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扑簌簌下了一夜，压弯梅枝，覆盖了江山，直到此时外面仍是一片雪亮的光明。）
（屋内的地龙烧的旺，小孩嚷着热，早早就脱了毛边儿褂子，这会子难得安分的坐在一旁玩儿手里的七巧板。我就这样，侧头注视着这个专心致志的少年，直到他忽然的开口，才终止的思绪。察觉出这个愈发安静的屋内，挪动了一下上身，换了手靠在方枕上，摇了摇头。）
玛嬷瞧着你顽七巧板，想起了你阿玛小时候，他就坐在这儿，两条腿儿呀尚且够不着地，晃晃悠悠的。（话说着，思绪又远行。）只那时候，忱不如你，小时候他身子不好，长年累月吃着药。

（倒显得屋内颜色重了。）
（他同我询问那旧时时光，将那目光透过光尘，去瞧那九连环上斑斑驳的痕迹，那是忱当年留下的。如今这些旧物大多搁置在自己这里，闲暇时光也算做个念想，瞧见这个起伏明显的痕迹，指给小孩儿看。）
你阿玛自诩聪明，丁点儿大时头一遭玩儿九连环，却解不开，气的往地上砸，以为旁人都没看见，喏，就是这里。
（护甲的光晃了小孩的眼睛，他下意识伸手一捂。）嗯？晃了眼睛？玛嬷这就摘了它。
（这是一片宁静与祥和，祖孙二人说这话，连空气中也弥漫着慈爱与孝顺的光景，将那一套护甲摘了递给小孩儿顽去，正舒心着，眉心就跟着跳了跳。）
他年幼时……衡说什么？忱打你了？还抬板子揍我们衡？

吃软不吃硬呀……这可坏了。
（伸手取下那手肘旁摆着的橘，慢悠悠一瓣一瓣的抱着橘子皮，抬眼瞧着那逐渐平静，连带话语也缓慢起来的小孩，他是不服气的，意难平的很。）
那倘若换一个软和的先生，衡岂不是就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这才将那剥开的橘子递进了小孩手里。）
气走了先生，是先生没有度量，何故没有度量，自然是因为学识不够，倘若是因为此而责罚你，的确是忱之过错，可刮划小姑娘的脸——（一拍他的小脑门。）
又不是猫变得？怎么还兴刮人花脸呢。衡，玛嬷问你，“玉爵弗挥，典礼虽闻于往记；彩云易散，过差宜恕于斯人”做何解？
（摘下那原本插入花瓶里的一枝梅，举到了他的跟前，软指抚摸着那柔弱如水的花瓣儿，让他看着。）
好比这傲雪的梅花，其实也是如此脆弱的。你想，小女孩的一张脸，就像早春的一滴露，最是珍贵的不过的，不必你去刮、去划，日月更迭那张貌美的脸就会迟暮缓缓老去，这样的脆弱，怎么叫人忍心呢？但凡是你有气，不能撒在小女孩的脸上，她惹了你生气，就叫嬷嬷去惩戒她。倘若只是为了戏弄而为，这是便最不应当的事儿了。可若因此打你，也是忱的不应当。
（又一叹，念起忱年幼的胡为，衡有七分肖忱，其中三分不同，大抵如此。）你阿玛怎么训你的？
（复一问。）甜吗？

（因为释然所以一笑，仰身依在靠背之上，笑盈盈瞧着这个苦成包子的小脸，他七分是面肖父，而所持霸道前行，又有三分与忱不同，乃是忱多一寸仁与厚。）
你这话要先告诉你阿玛，他必然高兴，为你另请先生。这件顶为难的事儿，就让你阿玛去挑去选。
（默念那句“宽恕”，望向小孩。）那么，衡，你如何理解宽恕的？
（注视着他，看着他那一双清澈的孩童眼眸，他比忱比同年的小还似要更早的感受到权利带来的利益，所以极为郑重的告诉与他。）
这便是权利，是所谓“高人一等”才能拥有的权利，故此并不能、也不可以肆意滥用，反之，杀人亦然。琉璃盏已经碎掉，无法更改，但是我可以杀你，也可以宽宥你，这种选择就是权利。身为高处之人切勿随意被人揣测到喜怒，否则奴才就会反其道而行，借你惯常的“选择”达成自己的目的，这就坏了。
（一顿。）玛嬷会心疼一张小女孩子的脸，却不会因为一个王府的侍女而怪罪衡，却想要借此告知衡一些道理。奴才是父母生养，却要记得他们总归是供主人使用的，这些人就像夏日的扇子，佩戴的香囊，随主人的意愿而存在，可你要记得倘若扇子拿不稳，会砸了脚，不知根底的香囊，就不知道是不是埋藏了祸心。你要会用他们，比如你的孙朝意。
（摸着他的小脑袋，无不感慨。）衡啊，杀个区区一个奴才太容易了，他们的命比纸还要薄，不但你可以，京畿里的所有纨绔子弟都可以。倘若你杀，无非平白的背一个“不仁”的名声罢了。可白起亦杀人，一生屠戮，血流成河，却能得一句“武安”赞颂。衡，你聪明过人，响鼓不用重锤敲。你说九州天下是爱新觉罗氏的大清，可你的目光怎么能困于一府之间，因为没能“杀成”一个奴才而充满委屈？你是天家王孙要做经天纬地才，存定国安邦智，你的目光要更加的深远才行。
你费劲的想要戏弄一个侍女，同那些嬷嬷的心智又和有不同呢？（哄着他。）怎么能酸呢？衡，再吃一瓣儿。

他怎么敢噬主？他会捧着你，依着你，哪怕你做错了事儿，也不会拉着你。
（笑吟吟将茶盏搁置在了炕桌之上，见他为遮失言，吃下的橘子，盈满一双眼的泪，像点点晕开的昆明湖。闻听他的“意思”又不住的摇了摇头。）
有功……（一瞬的斟酌，旋即开了口。）杀人不是赏花赏月一般的闲情雅致，一步棋必有一步棋的作用，杀人分许多种，而唯独依托权利的杀人，可以不只是为了忠勇，但，一定要有意义，否则同市井里那些匹夫又有如何区别呢？
（茶盖儿刮过茶盏，划出一道沙哑的响声。）叫玛嬷忽然想起你阿玛当年在乾西四所的事儿了，宫侍们被他治的服帖，他或许有打或许讲过杀，却从来没有传出过他的那一间小屋子，偶有一句两句，却皆是赞誉。衡，你与你阿**，稍逊一筹。
（兀自想了想。）衡，不能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见他不吃了，点了点头，嘱咐侍传糖糕来。）将备好的糖糕端上来。

古来人物典故，也不过都是故事，人呀可以随意点评，可这个人的这一生的万余日他到底度过了什么，感悟了什么，又岂是旁人可以的知的。
（我想要轻轻抚摸这个小孩的脑袋，却被他先捂住了手背。）你虽年岁尚小，却极慧，玛嬷担忧这份聪慧会伤了你，却又实在不愿意见只你做个“泯然众人矣”的小孩。好在今日听你言辞到是个极有主见的小孩，玛嬷这就放心了。
（想要做自己，这该多难呀。）是玛嬷错了，玛嬷总以为这是第二忱，却忘记了，这是衡。
（比起释然要更加的欣慰，点了点头。）好，我们衡要做自己。（我想要告诉他，倘若有一日，衡为了做自己，这些一切殷切的叮嘱与所有教诲，其实都可以抛诸脑后，不管不顾。人生在世，能做成自己，乃是何等不易之事呀，可我又担心这些话会一一践行，于是千言万语汇聚成了一弯笑容。）
（即刻又言归正传了，揽住了小孩。）我是不能饶了你阿玛的。多好的孩子，就舍得下手揍了？下次倘若他再敢揍你，你就问问他“打小你也何等调皮，玛嬷可有一次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