短二十年日本能有如此之大进，其根却不在器艺，在制度。”
“要变制度，则又牵扯各方命脉。朝廷固守旧梦，不肯动摇国本。因此，若非当权者下十二分的决心，则变法不能行。变法不能行，则须外力趋使。二位的心思可谓深远。”
男人扬起了眉毛。
“我叫毕复，广州人。”毕复伸出手。“没想到先生也有如此见解。”
因为身体不适，所以他被毕复暂且安置在了这附近的一处房子内养病。
很久以后他和周莹讲起这一天的时候，还记得自己说出的这一番话。
蒙奸人所害，家门不幸。见家国日敝，感慨难平。
这个国家早已经从根本里烂透了，却还不能放弃一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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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编剧安排星移去日本，说明那时候应该已经有赴日留学潮，时间点应该就是甲午左右，不会早过1895年。
这时候兴中会也差不多刚好成立，就是在地点方面有点bug，人家的活动区域并不在日本，而且这时候对清政府也构不成威胁。无视就好了。
原剧后来为了让沈星移遇到孙中山，强行安排他去广州。
所以懒得让星移再去一次广州的我就把这一段提前了啊。

　　7、
下午赵白石带着一副愁容进来，周莹见他这样，心里也就明白了大概。
“我此番是来道歉的。你托我的事情，我没能办到。”
周莹挤出一个笑容。“本来就是我的一个不情之请，是大哥你被我麻烦了才对。”
赵白石看得出来，那笑里面并没有多少生气。
“刑部大牢确实没有他的东西。伪造王爷手谕是死罪，一般像他这类囚犯，生前又身染重病，若没有人去提点，随身之物在身后销毁也是正常。只是……”
“只是什么？”
赵白石神色为难，端详着周莹的脸色，似乎在斟酌着说下一句话的方式。“有件事你应该知道。我们的人为了这件事，还去问了运送遗骸的狱卒，那狱卒说当年王爷提人提得突然，只是交代他们快点抬去后门门口，没留下什么身后之物。然而他却意外透露了一个消息。当日沈星移劫你出狱，几乎所有的官兵都见过他的形貌。但是据运送遗骸的狱卒说，他所运送的那个人，与之前闯刑部大牢的人，并不十分相像——甚至可以说。相貌有极大的差距。沈星移是偏瘦的体型，而当日暴毙而亡的‘沈星移’，却让他们两个几乎抬不动……”
他不再说下去了，因为周莹的反应比他预料之中的还要强烈。看见她脸色惨白，瞳仁扩张，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就要上前扶她。
周莹一把推开赵白石的手，咬牙道：“说下去……”
赵白石抿着嘴，艰难犹豫了两秒。“……还有，沈星移未曾蓄胡，而那日他运送出来的人，却是络腮胡。但由于运送任务机密，况且这件事是王爷坐镇，他也不敢起疑什么，所以一直将其抛在脑后。若不是我们的人与那狱卒是莫逆之交，想必今天你我也不得而知。周莹，你听我一句话……”
“他没死对不对？”
狂喜和期冀翻卷了她的头脑，“沈星移还活着”这个念头，让她有了力气死死抓住赵白石的衣袖。
“那坟，那人，那尸体，都是假的，对不对？他根本就没死，他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这个消息，难说不比沈星移死了对她而言还要残忍。赵白石悲悯地看着她，不得不让她清醒一些。
“周莹，这只是一家之言。而且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难保那个狱卒不会记错……”
犹如一盆凉水从天而降。
周莹摇头。
“不，一线希望都是希望。我就说，他不可能走得这么突然！”

作为补偿会尽量连更

　　她合上眼眸，竟然像是要跪下，被赵白石一把拦住。
“我与大哥结拜为兄妹，已经求过大哥不少事情。今天是最后一件。”
赵白石知道她要求什么，瞬间来了气，皱着眉头严辞道：
“不可！此事到此为止！多少人力、财力、物力，才换得当年的’结案’二字。就算我有心为你继续追查，王爷也绝不会放过任何风吹草动！你上次已经是九死一生，若是再落入虎口，也不过王爷一念之间！”
他气急败坏地劝，朝冠上的帽纬也连连颤动。不过周莹两眼失神，不知道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何况，万一沈星移真的因为什么缘由得以脱身，你这样岂不是更让他无容身之地？”
“如果他活着，他自然会与你联络。你要做的只有——等。”
“周莹，你只能等。”
……
周莹飘荡在回东院的路上，耳边回响着“等”字。
可是她还要等多久？
三年的时光她活在浑浑噩噩里，只能梦中与他短暂相遇。
她曾经一度丧失活下去的信心和欲望，她想，要是老天哪个瞬间突然决定收回她生而为人的权利，她就能与那个人相聚了。多好的事情。
她甚至想象过相聚时他的样子。
其实她心目中珍藏着沈星移的许多样子。那个剑眉星目的少年，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坏坏的；认真看她的时候，眼睛里像有一万颗星星，璀璨夺目让她走神；与她拌嘴，眉头皱成一团，她从来没对他说过这样也是可爱的；凑近瞧他，睫毛像一把小刷子，让她好奇摸上去手感究竟如何。
还有他说要把心给她的时候，孤注一掷的他。说绝不放手的时候，倔强的他。相遇于电报局，红了眼眶的他。穿梭于上海街头的人群，意气风发、从容自信的他。码头目送她离去，黯然落寞的他。
甚至，梦中的他。
但无论是哪个时候，她都错失了伸出手握紧他的机会。
山海之隔也不过如此。
可是现在他还活着。如果这真的是她无数次祈求所得的结果，那她天不信地不信的周莹，在往后的余生中，做一个信仰神灵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
星移吾儿：
见字速回。
——沈四海

　　8、
沈星移再次踏上故土的时候，天高云远，惠风和畅，一切都恍若隔世。夜半露宿在泾阳东边的野外，望着天上的点点繁星，竟然近乡情怯。
他挑选了一个适合进城的时辰，天刚亮就动身，亚褐色粗布的衣裳穿在身，料想谁都不会注意。
泾阳街头熟悉的乡音总是让他湿了眼眶。时隔几年后再回来，沈星移对这个城既熟悉，却又陌生。
在这个城的记忆中，自从沈家那不懂事的二儿子一没，沈家就此绝后，那沈四海也就再也很少露面了。沈星移的模样在众人心中也开始模糊，没人还能记得泾阳第一败家子相貌如何。沈家过去辉煌的种种，也只是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少了他，这个城还是照旧像往常一样在尘土中运转，继续每日熙熙攘攘，传着这家长那家短的闲话，依旧活在世俗礼教之下，为了名利而奔波，死气沉沉却又蠢蠢欲动。
家中的产业虽然元气大伤，再也不复从前，不过还算留得青山在。几年未见，惊觉父亲沈四海的头上，已多了许多白发。沈星移双眼一红，磕头的时候便多用了一分力，将泪水生生地憋回去。
此次见到许多熟悉的小厮，他们见二少爷回来，一见面就开始哭。沈星移混不吝地打着哈哈，一个一个脑袋拍过去，说好端端的有什么好哭的，可是他们哭得更凶了。
他决意要在外面独自居住，一来给家里避嫌，二来方便自己开展活动。居住的地方就是曾经为救周莹置办下的小院，已经很久没人清扫，不过他这么多年在外吃尽苦头，这些脏累活早已不在话下。
沈家家道中落，泾阳的贸易发展却没有停下，市面上早已改朝换代。
从旁桌客商的言谈中他听到，由寡妇一手撑起的吴家，如今已成陕西首富。沈星移晃一晃手中的茶碗，嘴角的笑意发自心底。
笑容还未收住，眼睛却湿润了。他不能再忽视心底疯狂想要见她的念头。
于是他趁着夜色翻过吴家东院的高墙，想着不管怎样，能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好。
虽然只是第三次从这树上爬过，可是这一连套动作已经分外熟捻，沈星移坐在墙头，抚摸着躯干处的树皮，犹如像一位许久不见的故人问好，极尽温柔。
那房间是暗着灯的。
等了很久很久，并没有人进出过。
于是他依靠着树干，长久坐着，纹丝不动的身影如同一座雕像。直到天光亮了，鸟鸣渐起，他才微微活动身体，低头离开。面容中有些许疲惫。
======
见面还没写呢先把肉炖好了-。-

　　9、
周莹看着天光，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在这里度过的一夜，睡眠时间并不长，好在破晓之前就醒了过来。为免一会怀先和春杏又要找来，还是赶紧先回去的好。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墓碑前安放着新折的花枝，是这个季节为数不多的还开放的几种之一。
只是她这次有些走神，觉得那墓碑恍惚之间又很不真实。上面“故男沈星移生西之墓”几个字，几年间被雨水冲刷，已有了褪色的痕迹。
一路步行。从沈家的墓园回来时，泾阳的街头已经有早市的热闹气氛了。
路边水盆、臊子面、千层油饼的摊子纷纷开张，老板将锅盖一掀，滚滚热气自然冒出来。
周莹的注意力在水盆羊肉上，发了好一会呆，却掏出钱买了两个隔壁摊子的油饼。老板收了钱放进肚子前的口袋里，将生面团扔进油锅，“呲啦”的一声冲击着耳膜。
她只好退后离那油锅远一点，转头看向街上的其他角落。这一转头，全身都僵直住了。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到一个身穿亚褐色长衫，熟悉的背影。说不上来为什么，明明不曾见过这一身衣服，也不确定那个背影的主人，眼泪还是涌出了眼眶。也许是走路的姿势……
周莹心中“咣”地一下，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头顶，意识告诉自己这次不是幻觉。
她朝着那个背影冲过去，听到身后有人在大声呼喊什么，她全都没听清，直接甩在脑后。
可是前面那个男人步速也很快，径直走进前方右边的岔道，等她费力穿过人群时已经没了身影。
路的尽头延伸往三个方向，她顺着直觉向其中一个方向追去。缺少睡眠而导致的体力不支在阻碍着她的脚步，周莹头晕眼花，被耳旁的风声与自己重重的喘息包裹着。
她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在河边，正要坐船渡河，这是河上停留的唯一一艘船。
完了，他要走了。
“沈星移！”
她用尽全力呼喊他的名字，突然脚下踩空，顺着泥土的坡度滚下了河岸。身体撞击在坚硬的地面上。
泪水淌出，眼前很快笼罩一片黑暗。
昏迷前，周莹感到全身被久违的温暖包围。
她又做了梦，梦见他们互相拥抱。
这一次，她再也不顾任何，附在他耳边一字一句说；“星移，你听好了。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胜过所有，胜过一切。我一直都爱你。”

　　10、
抱着她往小院里来的时候，沈星移庆幸万分，如果他一旦没有察觉发现她，后果不堪设想。
相隔十年，同样的小居，再次看到周莹躺在这张床上。她静静平躺着，一时半会还没苏醒，不过体征还算平稳，他焦急的心也逐渐放下。
沈星移坐在床边仔细端详着，看到她昏迷中似乎仍在颤动，叫了一声“星移”，后面跟了一串含糊不清的话语，他仔细听也没能分辨是什么。
他料定她是冷着了，连忙抱了一床被子给她搭上，心想她穿得单薄，多年不见怎么越来越不会照顾自己了，就算府里的人不上心，可春捂秋冻，这样的道理都不懂么。转念又一想，兴许是当年在牢里的时候长期受寒，落下了病根也未可知。
他在床边坐了一天，看着周莹逐渐好转。沈星移心知此时还不能见她，想在她醒来前离开，但放她在这里没人照顾，又实在不放心。
这样一来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原本只是想远远看着周莹，以自己的方式在远处默默陪伴她。在他原本的预想中，连这个院子也不会有多少人知晓，他可以继续以康卓文的身份，在泾阳附近保持活动，避开一切不可以见的故人，包括她。
今天他本来已经放弃在吴家东院见到周莹，在返回住处的路上，却又被她撞见。
发现这事的他惊喜交加，喜悦之外，惊慌得犹如偷窃被发现一般。无论再铁的心肠再周详的计划，这唯一的变数，便是她。永远都是她。仔细想想，从年少时他就种下了一辈子的软肋，注定不得解脱。
沈星移抚摸着她的头发，她除了瘦了些，其他都与他记忆里的没什么变化。
如今这院子是不能住了，他得另寻去处。在周莹醒来之前，他必须再次消失。
他提着灯笼走出房门，准备去找玲珑照顾她，或者找春杏应该更好。只是这样一来他不得不动脑子想个办法，如果让春杏知道他还活着，那无论他是晓之以情还是动之以理，这丫头终究都还是瞒不过周莹的。
突然听到声响回头，周莹已经醒来，扶着门框站在他身后。
沈星移瞬间没了魂，任由她冲上来死死抱住，哭着掐、捶、打着自己，却失去了应该有的任何反应。灯笼掉在地上，亮光闪闪明灭。
过了很久他缓过神来，脸上流露出一种幸福和痛苦参半的神色，伸出手扶住她的后背。
周莹叫着他的名字，又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眼泪浸湿了他的衣物。
在她即将沉溺于巨大的幸福中的时候，沈星移不着痕迹地推开了她。
“你该回去了。”
周莹没听出他语气中刻意的平淡：“我不回去，我留在这里陪你。”
“不必。既然你这么想见我，我总不能不露面吧。”他后退一步眯起眼睛。“现在你也见到了吧？我没死，我活得好好的。本来你不来找我，我是不怎么想去见你的。现在好了，我不必再躲躲藏藏的，你也不必再抱着愧疚过一辈子。恩情我也没打算让你还，就当我们谁都不欠谁的。回去吧。”
周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星移？没有人可以拦着我们在一起了……”
“没有人拦着？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他咧出一个很难看的笑。
周莹的声音逐渐焦急，一颗心刚刚跃起却又跌入谷底。“为什么不能？我不要名分，也不管世俗怎么看，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这很难吗？”沈星移听见她的哭腔。
“不是难。是我不能。”他难以启齿。“周莹你不要问了……”
“我要问。你必须说服我，为什么。”
她心如刀绞，心知他大概还在怪自己。这也是活该，从一条肋骨，到捧在她面前却被丢入尘土的一颗心，再到为救她舍的半条命……她确实欠他良多，恐怕这辈子都还不清。如今哪怕被拒绝，被羞辱，也都是在还之前的账和孽。她认。
吞下原本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她语气更加温柔，乞求般的温柔，让沈星移好一阵心疼：“我知道，我都知道……如果你还在怪我，你可以朝我撒气，怎样都可以。我想通了，沈吴两家的仇，那是上一辈的恩怨，与我们无关。我们只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不干涉对方的家事，好不好？”
“周莹，你一向很理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天真。你说，隔在我们之间的是沈吴两家的血海深仇。可是错了……隔在我们之间的，根本不是这些，是命。”
周莹捂住他的嘴：“我不信命。星移，以前的你从来不会说这些话。”沈星移的退缩让她心如刀割，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她什么也不要，眼前她朝思暮想的这个男人，今天明明还又救她一次的男人，为什么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一样呢？
她的手掌心贴着他的嘴唇，不经意间被抚过的胡茬有些痒。沈星移突然特别后悔，刚才没能趁她沉睡时好好亲吻她一番，现在应该是没机会了。只能借此机会趁机亲吻她的手，也全当一个吻吧。
他皱了眉头，一把扯开她的手。
周莹上前抚着他的脸，意欲更加亲近，一双瞳仁在黑夜中愈发闪亮，眼睑与睫毛清晰可见。沈星移心头一大颤，立即紧闭双眼。
“星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们永远都没办法重新开始……”他刻意压抑着自己的声线，努力维持两人之间的距离。再多一秒，他可能就要在她面前丢盔卸甲、彻底投降，一切伪装都将全面崩盘。
周莹几乎要揪住他的领子。“沈星移，你睁开眼睛。你睁开眼睛看着我再说一遍……”
此时她站在他面前，近在咫尺。只要一步，他就可以做成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把她揽进怀里揉碎，将她吻到虚脱。他会撬开她的牙关，堵住她的嘴，她的所有言语将会变成含糊不清的呜咽。
但是他不能。
“如果你担心吴家，我娘已经同意我再嫁，将过继的孩子养大我就可以走。如果你担心沈家，我不在乎名分，哪怕没有你家人的认可，也不妨碍我也要与你在一起。如果你担心我，我再也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明白自己的心意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这几年里，我每天都在祈祷，每天都在思念你。我爱你，只是我明白得太晚了。星移，你告诉我，你还在担心什么……”
“如果是你的命呢？”
一道闪电划过，她看见了那个男人眼中的悲怆。

文字产量和内容合理性真是一对天敌。。。我好像犯了严重时间错误，bug太多啦不忍直视啦。。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