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人死之前，真的能回忆起很多事情啊。
从被义父带进军营，第一次披甲上阵，第一次挂彩，第一次在密林里遇到眼神带刺的高长恭，以及那个火光漫天的夜晚。
真不知道当时年少的自己是下了什么样的决心将义父送上黄泉。如果是现在的自己，怕是……
人真是越活越软弱的物种。
冷，好冷，雪地比铠的铠甲还冷，瑟瑟发抖，手脚都已没有了知觉，怎么办啊，这下不仅瞎，还瘸，不，怕这次是熬不过去了。人哪有那么幸运，每次都能大难不死。不可能的，她能逃过一次两次，事不过三。
对了，还没问呢，铠的真名叫什么呀，没问呢……
她望那灰暗开始飘雪的天空，身体寸寸寒凉下去。
命途有数，到此为止。

第一次见唐国皇帝，那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皇帝敏感多思，脸上尚未脱蒙稚，他问，一个女人，怎么能当好一个将军?
苏烈不卑不亢，反问道，一个孩子，怎么能当好一个皇帝?
于是他就被送到这离长安千里之遥的地方，送到皇帝口中“女人”的麾下，帮皇帝看看，她怎么做好一个“将军”。
他心中一跳，手里动作迟缓了半分，似乎冥冥之中有指引，不自觉地回头去看长城的方向。
守约很可靠，他愣神的功夫，已经帮助解决了不少敌人。
“大叔，想什么?”玄策呼啸着飞镰从身边窜过，因杀戮而满眼兴奋。
“我……”这个时候，将军已经吃过午饭了吧。
他又看到前方挥舞刀刃的银甲，摇摇头让自己更坚定一些。
学着铠，看看铠，像他一样强大，才能保护好要保护的人。

只要强大，就能保护好自己要保护的人吗？
自己以前也这么觉得的。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过去的他足够强大，但仍然没有力量去保护好家人，妹妹……
初见木兰时的自己，脆弱不堪，但那时所珍视的人依然还在自己身侧。这不仅仅是需要强大，更需要的是信任。
相依为命的信任。
你信任我吗？所以你在做什么？
心底没由来一阵心悸，越跳越快的心脏让铠的手不自觉攥紧拳头。
不要慌，她在的。就在长城里，不远，很近，半日路程。
她能找到我，我也能找到她。

地府好像也不是这么坏的地方，暖烘烘的，薰得人心微醉，有冽冽花香夹杂药味。好像就差一个老婆子的声音劝她把药喝下去。
喝了吧，喝了对你好。
说什么来什么，真的有一个声音在劝她。传说中喝了就能忘记一切都汤药。
忘了吗？自己真想忘了吗。
又想，又不想。这辈子不说锦衣玉食，连一个姑娘家该有的生活她都没有经历过，不可谓活得不糊涂。
呐，我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下辈子能不能投个好人家，要求不高，饿不着肚子，对我好就行啦。
她笑嘻嘻地祈求。迷蒙里隐约看到一双鄙夷的眼睛，一愣，低头瞧瞧自己，真不像样。
衣服破破烂烂都是被烧焦的痕迹，肋骨断了几根，整个胸腔塌陷下来，手也断了一只，歪歪斜斜地耷拉着。这样去投胎，怕下辈子也是不全。
她了然那双眼神鄙夷在何处，讪笑地把手腕子扶起来，衣服也遮掩好，浑身狼狈，她至多也只能这样体面了。不觉得疼，自她来到这里后，好像已经不觉疼了。
那双鄙夷的眼神还在，但好像并不是因为她这丑样子。
如果你嫌弃我，那就让我回去。我还想问问那个人的名字，不然我认识他这么久，性命相托却不知晓名字，岂不是很可惜……我不想白来一遭，死到临头，至少要把他的名字带走。
她仰头向着虚空说道，笃定而诚恳。

铠看到眼前的一幕，面如死灰。
军医身上也包裹层层绷带，但还是咬着牙给她上药。军医一向玩世不恭，这样严肃认真的脸让铠觉得，或许自己真的会失去她。
我找到你了，可你为什么，不回应我。
他手松了松，那剑还是应声落地，就是他此刻不断下坠的心。
我已经有能力保护你，有底气把你护在身后，但怎么，你却不在了。
太荒谬，命运太荒谬。
告诉我，我要去哪里击破命运，我该去哪里，把你带回来。
魔种声东击西，把归顺的北夷人当作诱饵引守卫军大部队前去，他们去暗度陈仓直捣后方，幸而铠发觉得早，提前回营，才不能让他们得逞。可还是晚了一步，花木兰和她义父相遇，注定了你死我活。
“我尽力了，你们最好祈祷她能熬的过今晚。”
军医抬头，话中颤抖。

人啊，汲汲营营一世，到底在钻研些什么。
花木兰望眼前这个黑衣小鬼，明明是个稚童模样，说话却十分老成，人小鬼大。
她捏捏那孩子的脸，又白又嫩，手感十足。
“与其思考这么多，你去世上过一辈子不就清楚了吗？”
孩子抬头，他的眼睛是深邃的黑，没有眼白。
你去世上这一遭，过得可如意?
她闻言不语，摊倒在地，手枕后脑，看向天际无垠的浓雾，道:“一般一般。”
还想回去?
她别过头，“是有些事没做完。”眼睛突然亮了亮，“你能送我回去?!”
小鬼马上躲开她的注视，显然这孩子不会撒谎。
“三个时辰，我只需三个时辰，可好。”
三个时辰?世上足足三年!想得美!
小鬼抗议。
“那你最多能给多少?”她耍赖。
最多一刻钟。
她心底粗粗盘算了一下。
“成交!”
你可要记住回来，不可失约!
“好。”她眉开眼笑。

天泛鱼肚白时，军医感受到她开始发烧。原本已经冰冷的手热得发烫。
军医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又哭又笑，着实难看。
她本想等天亮就告诉大伙丧报，没成想还是花木兰的命比天硬。
好了，我家战无不胜的将军，回来了。

角楼一夜听风雨，温酒拭剑梦不成。
黄沙万里终带血，欲复河山夜枕戈。
花木兰看到苏烈这首旧诗，也是感慨万千。
“对不起啊，跟了我这么久，也没能带你们建功立业。”
她满怀愧疚，自觉不是一个好将领。再醒过来后的她，好像变了，也好像没变。相比起从前的独断专行，现在的她更温和更冷静，也开始慢慢听取下属的意见。这么善解人意的花姐，让大家都有些不适应。
“你们都长大了嘛，能自己拿主意了。”
她笑笑，揉乱玄策的红毛。
“如果我只是为了建功立业，便不会来这长城。”苏烈肃穆道，正襟危坐。
花木兰盯着他，很久都没说出一句话 。就在苏烈想开口问她时候，却“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站起来用力地拍苏烈肩膀。
“长城守卫军有你，我足够放心。”
“此言何意?”
花木兰没理会他，摆摆手，径直走出营帐。

“今天的景色真好。”花木兰并肩与铠站在长城之上，久违的阳光今日重现，长城上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座座连绵起伏的雪山巍峨，高耸的雪顶破云而出，沐浴在阳光下，金光披身，肃穆庄严，如同一位远古的神祗，奥古森严，沉默威仪，俯瞰芸芸众生，消弭世间愁苦。
花木兰趴在长城墙沿儿上，风掀起火红长发，肆意张扬，她将一缕发丝拿在手里卷着玩儿，语气稀松自然。
“铠，你叫什么名字？”
铠没有回答，他不喜欢她这样旁敲侧击，为什么要问他的名字？他叫“铠”，你花木兰取的名字，这已经足够。
“如果你不回答我，我可要去问别人咯。”她“嗖”地直起身，扭头要走。
铠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只好一把将她拉回身边。
“Cain，这不是一个好名字。”他屈服于她的执拗，低声回答，声音沉重，像揭起一道陈年的疤。
“我觉得这名字很好啊。”
她笑，又趴回墙头。二人静默无言，天气晴朗，身无烦事，相依作伴。

“如果哪天我不在了，我希望还会有人能陪你这样在外边晒太阳。”
“爱人也好，家人也好。我不希望你孤单。”
“我回来要做一件重要的事，便是帮你找回那个人。”
“记得偶尔来看看我，我不想你忘了我；但要你一个人，我更不想看到陪在你身边的不是我。”
这些话，花木兰很想告诉他说，但同时也清楚，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
当年遇到你真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我真高兴，那几年我们的身边都有彼此，虽然短暂，但人真的不能贪心。
我或许是贪心了。想要家国靖平，想要同泽安泰，想要……
我都拥有了，尽管时间不长，如岁月长河不过一瞬，但幸甚乐甚，还能拥有。

长城，我守；你们，我也守。
她对自己说，向心中看不见的神明立誓。

深夜，除了夜空之上挂着的一轮明月，长城十里之外的树林里再也寥无声迹。寒风穿梭在树杈和树叶之间，唆唆作响，树影如同厉鬼，张牙舞爪，獠牙可怖，恫吓路人。
这个路人才不会被吓到。
花木兰包起自己惹眼的红发，瞒着长城守卫军所有人，偷偷地跑了出来。果不其然，那人已经在远处的树下等她。
她真的很耀眼，像此刻天上的月，皎洁无暇，清冷淡漠。啊，她真美。花木兰心里道。
见她过来，露娜不动声色地拔出腰间的剑，剑锋映射月光，锋芒分外夺目。
“现在的我可打不过你。”花木兰忙举双手投降。
“哦?”露娜扬起下巴，睥睨而视，高傲不可一世。
“我来是想帮你的，你不是一直很想让你哥哥回来吗？”花木兰笑，“我帮你 带他离开。不过……”她顿了一下，“你得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露娜轻蔑地嘲笑，有些不敢置信，“让他走，你舍得?”
“唉……”她幽怨叹气，“舍不得，又能怎样呢。”

“他说他不记得当年事，可是不记得并不代表不存在呀。他在逃避，可我认为这根本不是解决的方法。”花木兰盯着露娜的眼睛，“他在为了你逃避过去，为了你。”她加重了发音，“我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不过事情若是没牵扯到别人，他绝不是个一昧逃避的懦弱之徒。”
“告诉我，当年你看到了什么……”她循循善诱。

闭上眼，当年的事情还是历历在目。血月之下，那把嗜血的长剑，剑刃滴下的红是至亲的血，那个容貌俏丽的女子，拖剑迤逦，于地上划出一道带血的剑痕，空荡荡的眼像是行尸走肉，她提剑，欲斩向眼前最后一个站立着的人……
每每回忆至此，他都会心惊不已。妹妹魔道的力量难以控制，对待每一个走火入魔的族人，他从不会手软，但这个人，是他的妹妹啊。只不过是一念之仁，便酿下滔天罪祸。妹妹入魔杀害了家人，他不得已召唤了魔铠的力量阻止她。露娜醒来后，看到的便是遍地亲人的鲜血和在血中喘息的哥哥。自然而然地，她认为杀害家人的凶手是他，他并不否认，这份罪孽从一开始便打算替妹妹承受。这都是作为大哥该做的，都是接受“哥哥”这个称呼所要付起的责任。
这些往事，本来就该随着记忆消逝，没人再提，没人追究，他不怕露娜再来找自己，却深深地害怕这个本应局外的女人牵涉进来。
花木兰一直在旁敲侧击地调查这件事。他不赞同，却实在不会撒谎。“我的铠是个温柔的人呐。”花木兰在烛火明灭之中笑看他的眼睛，“这样真的好吗，你们不该有仇恨的，你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呐。”
铠不说话，低头擦拭剑锋。烛火下他眼底的心事更难隐藏，花木兰了然于心。
“我会告诉她的，这个误会我不会让它成为隔阂在你们兄妹之间的壁垒。”她顿了一下，“人生艰苦，彼此之间更应该坦诚相待，不是吗？”
铠依旧没有说话，默然间，帐外冷不丁传来一声尖厉的嘶鸣，旋即，一朵火红的烟花乍然绽放于天际，顿时照亮整个军营的夜空，恢弘璀璨，红如血。
花木兰皱眉，用一种难以捉摸的语气低声道，“兰陵王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