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祭度娘

一、
　　初秋，风微瑟，水声潺潺。
　　一条小径，两边莽棒蔓草拥塞，蜿蜒伸入深山。
　　小径之尽，乃是一座置空多年的庙宇，其暗红残垣与庙前石阶之上早已布满青苔，一扇灰褐败门半掩着，萧条至极。
　　静，依旧似从前那般，只是如今，成了死寂。
　　一瞬，风止林静，径旁却有草动。
　　那紫衣青年刻意敛了声息，放缓脚步，从残垣旁绕进庙内。
对于这庙，江澄的印象并不多。他只知道自他记事时起，这庙就在了。只是里面奉的哪路神仙，主持是谁，他不知道，也从未关心过。
　　到底这身紫衣在这里显得太过突兀。江澄挑了挑细眉，随即脚尖一转，缓步走向庙门。
　　却是就连这里，都毁于温狗之手。
　　当年温晁攻打莲花坞之时，另外分了一支队伍从后山攻入，谁知这队人马竟蠢得在山中迷了路，误打误撞，找到了此庙。
　　领头的修士便向一扫地小僧询问，那小僧见来者不善，便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温狗怒火攻心，一气之下杀了这庙中百十号僧人，血流成河。
　　江澄不觉将手压上三毒剑柄。
　　如今竟连这种地方都出了邪祟，温狗当年到底造了多少孽，可想而知。
　　江澄抬步，跨上最后一阶石阶，脚底下青苔那软绵绵的感觉也都散了去。
　　他刚将手抬起，只是轻轻碰了那门一下，便是震耳欲聋，在寂静的山林中像炸开了一般的“嘭“的巨响，瞬间，尘土四扬。
　　“……”
　　沉默须臾，江澄别过头轻咳一声，耳根已是极快的染上了嫣红。
　　那门本来就是坏的，对，本来就是坏的。
　　江澄抬头，向庙堂内望去，只见其内囗蛸满室，蓬莴蔽径，供台之上佛像经过多年的腐蚀，早已看不清原本容貌，让人只觉其狰狞可怖。
　　不知为何，江澄竟觉得这佛像摆在这里，显得过分突兀。
　　“舅舅！”
　　门外传来沉稳磁性的喊声，江澄自然知道来人是谁，他正欲回应，却又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金凌，你怎么在这儿？”
　　江澄一愣。这个声音，他认得的。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吧？您老闲着没事来云梦干嘛？”
　　“金凌，你舅舅没教过你说话的时候要注意辈份吗？”
　　“那魏无羡，你爹娘没教过你说话的时候要注意尊卑吗？我好歹也是兰陵金氏的宗主，岂是你能直呼姓名的！”
　　“你小子什么时候说话变得跟你舅舅一样满嘴带刺的了？”
　　“你……”
　　“吵什么吵，生怕邪祟不知道我们在吗？”
　　待话音已全落，那紫衣青年方才缓步从庙门后走出来。
　　魏无羡先愣了一下，随即扯唇笑着喊了声江澄，江澄挑了挑细眉，正想与他说话，金凌却插嘴道：“舅舅，我刚才在山下听到一声巨响，怎么回事？”
　　巨响？是他没错了。
　　原本木门倒地的声音并没有这么大，只是此处山林极为寂静，那声音便显得大很多了。
　　江澄眯了眯杏眸，将眼底那本就不易察觉的 神色又藏深了几分，身形不动声色的往倒门旁移了移，泰然自若道：“无事，只是方才不小心引燃爆破符罢了。”
　　对于江澄的话魏无羡已全信了去，因为方才江澄“刻意“的遮挡，在他的视角全然看不见那门，可，在金凌视角，却看得清清楚楚。
　　金凌对于他没来之前的情况已全然知晓，所以此刻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假装不知道。
　　于是残垣前的金衣少年故作相信的道了声知道。
　　这时江澄才有时间与魏无羡说话。他理了理情绪，转向魏无羡道：“怎么就你，含光君呢？
　　“蓝湛有事，来不了。”
　　语毕，魏无羡便佩服起自己扯谎的本领来。的确，你看那黑青年面不红心不跳，泰然自若的模样，谁能想到是他不让蓝忘机来生怕江澄与其一个激动打起来的？
　　这可是师妹自与他和好以来第一次“请”他帮忙，当然不能不欢而散！
　　江澄还想说些什么，可又硬生生的给全咽了回去。
　　魏无羡立刻会意，小心翼翼的道：“他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就来。”
　　江澄耳根“腾”的红了起来，他别过头，与金凌道：“你带了多少门生？”
　　金凌道：“正好二十个，都在山下候着。”
　　江澄点头道：“可以开始布阵了，让他们小心些，别惊动了邪祟。”
　　金凌道了声好，随即从腰间取下信号弹放出。
　　脚底下的地面有些许晃动，江澄摩挲着指间紫电，缓缓转过身。
　　庙堂之类的佛像似乎突然动了一下。江澄一惊，正欲唤出紫电，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对羡凌二人大吼道：“都趴下！”
　　话音未落，便已是紫光漫天。
　　

二、
　　天际渺远，无风，水平如镜。
　　湖畔，一紫衣少年盘腿而坐，一双杏眸微眯 ，无声的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嘿！”
　　伴随着这声音，一黑色身影窜出水面，水花四溅，溅了江澄一脸。
　　“想什么呢？”
　　江澄伸手擦去脸上水痕，故作嫌弃道：“一天天的往水里钻，我看你迟早有一天得溺死在这水里。”
　　那黑衣青年笑了笑，单手支头趴在湖畔上，笑道：“不会不会，我身为云梦江氏的大弟子，水性还是好的，要真是溺死了，那岂不得是给莲花坞丢脸？”
　　江澄翻了个白眼，道：“你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你是江家的子弟就已经够丢脸的了。”
　　一旁魏无羡嘴角又往上提了几分，不说话。江澄撇了撇嘴，道：“你的那校服都湿透了，一会回去又得被阿娘骂了。”
　　魏无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沉思须臾，飞速抓住江澄的脚踝，直往水里拖。
　　伴随着那不断冒出湖面的气泡，两颗黑色的脑袋从湖面钻出，惊起圈圈涟漪。
　　魏无羡大笑道：“这下咱俩都湿透了，要挨骂一起挨骂啊！”
　　江澄脸色黑了几分，伸手猛然把魏无羡的头直往水里按，怒喝道：“你有病是不是！”
　　魏无羡整个人往水里一沉，脱离了江澄的手。江澄不依不饶，又钻进水里去寻他。
　　两个少年便如此在水里打闹了约莫半个时辰。
　　-
　　魏无羡画了张明火符，又捡了几根木棍搭了个简易的架子，两人便都将衣服拧干了放在上面烘干。
　　江澄将外袍搭在架子上，只穿了件里衣坐在荒石上不语。
　　魏无羡凑到一旁，道：“怎么？这就生气啦？”
　　江澄不语。魏无羡便接着说道：“行了，你看你这样跟个小姑娘一样 ，别生气了，我请你喝天子笑，怎么样？”
　　江澄终于舍得动了，他将魏无羡那脸往旁推了推，不满道：“您老哪舍得大老远跑去姑苏买呀？”
　　魏无羡再次恬不知耻的将脸凑了过去，笑道：“我还真大老远跑去姑苏买了呢！行了，快点回去帮忙准备吧，明天可是我们江大公子的行冠礼啊~”
　　江澄面颊微红，逃似的到一旁穿起了外袍。
　　-
　　到莲花坞的时候，已是薄暮时分。双杰二人是意料之中的被虞夫人训了一顿，只是被训的理由是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一般，在外面玩得忘了时间。
　　魏无羡依旧是笑面相迎，江澄也显得坦然多了。
　　这是他曾经经历过的生活，又或许说，这是他最想要的生活。
　　在那破庙中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触动了什么阵，再醒来时，一切就成了这样。
　　这是他十七岁之前的莲花坞，这里面有父亲，有阿娘，有阿姐，有魏婴。
　　所有的人都在。
　　这里缺少的，就是那年的血洗莲花坞，就是被迫修了鬼道的魏无羡，就是他那颗被化走了的金丹。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江澄比谁都清楚，可偏偏这里的一切，也是他最向往的。
　　不曾离开的至亲与挚友，一切都按照原来想好的那样发展。
　　不得不承认，这里的诱惑，太大了。
　　极其难得的，江澄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了。
　　

三、
　　被迫在外面站了一天，江澄只觉全身的骨头就像生生被人打散，又错位装了回来一般。
　　他又想记五天前魏无羡行冠礼时的样子，那时的他，竟然有点羡慕。
　　忙活了一整天，江澄早不期待还有什么好东西留着吃的了，他只想好好睡一觉，然后明天早上起来接着和魏无羡斗嘴……
　　正想着，猛然推开房门，里面竟是坐满了人。
　　江澄不可置信的道：“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江厌离笑着上前拉过江澄坐下，道：“我们看你招待了一天的客人挺累了，没吃什么东西，就帮你留了点，阿澄不介意大家一起吧？”
　　江澄拨浪鼓似的摇起了头，道：“怎么会？谢谢阿姐！”
　　虞紫鸢说话的语气难得比平日柔和了些：“吃完早些睡吧，你也长大了，为人处事很多方面都不需要爹娘再教你了，以后啊，我就是想训，也不一定训得了了。”
　　“阿娘……”
　　江枫眠停箸道：“确实，你已行过弱冠之礼，即日起便是成年男子了，责任感都该比以前都强了很多，我和你娘也不可能再是以前那般护着你了，我们的苦心……还是希望你能明白的。”
　　江澄莫名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江厌离往江澄碗里夹了一块肉，笑道：“好啦，今天是阿澄的生辰，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来阿澄，你尝一下这个。”
　　“谢谢阿姐。”
　　一旁沉默许久的金子轩开口道：“过了今日你便成年了，以前和魏婴那些小孩子似的事就不要再多做了。”
　　魏无羡第一个坐不住大喊道：“金子轩你说谁是小孩子呢！”
　　金子轩不疾不徐道：“魏无羡，你也该注意些礼仪了。”
　　江澄猛然想起，在这里金子轩是没有死的，也就是说现在金子轩是兰陵金氏的宗主。
　　“你！”
　　江澄拍了拍魏无羡的肩膀，劝道：“坐下。你说你，跟一只孔雀较什么劲？”
　　魏无羡先愣了一下，随即放肆大笑起来，一旁江厌离也有些忍俊不禁，金子轩的脸早已憋得铁青铁青。
　　那一夜，虞紫鸢喝多了酒，难得乖顺的靠在江枫眠肩头沉沉睡去，江厌离与金子轩笑谈着腹中这小家伙何时才能叫降生，又该叫什么名字。
　　江澄觉得他好似明白了何为岁月静好。
　　-
　　江澄坐在房顶上，喝了很多的酒。
　　都说世间有千杯不醉之人，可纵使如此，到一千零一杯，那人也会醉。
　　正值深夜，月色并不算亮，魏无羡有些看不清江澄的脸色。
　　屋檐下，不时传来江厌离银铃般的笑声。
　　江澄的视线再一次模糊了。
　　泪水一次次落下，江澄倔强的一次次伸手抹去，到最后，泪水终是止不住，江澄便将脸埋在臂弯里，低低抽泣起来。
　　明明一切那么好，那么真实……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魏无羡伸手揽过江澄肩膀，就这样静静的陪着他。
　　少年身侧，天子笑的酒坛映着月光，折射出万般光景。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不知过了多久，江澄终于止了泪。他抬起头，低声道：“我不想走的……”
　　魏无羡道：“那便不要走了。”
　　“可我还有没做完的事……”
　　魏无羡扭头，看着江澄，笑道：“你可要想好了。
　　“你是知道的，这里是幻境，可是这里的一切都是由你心而生，你若选择离开，那这里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你当真舍得？”
　　江澄抿唇轻笑。
　　自然是不舍得的。可独自一人在红尘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该有的果断，他也有了。
　　江澄看向身旁那人，轻笑道：“仅仅五天，已经够了。
　　“谢谢你愿意给我这段时间虚假的回忆，也谢谢你尽心尽为我编织的这一场梦，可是该醒的梦终究是该醒的，该散的人终究也该散，留不住的。
　　“而且那边，还有人在等我。”
　　黑衣少年眯了眯眼，似是早料到会如此般的笑了笑，道：“不再去看看他们么？”
　　“不了。”只怕看了，会舍不得吧。
　　“嘛，那就快回去吧，他们在等你。”
　　江澄闷闷的应了声，伸手正欲扯断腰间银铃，却突然听到了父母的对话。
　　“三娘子，我们有个好儿子。”
　　“嗯。”
　　泪水再一次不争气的涌了出来，江澄咬了咬牙，扯断了紫绳。
　　“你在他们心里，一直都很好。江澄，这是梦，也是现实。”
　　最后，江澄听到那个人这样说。
　　声缓缓，滴泠泠。双眸未易扃。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
　　

　　四、
　　江澄睁开眼，一抹素白蹦八眼底。
　　那人回了身，满面憔悴。江澄的心猛的揪了一下，他正欲开口，却突觉喉咙如火烧般难受。
　　那人见他醒了，立即喜笑颜开，将他扶起，小心翼翼的端来一碗水喂他。
　　江澄喝了水，觉得好了些，便开口问道：“蓝曦臣，我睡了多久？”
　　蓝曦臣答道：“四天五夜。”
　　江澄自嘲的笑了笑，刚想下床就被蓝曦臣给生生按了回去。
　　“你才刚好，先休息会儿。”
　　江澄眸中染了些水雾，他轻轻抱住蓝曦臣，闷声道：“我梦到了他们……”
　　蓝曦臣轻抚着江澄的背，安抚道：“没事，我在。”
　　江澄点了点头，手上的力度又紧了几分。
没事，余生有我。
　　还好，余生有你。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追寻。
　　一曲一场叹，一生为一人。
　　今生，不离不弃，共白首。
　　来世，也要牵着你的手，走完那名为人生的漫漫长路。
　　

　　江晚吟，你的余生不仅有蓝曦臣，还有我们陪你过。
　　十一月五日，生辰快乐~

终于赶上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