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天子足下，这却是我於朔方，度过的第一个俨冬。飘零十余载，我早不辨吴门与京邑，何处应为故乡】
【入目是青玄的遒枝，或栖寒鸦，或伏皑雪，铅灰的云幕低掩着，如仍欲一遮这山路上的苍凉。我偏颐瞧向身侧这满鬓华色的老翁——我的父亲，形容早不啻枯槁，黑沉的瞳中只映了面前一带烛阴衔耀，任由我摆布引上这条霰雪冱塞的蹊径】
【我遣那惷拙的老奴前头探路，借着狭室仄闷的由头，将他扶到舆前，二人凭辕箕坐，似他真曾生我劬劳，似我从无怨怼，他赐我这十八载飘蓬蘧辗之恩】
【是时候了——我慢条斯理地揭开食盒的漆顶，双手擎着，举过鬓上，略略矮下蛾眉，一如平日恭俭的姿态】
父亲。【薄唇一启，衔起一缕笑】该服药了。
【是了，若非他已老迈昏聩，卧病经年，使母亲音容如魇魔不散，又岂会想起我？他弃如敝履的女儿。我自归京，侍他汤药半载，不妨今日便以这盏汤，一了我与他此生孽怨】

【时人常说，人越近危惙聩眊之时，越通透幽冥，我今日之举全无异常，他接盏的手却一颤，倏地抬眼，慑来试探与敌犯的凛光。我亦一挺膂颈，坦然对上他的双目】
上好的药，凉了、便可惜了。【一顿，尾音轻浮得悠扬】嗯？
【话至此处，矫饰了许久的假面已骤然蜕裂，只略施脂粉的素容，因久曝在冽风中而愈加煞白。一十八载的愤恨、咒怨，与生俱来的戾悖、凉薄，密织成凄狠的眸色，直如天罗地网般向他袭去，和着我极戋细的音色】
若是怕了，我帮您就是。
【不待人答，蘧然倾身，将他半接了盏的手推向唇边。他仍乱挥舞着枯瘦的肢，如涸辙中残喘着打挺的穷鲋，我不屑一顾。反手捏其颌骨，竭力至青筋暴起，方使深赭色的汤汁钻进他逼仄的齿缝，使他渐失挣扎之力】
【人渐平息，天地重归于一片阒寂。我亦将百骸一涣，随手一丢掌中劳什，解下一方绣帕，轻拭去他唇角残渍，颇玩味的伏在他耳际，唤了声】
父亲。

【脊后跫音仄近，应声回眸，经年的伪饰使我倏地落下泪来，看向那张积满沟壑的脸，他曾为父亲出谋划策几何，又鞍前马后驱驰了多少腌臢不堪，弗可告人之事，恐罄竹也难书一二——慈面蛇心，无出其右，早当殄归阿鼻。今朝便由我亲手送他，主仆团圆】
【掩着绛唇，以满是悲惵的哭腔告知他噩耗，俟他扑上前查勘之时，蓦然从袖中抽出匕首——那本是为父亲准备的，我竟有些悔了，让他死的如此轻巧。我本应也教他尝一尝，那锥心噬骨的滋味】
【皓腕一沉，蕴了阖身之力，刺向那鬼蜮之躯。我听见砉然一响，是刃入骨肉的声音。殷红骤然喷溅四散，一滴尚带温热的血珠恰落在我眉心。若有铜鉴，应可见我是时如罗刹般诡谲脸】
【他骨肉謋然离解的音，和着那苍老如垂钟的唤声，却愈发激滋我餮兽舔血般的愉悦，我如疯魔般仍不肯松手，愈低得在他耳侧，低如鬼魅地阴声道】
你，去，死，吧——

【我本以为这具浸血的陈/尸，会成我今夜杀戮餍宴的尾声。低伏的柞叶煞响一声，人影在冰轮的魄光下毕显无疑。不由得橫眸探去，慑人的目光直勾勾盯向那隅，厉声道】
谁？
【是个曼妙的女子，着了一袭华裳，银辉将她的身形在漆夜中勾勒得明晰。血珠仍霑在凝白的玉面上，笑声如魑魅魍魉的低颂】
是呀——【倒可惜了这双如沉星碎光般好看的眸子，却撞破了这惊天的讳景】你也要死了。
【她面色却不动，如一泓无澜的秋涧，倒使我饶有兴致，凤梢一挑，翘了猩色的唇道】
你不怕？

【好有趣的人呵】
【我早浪迹四海之内，闾阎之中。自以为已见惯红尘之内的诸生牛马——淫/欲、贪婪、自傲、刻薄、多疑、佛口蛇心、锱铢必较……】
【可她就站在月色里，浅笑中有凛然的寒意，衣袖上，却尚未沾血腥的气味。她眼神中交织着繁复的神色，可最清晰的一味，却是奕奕的向往。是的，殷切的渴盼，呼之欲出，如涸鲋遇霖，如溺者逢舟——我意识到我错了，她原是我，最好的猎物，这场夜宴，才将将开始】
【我如她般偏颐，呵气在她耳侧】
那你愿意，跟我走吗？【我又贴近了寸余，檀口便欲吻上她的耳珰】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那里、都有。