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素还真的计划,他在城门即将关闭之前用几两碎银贿【蟹】赂了门卫后进了城,然后让风随行拉着车慢慢悠悠的往京兆府走去。他驱车走到京兆府后门,就停车在门前,既没有自己下车叩门,也没有想要让人传讯京兆尹的意图。他静静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太阳慢慢沉下山去,天空由原本的青色变成了一列金黄,街市上星星点点亮起了灯,在逐渐昏暗的天宇之下汇成一条璨璨星河。
在这时,突然京兆府窄小的后门打开,里面出来一个十来岁的童子,对素还真的车先是施了一礼,然后礼貌的开口询问:“请问,尊驾来访京兆府有何要事,为何不走正门,让府上款待呢?”
“小蘅芜,好久不见了。”原本莲红色的纱幔在昏暗天色中变成了绮丽的紫色,从内中传出温软声音,“吾今天特来拜访先生,不愿惊动外人。”
“咦,你的声音……是白忘机先生?”这个叫蘅芜的童子敲敲脑壳,突然灵光一现似的想起了对方的身份,于是高兴起来:“白先生快随我来!”
“有劳了。”素还真这才从车内走出来。
蘅芜见到素还真,一愣之下惊喜道:“白先生,你的眼睛好了?”
素还真一怔,立刻答道:“是啊,好了。”
蘅芜显得十分高兴,道:“白先生,你的眼睛原来这么好看!之前我都没看到,真是可惜。”
素还真笑笑没有答话,只是跟着蘅芜一同进了京兆府后院。
京兆府的后院并不像前院一样威严肃穆,从后门进入,直接就走进了后花园,花园里种着各种奇花异草。此时正是夏末,这些花草竞相开放,被太阳晒了一天而各自芳香,混合而成一团浓郁的香气,仿佛天上的云彩一样绵软旖旎。
小蘅芜好久不见跟在身后之人,从花园到主人居处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他好奇的问素还真离开学海无涯做什么去了。素还真推说是去治疗眼疾,蘅芜不疑有他,正想追问细节,没想到被出来迎接的曲怀觞插了话:“蘅芜,白先生好久不来,你不主动泡茶招待人家,还问东问西,真是成何体统。”
表面上看是训斥蘅芜,其实曲怀觞言语里都是笑意,显然也因为素还真的到来而惊喜不已。素还真抬头一看,曲怀觞还是那一身雪白的锦缎袍子,腰间佩着黄色玉珏,乌黑如墨的头发整齐的绾在冠里,鬓边的一缕白发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添数分成熟稳重。他正站在一盏明亮的风灯之下,眼含晶莹笑意的看着他,身后匾上是曲怀觞亲笔写的“碧玄草堂”四字。
见到曲怀觞后,素还真忽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他分明站在花草芳香的草堂庭院,可却又仿佛站在城门下,凛冽寒风将天空刮得宛若一块天青色琉璃一般澄澈明净,面前之人将酒端给他,笑着劝他饮下,明明是冠绝六艺的旷世奇才,送别的话却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此时日头刚刚落下,空气里都是太阳晒过的花草香气,暖融融令人昏然欲睡。素还真的怔愣只是一瞬,随即微笑起来,仿佛五月荷塘里忽然绽放的莲花:“不敢麻烦蘅芜。我带来了茶叶,就让我亲手为你泡茶吧。”
被白忘机亲手泡茶伺候的殊荣,曲怀觞定然是不肯让自家小书童蘅芜与他分享的。于是他干脆的把蘅芜赶去抄书,将素还真引入碧玄草堂内。草堂里种了各种花草盆栽,尤其是门边的一株君子兰,老叶苍翠,素还真驻足看了半晌,突然道:“这株君子兰你还留着?”
曲怀觞正在堂内烧水准备泡茶,听他说话抬眼,就着昏黄烛光笑起来:“是啊,从学海无涯带过来这许多年,没想到长得挺好。”
素还真这才回过头,向着曲怀觞走过去,在他正烧水的炉旁站定,脸上笑容早已收敛,露出认真郑重的神色来:“好友,我回来了。”
曲怀觞愣了一下,答道:“我知道。”他说完,呵的笑了一声,那样子像是长久的冀望终于有了回报,反而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幸运一般,垂着眸子压低声音又说了一遍,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我知道。”说完,他又抬起眼来,看向素还真的时候眼里带了欣慰泪水,却爽朗的笑出声来。
素还真被他的情绪感染,也笑了出来,两人就这样相对傻笑了一阵,听见水开的声音才回过神来——直到此时,曲怀觞才确认面前之人是真的还活着。当初他在城外为对方送行的时候,知道他即将面对的是一场难以获胜的恶战,六祸苍龙的强势压迫,春霖境界的势力交错,鬼梁天下的心怀叵测,战死的燕归人、无处可去的六大派门、文武冠冕的寂寞侯——曲怀觞不知道如何帮助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他,他所能做的只是在临别时带给他一个不大不小的恶作剧,希望对方爱记仇的个性能把他带回自己身边。
然后,他真的回来了。乘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香风,踏着暮云深重的晚霞,现在就站在自己面前,用水葱一样的手指拎着紫铜水壶,将滚沸的水倒入紫砂壶里。茶香毫无征兆的随着蒸腾的水气扑面而来,氤氲着仿佛虚幻梦境。曲怀觞接过素还真递过来的茶杯,不经意间擦到对方的手指,光滑而真实的触感稍纵即逝。
于是曲怀觞满怀着对苍天怜悯的感激之情,轻啜了一口素还真递来的他亲手冲泡的香茶……
“噗——”曲怀觞把茶一口喷了出去,放下茶杯还去找净水漱口,折腾一阵才终于把嘴里的苦味去除干净,忍不住对着还坐在原处笑盈盈看着他的素还真抱怨:“你到底泡的什么茶!怎么这么苦!”
素还真眨眨眼,露出无辜的表情:“我之前说过,等吾回来一定会奉还你——言而无信,君子所不为也。”
曲怀觞怔愣半晌,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笑了出来——他果然还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