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例行来布庄查账，二掌柜殷勤迎上来：“听说东家大喜，还以为今儿没工夫过来。”
这说的是洛家走失的长子得了消息的事情，洛城却是没甚感觉。
二掌柜说着话将手里厚厚一摞账本拿出来，一一介绍：“这是本家的，这是一号铺，二号铺……”
洛城年纪轻轻，却学的一手好心算，算盘用的也极好，只是他在洛家身份尴尬，外头虽然担着个大掌柜的名头，却因为年轻不怎么镇得住人，往常查账他便不拿算盘，只用心算。
不为别的，瞧着唬人——
随意拿着账本，往柜台后面一站，随手一翻，眨眼的功夫就能瞧出错漏来。
他今日一进门还没开始查账，便觉得这二掌柜神情不对，因此特意将本家的账簿放在最后，眼角瞧着他额头慢慢的冒汗，心里便也跟着冷笑一声。
末了，日头快要下山，他也懒得再逗这位姨太太家的堂叔。
他拿朱砂笔在账本上头圈了一下，抬眼似笑非笑的看着二掌柜：“不和我说道说道？”
二掌柜愁眉苦脸：“大掌柜，不是我不说，我前天去库房里查货，回来这钱就被支走了，活计也说不清楚，东家少爷小姐那么多，也总不爱记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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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林军一年前兵变，大帅身亡，遗孀逃亡国外，南林军就改了称号，如今被称作威远军，是从东北一路打到上海来的。
装备不说，单单人数就足有二十万，远不是南林军能比的。
许是因此，他这一路走来，竟也没人将他和南林军联系起来。
按常人的想法，总觉得这人既然做了这种犯上的事，心里多少是该羞愧的，总要躲起来避一避风头。
哪料到他前脚杀了上司，后脚就带着人大摇大摆的横穿半个中国往上海来了。
旁人没想到，洛家人自然也没想到，于是认亲会的热闹戛然而止，十分仓促的转战了晚宴。
洛公馆的晚宴十分丰盛，气氛却与之完全不想衬，饭桌上十分冷清，连碗筷碰撞的动静也听不见。
靳南爵仍旧在抽烟，他看起来烟瘾极大，也并不挑什么烟，先前是雪茄，再去摸的时候铁盒空了，他就拿了副官的哈德门。
他只动了一筷子，便一直坐着不动弹，军装又被他解开一颗扣子，露出小半边胸膛来，有些像浪荡公子。
可洛城手里还拿着他随手丢出来的柯尔特——他知道这是好枪——越发觉得完全看不透这个人。
“大帅……”
洛二叔已经换了称呼，虽然竭力隐忍，仍旧能听出来他心里的战战兢兢，瞧见靳南爵看过来，他极快的抽了下嘴角：“是饭菜不合口味吗？我让厨房重新做。”
众人跟着停下筷子，默默垂头看着眼前的饭碗，并不敢直视这位凶名昭著的威远军大帅。
靳南爵捏灭烟头，将烟屁股丢在饭桌上，视线一一扫过在坐的众人，语气听着仍旧算是温和：“这些年在外头都忘了家里的规矩，一时不适应，倒是扰了你们的兴致。”
众人连道不敢。
简直是侧面印证了他的话。
靳南爵站起来：“军中还没安顿好，我就不多留了。”
张询连忙站起来：“给你收拾了屋子出来，住下吧。”
靳南爵没说话，旁人也就不敢强求，亦步亦趋跟在后头送行。
临到二门前，靳南爵回头看了一眼洛宏图：“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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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银行里存了笔钱，前些日子一直与一个德国人搭线，想掺一笔军火走私的买卖，今天对方总算肯和他见面。
上海如今不禁枪，只是通过警局拿到手里要花出去至少一百个银元，别说普通市民买不起，就连正经的帮派也不能通过这种正经路子拿枪。
这东西若是能运来，是完全不愁销路的。
洛城招了黄包车，一路往鼎丰茶楼去，他去的急，没瞧见茶楼边上停着一辆不久前才见过的雪铁龙。
靳南爵倒是从窗户里看见了他，轻轻的挑了挑眉：“这小子鬼鬼祟祟的，看着要做坏事啊……”
副官孙鹏飞招来老板，也没说别的，只把腰里别着的枪往桌上一放，老板就忙不迭的掀开一幅画，露出一个小孔来。
孙鹏飞就着小孔看了一眼，瞧见德国人用别扭的中文和洛城说话，嘴角一勾，摆了摆手，示意老板可以下去了。
等人一走，靳南爵就蹲了过去，活像只大个头蛤蟆，孙鹏飞扭开头，实在憋不住笑，干脆去了门口守着。
隔壁洛城正和德国人谈生意，德国人拿了图片来给洛城瞧，报了价三十，子弹每千发五十。
洛城却是越瞧越觉得那枪眼熟，细细一想，才想起来不久前靳南爵带的那一队人用的正是这种。
他笑起来：“亚尔曼先生，你这就有些过分了，我的确是生意人，可生意人也是认识枪的，你拿八九式冒充你们的mauser，未免也看不起我了。”
亚尔曼像是完全没想到他真的认识一样，很有些羞愧，面红耳赤的保证是自己拿错了照片，一定不会再拿别的东西来忽悠他。
两人谈了许久，洛城还是舍不得这块肥肉，打算试一试。
靳南爵将画挂上，心情很好，朝孙鹏飞招了招手：“意外之喜，这小东西还挺能耐。盯着他，咱们一直找不到门路倒腾毛瑟，倒是一来上海就捡了便宜。”
孙鹏飞有些震惊：“他们俩？走私？这可是德国军用枪，奶奶的，胆真大。”
靳南爵笑的意味不明，伸出三根手指头给孙鹏飞。
“**！三十一支？！”
靳南爵踹了他一脚：“老子你也敢操，大鱼要是跑了，老子找人***！”
孙鹏飞敬了个礼：“大帅放心，我脑袋跑了大鱼都跑不了。”
靳南爵又点了只烟，满脑袋都是洛城，心想这小子真有意思，看着倒是乖顺，心思却这么野。
他弹了弹烟灰，问孙鹏飞：“洛家查的怎么样？”
想起这茬，孙鹏飞就想乐：“往常看着都挺嚣张跋扈的，怎么一见面就成纸老虎了？”
他说的是晚宴上洛公馆没人说话的事。
这态度的确让人不痛快，按理说十几年不见，靳南爵又是过的刀口舔血的日子，这点小事也成不了他的痛脚。

可孙鹏飞是个名副其实的二百五，戳了一下没完，还要再戳——
“我听说先前洛太太去的迟，就是因为小少爷怕回去个嫡长子分了他家产，死活不想见您。”
靳南爵觉得他现在也不想见孙鹏飞，于是一脚将他踢了出去。
孙鹏飞一脑袋雾水，很想问个明白，又怕惊扰了隔壁谈走私的两个人，只得又要了一个雅间，开着窗户盯着门口，打算多瞧两眼大鱼。
大鱼是在晚上九点钟离开的，照旧没注意门口的雪铁龙，像是生意谈妥了，他那步子走的十分轻松。
孙鹏飞咧嘴：“小福星啊……”
墙壁被踢了一脚，孙鹏飞立刻收敛了笑容，开门去结账。
老板许是做好了准备他们要吃霸王餐，冷不丁看见两枚银元，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孙鹏飞拍拍他肩膀：“咱们威远军和旁人可不一样。”
他看着老板，眼神很深，明明没说刚才偷看的事，老板却下意识想了起来，连连点头：“是是是，您就是来吃顿饭……”
孙鹏飞笑了笑，觉得这上海真是人杰地灵，连一个开茶楼的都这么懂事。
靳南爵从楼上下来，丢给孙鹏飞一个空烟盒，他手里夹着的是最后一支，正慢慢燃着。
孙鹏飞随手揉了烟盒，有些头疼：“我说大帅，你这烟瘾也太大了，一会就一盒……”
靳南爵不理他，径直往外走，孙鹏飞看着他的背影叹气，心想这么年轻，要死在肺上可怎么好。

第三章 洛公馆3
许是察觉到前一天相会很有些潦草失礼，靳南爵第二天醒来，又接到了洛公馆的帖子。
帖子就放在楼下的茶几上，女副官莫小卫正和孙鹏飞在楼下守着帖子喝咖啡。
大帅府是临时征用的宅子，纯洋式的建筑，三层小楼，靳南爵孤家寡人一个，就让两个副官一起住。
他住三楼，两个副官在二楼。
他脚步声一响，莫小卫就抬起了头，半是好奇半是揶揄道：“大帅，咱们洛家这么讲礼数，连自家人都要发帖子请人？”
她虽是个女人，论起二百五来，倒是和孙鹏飞不相上下，哪壶不开提哪壶。
靳南爵腰间的配枪新换了勃朗宁，此时就抽出来套在食指上转了个圈，莫小卫闭了嘴，乖巧的给他倒咖啡。
“那这是去还是不去？”
孙鹏飞问，眼睛瞄着那请帖，忽的抬手拍了拍头：“瞧我这记性，总署赵局长组了牌局，想请您过去。”
上海这边的太太老爷们都爱组牌局，做酒会，热闹也欢腾。
靳南爵倒是兴趣缺缺，他年幼时被张询教导，面上痞里痞气，底子里还藏着些世家的清正，看不上这些乌烟瘴气的活动。
总觉得没的失了身份。
只是入乡随俗这种事是难免的，他端着下巴看眉开眼笑的孙鹏飞：“你代我吧。”
他又看莫小卫：“备车。”
这就是还要去洛公馆。
莫小卫昨天忙着安顿手下的兵，今早才进了新市区，没来的及去洛公馆瞧热闹，眼下正好遂了心意，立刻就去了。
却是刚出大帅府的门，就有佣人追着出来，说是白将军来了电话，为了地盘和人开了火。
靳南爵手底下二十万人，自然不能全部带进上海，大部分还都在江苏呆着，抢了块地盘休养生息。
江浙富庶，他手底下人又那么多，没有正经来路银子，总是养不起的，他急吼吼的要和洛家相认，未尝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只是到了上海才察觉洛家早已没落。
靠那些家财养一两万兵还成，往他这二十万人里一放，却是一点都不够看了。
眼下洛家虽重，却是比不过自己的兵，于是车子转了方向，往江苏去，莫小卫有些暴躁：“老白这脾气也不能改一改，回回都是他先开火。”

老白将军脾气暴躁，名字却温和，叫白松明，能当靳南爵爹的年纪，却总爱在他面前犯浑，每每换地盘，总要先闹一闹。
靳南爵起先还觉得打电话骂一顿就成了，后来觉得还是亲自现身揍一揍的好，谁让这人死性不改，又不是大毛病——当兵的还能不抢地盘——他也只能出出气。
临出城，靳南爵瞧见了洛城。
这小子一改昨日穿着长袍温和有礼的模样，将风衣裹得密不透风，还戴了帽子，怎么看怎么可疑。
“停车。”
靳南爵开口，虽然白松明让他心里憋火，可洛城身后钓着一条大鱼，比起来，还是他分量重一些。
眼下他带的人手不足，莫小卫又没见过洛城，靳南爵只好自己上阵。
他吩咐莫小卫：“你自己去。”
“是。”
靳南爵下了车，这一身军装太显眼，他不敢靠的太近，好在洛城应该是头一回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也没注意到身后跟着人。
这一跟，就到了贫民区的小破房子门口，开门的是昨天在茶馆偷偷见过的德国人，看来这是要验货。
靳南爵心中惊讶，昨天才接了头，今天就到了货，这说明什么？
有一大批毛瑟就存在上海，只可惜他们根本不知道在哪里。
闻着肉香，却吃不进嘴里，靳南爵馋的抓心挠肝。
找了个公共电话打给孙鹏飞：“你和那小子接上头没？”
这才一夜的功夫，孙鹏飞就是有三头六臂事情也办不成，立刻就被问愣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那边验货了？”
虽然没跟进去看，但八成是这样。
这速度快的孙鹏飞有些回不过神来，也顾不上晚上的牌局，挂了电话就出了门。
靳南爵心里憋着火，也知道这事怪不了孙鹏飞，只是总觉得有种被洛城摆了一道的错觉。
他溜达着往回走，路上突然改了主意，叫了黄包车往洛公馆去。
先前已经去了大头兵说今天有急事就不过去了，眼下冒然登门，靳南爵却没有半分不好意思，也没觉得比起昨天的排场，他今天孤身一人，连辆汽车都没有，显得磕碜。
仍旧走的大摇大摆，嘴里还叼着根烟——是路上在报童那里买的，也不知道什么牌子——越发衬的他不正经，活像个兵痞子。
门房看见他吃了一惊，打了个千，也不知道是该叫大少爷，还是要叫大帅，表情有些尴尬。
靳南爵好脾气的挥挥手，丝毫不客气：“我自己进去。”
这架势倒是拿自己当自家人。
只是自家人总免不了瞧见点自家事。
第二进院子刚到门口，就瞧见小庭院里，一男一女拉拉扯扯，几乎要抱在一起。
这是新时代，搂搂抱抱也不算事。
靳南爵就抽着烟看了会好戏，倒不想那男人忽的开了口：“你就别纠缠我了，我不跟我老婆离婚。”
这还是个有妇之夫。
靳南爵抿着嘴笑。
看热闹的不止他一个，很快洛琀君跟着太太张询过来，远远就喊了一声：“家门不幸啊，好好的洛家小姐，非要去做人家的姨太太。”
还和男人拉扯的洛瑶君脸色一黑，男人趁此机会往外跑，冷不丁看见靳南爵，被他一身军装加上吊儿郎当的气质给吓了一跳，总觉得人随时随地都能蹦起来勒索要钱。
下意识就叫了一声，手揣兜里捂住了钱包。
他一叫几人的视线便都看了过来，靳南爵捏灭了烟，懒洋洋打了个招呼。
三个女人却是齐齐一愣，张询脸上露出不尴不尬的笑容来：“不是说军队里出了事……怎么又过来了？”
“哦，副官去了。”
靳南爵敷衍一句，张询连忙将他引进屋子里，命下人去请家里的男人们。
“昨天那小子，洛城是吧？我瞧他顺眼，也把他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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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兵痞子1
锦绣布庄门口全是兵，再远一些就是看热闹的平头百姓。
尽管世道艰难，仍旧不影响寻常人的娱乐精神，只要事情不砸在自己头上，有热闹看总是好的。
被围观的人却不太舒坦，虽说洛城在寻摸着军火走私的生意，可眼下被十几条步枪对着，他还是有些头皮发麻。
这枪后头有没有人站着，感觉果然不一样。
洛城沉了沉气：“司令息怒，底下人不懂事，您瞧得上庄子里的布是他们的福气，库里还有两匹新来的花样，做洋装最合适不过，司令顺手带回去吧？”
姓陈的手底下三四万人，是从安徽过来的，旁人都是手底下兵多枪少，姓陈的却是枪多人少，因为有门路弄枪，倒也在上海占了一席之地。
只是龙华区离着新市区挺远，如今又多了靳南爵一尊阎王，也不知道他跑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
但是人家有兵，洛城就只能做小伏低。
对方收东西倒是挺痛快，洛城下意识就松了口气，以为对方这也是要息事宁人，脸上就露出笑容来：“司令大人大量，我在清荷园设宴，给司令赔罪。”
陈司令摸摸下巴，他如今四十出头，长得五大三粗，却最喜欢听缠绵的戏，也喜欢捧戏子，正经太太没娶，姨太太却五六房，全是叫的出名的红角。
这点爱好几乎人尽皆知，眼下洛城也算是投其所好。
偏他现在瞧不上戏子，只觉得这洛家的少爷有点意思，面上圆滑，骨子里又带着几分冷，装的倒像那么一回事，可他是个人精，多瞧几眼就能看出来，这小子有味道。
“赔罪就不用了，洛少爷还没去过龙华吧？陈某带你逛一逛可好？”
他明目张胆来摸洛城的手，洛城瞧惯了这些，看着他油腻腻的脸和手，心里觉得恶心，面上却还带着笑。
“不巧，我手里琐碎事情颇多，要辜负司令一番好意了。”
陈司令沉了脸，手上力道重了几分，死死握住洛城的手：“洛少爷这是瞧不上陈某手里那点人，不想给我脸？”
洛城心道你这幅尊荣，我哪里敢给你脸。
他心里是瞧不上陈司令这些人的，偌大一个上海，数来数去，他是最差的一个，既给不了他出路，长相又不够赏心悦目。
那姨太太一瞧苗头不对，死死瞪了洛城一眼，扭着腰在陈司令身上蹭了蹭：“司令~~~~老太太可是说了，不许您在外头找不三不四的人呢！”
洛城垂下眼，心道不三不四这词用的好。
人群外头是汽车鸣笛声，眼下人山人海的围着，对方也没有要减速下车的意思，冲着人群就过来了。
围观的普通市民惊着的兔子似的让开了路，陈司令手底下那十几条枪齐齐调转了枪口，对准了驶来的车。
洛城瞧着那车眼熟，心里很诧异，洛家的太太姨太太们从来只知道要钱，这赚钱的营生是半眼也不看的，今天这是那边刮的风，竟将这后院的人给吹了出来。
可见是嫌他这里还不够乱。
车子顶着枪口停下，司机哆哆嗦嗦下了车，脸上的汗活像是洗了脸没擦干。
司机抖抖索索的去后座开门，不等他伸手，车门便自己开了，一条长腿自里头伸出来，穿着锃亮的黑色皮靴，裹得小腿又细又直。
而后钻出个头来，大盖帽下头是一张叼着烟，没什么表情的脸，待瞧见眼前的情形，嘴一咧，露出没什么含义的笑来，军装照旧开了两颗扣子，腰带松松垮垮，没半分威严肃穆。
活像一个兵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