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浮华若梦，唯有醒来，方能击破幻境。
萧十一郎之于连城璧，是他的对手、他的敌人、他的朋友、他的爱人、他的宿命。
他的一切，他的唯一。
可若是梦醒，他就什么也没有。
萧十一郎也什么都没有。

[2]
明月楼的姑娘，个个生得又好看，还弹得手好曲儿。
只是这时候她们都露出向往的神情，朝二楼一个包间望去，那包间门口有两名俊俏的公子，白衣黑髻，面色冷峻。
而他们竟好像只是个守卫的身份而已。
“谁？”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询问。
“连公子！”
“谁？”
“连城璧——连公子。”
“啊？”那姑娘再次确认后忍不住捂住了嘴，满眼惊骇，“可是那位，无垢山庄的连公子？”
“是他！”
姑娘惊叫一声，压低嗓音道：“他怎么会来？”
君子连城璧，君子连城璧……到明月楼来，岂不是要摘了“君子”之称么？
一旁的人笑弯了腰，几个姑娘一起推搡着，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
“连公子还是连公子，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他是陪她朋友来的。”
“哦！是哪位朋友？”
“穿得还挺华贵的……就是人，比不得连公子一般好看。”
正说着，那包间的门突然开了一扇。
一楼仍然歌舞笙华，胭脂酒气夹杂着合入连城璧的鼻端。几个姑娘好端端地在那坐着，弄琴的弄琴，拨发的拨发，仿佛没有发生过方才对话似的。
连城璧见她们这副样子，禁不住嘴角上扬。
他是谁？这些话，纵是隔了三层楼，他也听得见，何况这些姑娘叫得那么大声。
方才询问的姑娘突然感到同伴拉了拉自己袖口，“瞧那位黑色衣服的公子……”
她抬头望去。
剑眉星目，脸庞坚毅。
他的气质和连城璧截然不同，一个白衣，一个黑衣，一个谦逊出尘，给人疏远的礼貌感；一个却散着生人勿近的警告般的气息，身材不算魁梧，却高大，精健，有力地让人不敢靠近。
连城璧和这样的人站在一起。
“那是？”有人看得痴了。
“方才他进去时，可没有这么吸引人；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叫她们看这人的姑娘喃喃，突然这人，在她眼里也好看得如连城璧一般了。
连城璧是城里所有未婚少女的梦，他是武林有名的君子，武功高、家境好，也难再找出第二个人比他还要好看了！可是这些少女们见到他身边这位朋友，却又觉得，虽一眼看去不够好看，也没有人认识他，但谁不希望有个这样能让你心潮澎湃，带给你十足安全感的人陪在身边呢？
萧十一郎是这样的人。

他给不了你名，给不了你财，却可陪着你浪迹天涯，永不停止。
他身上有这样的气息，由内而外。
“哎呀，那他也不如连公子好……”有个粉衣姑娘嘟嘴道，“来这种地方……还叫连公子陪他来这种地方！”
萧十一郎听见了。
连城璧亦听见了。
他俩相视一笑，萧十一郎直接从二楼翻身下去，落在那个粉衣姑娘面前，目光灼灼。
粉衣惊叫一声，一抬头便看见高大许多的萧十一郎盯着她。
萧十一郎的眼睛有种魔力，和他对视后，你就移不开眼睛了。
而且会发现，他的眼睛，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好看。
更何况是刚喝了酒的萧十一郎？
这世界上有种人，喝不醉，眼睛越喝越黑，越喝越亮。
萧十一郎就是这种人。
萧十一郎的眼睛，比他刚进来时亮上许多，黑上许多，变得好看许多，因为他喝了酒。
所以那些姑娘们才会觉得，他像变了个人似的。
这粉衣姑娘是何其有幸，被萧十一郎的眼睛注视着？
“我是哪种人？”
萧十一郎用他那双眼睛看着面前的姑娘，笑着问道。
“你……你……你……你来明月楼，就如那些男人一样俗气！”
粉衣脸上染上红霜，嘴也有些结巴，最后一跺脚才将话给说完。萧十一郎笑了笑，眼里露出些苦楚，“是啊，你们这些年纪还小的女孩子，就得为了谋生让这些俗气的男人欢心。”
他把手探进怀里，摸出袋银两甩给粉衣。后者如拿烫手山芋般又甩了回去，萧十一郎看了她一眼把东西收回去。待到晚上那粉衣姑娘才发现，银子竟又到了自己身上。

做这些时，连城璧的目光一直在萧十一郎身上。
他的眼神一如传闻般沉静，温和，可他看萧十一郎的目光，又多了点区别于平静的东西。
闲着的姑娘们在看他，他在看萧十一郎。
那些姑娘，一生都难得看见连城璧这样的人，所以她们争先恐后地看。
连城璧和萧十一郎无时无刻不在一起，连城璧还是不停地看。
这里头的意思，谁又说得清呢？

[4]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花市灯如昼，炙酒照歌楼。
很奇怪，和萧十一郎有关的事，总伴着酒和月，灯和水。
风四娘在小楼的包间，点好酒菜等着那个人；房间里的窗半开，远处灯火如昼，渔船相游，水波粼粼。
这栋酒楼建在水上，夜晚尤其好景。
她正托腮看河面来往的游船，门吱地被打开，又从墙面反弹回去，声音巨大。风四娘思绪回来了，却也给吓得够呛。
“你喝酒啦？”
她一眼看出萧十一郎的眼睛亮得不正常。
“嗯。”
“去哪了？”风四娘过去扶他，后者收到搀扶，强撑着的身子便要倒下，风四娘发觉他醉得恼人，敢情上酒楼脚步都是踉跄的。
“明月楼。”
“明月楼？”
风四娘无需掩饰吃惊，她挑了挑眉重复这词，然后问道：“你去那做什么？”
“找女人。”
风四娘气极反笑，“好你个萧十一郎，何时也变得这般……”
萧十一郎坐在椅子上听她说，没有解释半分，他知道若风四娘要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那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可是风四娘没有继续了。
她气哼哼地捡起筷子，夹了颗花生米，往嘴里送。
“我去看女人了。”
“看？看谁？”
风四娘转过头来嫣然笑道：“明月楼谁有我好看？”
“花魁沈姑娘，又年轻又好看……”
“你骂我老？！”
风四娘作势要打人。
她的手没有落下来。

风四娘今年二十六岁，却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她比萧十一郎大好几年，有时候倒像萧十一郎的妹妹，有时候又像他的情人，妻子，总之看不出她和萧十一郎的年龄差了那么多。
“沈姑娘会和你一起？你请得动她？”
“我和连城璧一同去的。”
风四娘冷笑：“原来是沾人家连公子的光……萧十一郎见她真有点生气了，就笑道：“沾不沾光又如何，反正在我心里谁都没有你好看。”
都知道是句浑话。
但萧十一郎素来没什么朋友，女性更是只有风四娘一个，不哄她哄谁呢？
而且，除了那些花楼里的头牌，还真很少有人比风四娘好看的。
那些人，要么乖巧，要么矜持，要么活泼，在萧十一郎心里，都没有张狂的，有性格的风四娘真实。
风四娘也容易被感动。
她声音小下来了：“你去看她做什么？”
萧十一郎道：“连城璧说，沈璧君是全城里最好看的人。”
风四娘道：“你就拉他去看沈姑娘？”
萧十一郎道：“对。”
风四娘道：“他怎么说？”
萧十一郎道：“沈璧君更好看些。”
风四娘正色。
她见过花魁沈姑娘，也见过连城璧的未婚妻、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甚至连连城璧要成亲了，都是她告诉萧十一郎的。
一个弱柳，一个出水芙蓉，怎么比？
沈璧君年纪还那么小。

她和沈璧君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后者的订婚宴上。连家送沈家的彩礼里，有一套给沈璧君用的针，以奇特的材料炼制，在太阳底下会发出流光，质地可穿钢铁，是十足的好。风四娘也用针，她自诩沈璧君用针没她厉害，但却得了这样的好礼，心里的嫉妒作祟，她要去劫了这针。
，
无垢山庄的送礼队伍不好劫，于是她去沈家庄偷。
，
她把装针的盒子抱在手里，正要上门外的树呢，就听见声娇喝：“你是谁？放下我家的东西。”
小美人如芙蓉般轻灵，但却头饰繁琐，服装华丽，沉甸甸地压在她单薄的身子上，可比风四娘好到哪去了。风四娘看着她，心中起了调笑的心思，就笑嘻嘻地道：“你要成亲了，我还没有；你送我个东西，我祝你百年好合，如何？”
沈璧君小脸发白，她皮肤本就白皙，这下看上去就病恹恹的苍白。
“那是我……我未婚夫的东西。”
她说起“未婚夫”这三个字，脸颊又微红了。
风四娘笑：“那多好，你未婚夫连城璧，全天下的女人都想嫁他，你得了他还不知足，便将他的东西送予我吧！”
风四娘说着瞎话，沈璧君也知道这是瞎话，可她不能过去抢，她只能好声好气的请求风四娘还回来，结果风四娘就说出了“全天下的女人都想嫁他”这种话来，沈璧君听见，神情恍惚了一下，等她反应过来，风四娘已不在了。
她气得原地跺脚。
风四娘在外头树干上，摸着针看她，哈哈笑出声。

[5]
萧十一郎整个人罩在黑色的、宽大的袍子里。
连城璧的白衣，修身，萧十一郎不喜这种。
他刻意地穿宽大的袍子，放浪形骸，开襟，露出结实的、肌肉好看的胸膛。
风四娘看着他发呆。
他看着桌上酒菜发呆。
他的眼睛极亮，但熟悉他的人知道，他已喝得太多了。
如果有天萧十一郎喝得烂醉如泥，要不是装的，要不是朋友没了。
没有什么比他的朋友更重要。
可他的朋友只有风四娘、连城璧。
连城璧要成亲了。
萧十一郎很难过。
他从不为这些事难过，就算他的朋友背叛他了，他也不会难过，因为他们从背叛他这一天开始，便不再算是他的朋友了，那便没什么难过的。
可是，连城璧要成亲了，要获得幸福了，萧十一郎竟有些惆怅。
他在惆怅些什么？
“你难过？”
风四娘轻声询问。
“连城璧要成亲了，你很难过？”
“嗯。”
他垂下了头。

[6]
萧十一郎又变回了那个萧十一郎，穿得不着边幅，头发乱糟糟地束在一起，树上，河沿，哪里都能看见他的身影。
可是没人认得出他就是连城璧的好友、那个野性的，气质斐然的萧十一郎，他们当他是酒鬼，给不起酒钱的酒鬼，呵斥他，踹他，因为他吃酒从来不给酒钱。
一到夜晚，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对着这月，他又是那个精神奕奕，孤独的，令人闻而生畏的萧十一郎。
风四娘没有再见过他，连城璧成亲之后，萧十一郎就失踪了。
可她又处处听得他的消息，她明明打定主意和他撇净关系了，却哪里都能听见他的名字。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哪里都是萧十一郎。
这期间，她见到过无数次连城璧和沈璧君。
两个人真的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萧十一郎仍未见过沈璧君。
连城璧成亲的那天，他没有去。
远处箫鼓齐鸣，声势浩荡，大红喜字从无垢山庄贴到沈家庄，贴到萧十一郎目光可及的地方。
执一壶酒坐树头，倾酒洒江，豪歌一曲……
萧十一郎唯一会唱的，只有那首边塞唱狼的曲儿。
悲怆、宏远，实在是不应景。
但是应他的景。
那罢，且以此恭祝老友吧。

这个男人把药草往嘴里嚼烂了搭她脚上，轻手轻脚地给她抹匀，最后扯了自己衣服一块布给她包裹好，用低沉的嗓音道：“等天亮了，我就送你回去。”
“真的？”
“嗯。”
然后他退出了山洞。破烂的袍子挂在他身上，他身形高大，声音低沉，面无表情。连城璧也时常面无表情，可沈璧君觉得萧十一郎的面无表情和连城璧不同，他就算面无表情好像也是有什么情绪在内的。
她不懂他眼里有什么情绪。就着篝火，沈璧君盯着萧十一郎的背影发神。
一股莫名的感情悄然升起，这是连城璧从来没有给她带来过的。
萧十一郎天刚亮，就把沈璧君叫醒了。
他把沈璧君送到无垢山庄附近就没了踪影。

沈璧君大概也在盼着他在暗地里看着自己，可她往前后望了望，这四周哪有什么人影？
高大，古朴的建筑就在面前，风吹草动，连山庄门前一汪湖水泛着柔意。
沈璧君心中漾起奇怪的感觉来。
终于回家了，她却很想哭。
沈璧君没有猜错，萧十一郎的确在暗处关注着她的安全，可同时他也在用种难以描绘的眼神盯着无垢山庄的建筑。
连城璧应该在里面吧，连城璧在做什么？
他想起分别前一刻沈璧君对他说的话：
“你是谁？”
“你已经知道了。”
“你真的是萧十一郎？”
她不相信，反问道：“我不信。江湖上说……”
她陡然闭了口，怅然道：“原来，江湖上的话也不全是对的。”
萧十一郎不愿和她多说，便淡淡道：“快走吧。”

沈璧君因为被小公子这么一扰，在外头待了一夜，淑女不该是这样的。
她不愿解释，或者说是连城璧的反应让她不想解释。
连城璧立在那里，溯风阵阵，吹响他的衣襟。
听到身后的动静，连城璧转了过来。
沈璧君的脚上缠了圈黑色布料连城璧看出那是从衣服上扯下来的。他又迅速望了沈璧君一眼，看见她发型不怎么好，衣服也灰仆仆的。
连城璧疲惫的眼睛里强扯出分笑意，轻声道：“你回来了。”
他在山庄门口立了一夜，声音都哑了。
沈璧君扑到他怀里大哭。
连城璧什么也没有问，沈璧君什么也没有说。连城璧替她换药，把包裹在她脚上的布料扯下来，换了圈干净的布。
“萧十一郎……”他看着那布料怔怔发神。

他只是看到这布料想起了那个人，可沈璧君会错意了。
“他不像传闻里那么坏……我们……我们什么也没发生。”
连城璧笑了，“我知道。”他眼里的血丝在沈璧君看来是那么刺目，沈璧君又忍不住落泪了，把手放在连城璧的手上。
连城璧反握住她，“回来就好。”
沈璧君觉得很对不起连城璧。
结婚之前，他是江湖中有名的天才，是所有少女的梦中情人，而她成为了得到他的那一个幸运的人；她憧憬过爱情，可后来结婚后，连城璧竟也是待她如待宾，从来没有进一步动作。沈璧君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沈璧君只好安分守己，什么也不做，可是连城璧，他待她那么好，在外人面前营造了这么个夫妻和睦的景象，却不向她索取什么。
沈璧君又生气，又难过，又愧疚。
可她是淑女，从小就被不可多嘴，不该问的别问。
她不知道这种事该不该问，但连城璧不提，她也就只好不问。
连城璧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他想说，萧十一郎，你看到他了，他怎么样？
可是萧十一郎怎么样，他最清楚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